没有动静。
他敲门三次,都不见有人理睬,一脚踹开了门。
不想里头有人大叫一声:“姓纪的!滚!”一股粉末扑面而来。纪明尘反应奇快,屏息静气大袖一挥,把粉末扇了回去。同时真煌出剑,劈碎了当头打下的一棒。这一击内力迸发,真煌中老凤啼鸣,满室幽香,然而等他将木棒击碎了才知道,那真就是普普通通一木棒,操使的人也只是个普通人。他一击不成,拔腿就跑,纪明尘足尖一点扣住他的肩膀,将他从窗框上拉下来。背后李逸芝挑着灯笼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
李逸芝一见那人,大惊失色:“薛兄弟!”看看他又看看纪明尘,“你怎么与云中君打起来了?”
纪明尘打量着手中这人。只见他一身书生打扮,身着青衣,头戴纶巾,想来就是薛冰的孙子。他手无缚鸡之力,看着自己时却一脸凶狠之相。从刚才开始,他就身上不舒服似的,一直在用手乱抓。
纪明尘想到那些奇怪的粉末,赶紧将他放开。薛生诶呀一声,红着脸在墙上蹭了几下,噗嗤笑出了声。
李逸芝问:“薛兄弟,你笑什么?”
薛生笑得更厉害,一边笑一边往自己身上抓,抓得脖子上一条条血痕触目惊心:“痒!哈哈哈哈!痒!药哈哈哈哈哈哈哈啊……”
纪明尘心下了然:“估计是些不入流的痒痒药,想用来对付我,结果自己中了招。”
李逸芝诶哟一声,去问那薛生:“药在哪里?”
“卧、卧房哈哈哈哈哈……第三格……抽屉里哈哈哈哈哈哈,那个水晶瓶……”
李逸芝一通翻箱倒柜把解药拿出来喂给他,薛生总算是平复下来了。此时纪明尘已经老大不客气地在厅堂落座,怀中抱剑,只冷眼瞅着他瞧。薛生与他对视几眼,竟然再一次拔腿就跑,要去跳窗。
纪明尘这次连人都没动,一道剑光煞地钉在他眼前,把他吓得半死。
薛生虽然胆子小,倒是有几分文人的气节:“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不用诈唬我!”
李逸芝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他与薛神医关系亲近,和这个薛生也打过几个照面。薛生每日关在家里舞文弄墨,薛神医要他学医他也不感兴趣,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以何谋生。李逸芝和纪明尘是表兄弟的事,薛生是知道的。孤竹又是纪家辖地,他与薛神医谈话,言谈间偶尔会提到纪明尘,薛生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反应。怎么现在一见面,搞得像是仇人似的。
李逸芝连忙做和事老:“薛兄弟,这位便是我经常提到的云中君,是我老表。你与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薛生嗤笑一声,“他杀了我爷爷!有什么可误会的!”
纪明尘心念一动:“薛神医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薛生又是火冒三丈要跟他拼命,李逸芝连忙将他拦住:“薛兄弟!这真的有可能是场误会,云中君作甚要来杀薛神医?”
薛生道:“我爷爷知道纪家一些丑事!”
“什么丑事?”纪明尘忙问。
“呵,他人已经作古了,你下黄泉去问他吧!”
李逸芝看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不免在心中大骂不知好歹。然而他脸上仍旧是一副笑模样:“实不相瞒,有人假扮云中君四处行凶,我们正在追查此事。那人上个月还杀了铜雀台一个嫖客呢!有个小姑娘一口咬定杀人凶手是舍弟,被请到云中阁吃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想起来是记错了。薛兄弟你看,你栽赃了云中君事小,放过了杀害薛神医的凶手,可就让他老人家泉下难安了。”
薛生被他吓了一遭,却是不好再撒泼了。
然而他接下去说的话却让李、纪两人有口难辩:“我爷爷亲口说的!”
纪明尘沉声道:“死人怎么说话?”
“我赶到的时候,我爷爷还留着口气呢!”薛生对他不恭不敬的态度大为光火,“他说他救了两个姓纪的废人,最后却害了自己!”
“两个姓纪的?”纪明尘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要说薛神医救的筋脉尽断之人,一个是子衿,那另一个就应当是高阳君的亲眷,姓宋才对。怎么会是两个姓纪的?
纪明尘想到薛生方才道薛神医知道他家一些丑事,开口问道:“薛神医留下这句话就死了?”
薛生简直扑上去要咬死他。
李逸芝连忙岔开话题:“怎么遭难的?被歹人捅了一剑?有人目击么?”
薛生怒道:“这荒郊野岭的除了我还有谁?”
“那你看得出那人的招式路数么?”
薛生梗着脖子脸一红。
李逸芝长长地“哦”了一声:“你根本没看见!”
“我当时去了趟本衙书坊,刚赶回来!我爷爷遇害前并没有疯着,还跟凶手纠缠了几招,不过我赶到的时候,爷爷他、爷爷他……”他揉了揉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时,“要知道是谁下的毒手,我一定写死他!”
纪明尘冷不丁问:“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异香?”
“有。”薛生抬头嗅了嗅,“你们一进来这屋子里就净是这股味道——你们喷香精了么?”
李逸芝:“……”
李逸芝:“他是问你薛神医遇害的那天,你闻到这股味道了么?”
薛生思索了一番:“还真有!我还倒是哪家小娘子路过——所以果真是你!”他朝着纪明尘怒目而视,倒是凭空生出几分与秀气脸庞并不相符的杀气腾腾了。
“那人跟我是一路功夫,一旦运功就会体生寒香。”纪明尘辩解几句,紧跟着求道,“他可能跟我纪氏有些渊源,你方才说薛神医知道我家一些陈年秘辛,能否透漏一二。”
薛生心生恐惧,嘴上却立刻回道:“我怎么知道!”他爷爷已经因为知道得太多死了,他是嫌命不够长么!
纪明尘将剑顶出一寸:“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真不知道!”薛生摊手,“我爷爷就临死前跟我说了这么一句!”
李逸芝赶忙拦下他的剑:“他应该没有说谎。”如果薛生晓得来龙去脉,就断然不会见到纪家人就砍。
纪明尘收剑。奔走一天,线索竟然断了。
薛生见他们要问的都问完了,没好气道:“你们没事就赶紧走吧!我还要赶稿。”
原来他生怕纪家人杀了他爷爷不够,再杀个回马枪杀人灭口,这几日胆战心惊,晚上都不敢挑灯赶稿。现在事情弄清楚了,他便点起了油灯,坐到了桌子前。
“走吧。”李逸芝拽了下纪明尘,却见他盯着墙角一堆的《神龙传奇》。
《神龙传奇》自问世以来出了统共三个版本,现在在这里塞得乱七八糟。纪明尘最近几日差人买齐全套,下人回说,最早的版本在黑市上一本难求,花费千金终于购得两三残本,收齐却是不能。而在这处荒郊野外的农庄里,却一点不珍惜地就地堆着。
纪明尘的眼神重新落在薛生的背影上:“你是‘一本道’?”
薛生讶然,面色尴尬又隐隐有些自得:“云中君也看这书?”
“跟着内子随便看看。”
李逸芝翻了个白眼,听都听不下去了:什么内子内子,喊得倒是亲热,有本事跑到人家跟前去叫啊!
纪明尘走到墙角拎起一扎,卸去捆绳,翻开书页摆在他面前。
“你干什么?”薛生抬着头一脸迷惑不解。
纪明尘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扉页:“签个名。”
李逸芝:“……”
薛生倒是懵了。
他生在杏林世家,却从小无心悬壶济世,只想着弃医从文。但是他读书不怎么样,屡考不第,眼看着连生计都成问题,这才拾起笔墨,写起了传奇小说。没想到《神龙传奇》一经问世,立刻火遍了大江南北!一本道的名字亦是成为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为世人所熟知。
只是写传奇小说,终究算不上什么正经营生。他爷爷才不管他有多火,每天只当他是个废物:“白天睡觉、晚上熬夜写字,非得早死了!跟我学扎针去!”
薛生才不听劝:“学医救不了世人。”
他既不肯继承老爷子的衣钵,又走了旁门左道,爷爷心中苦闷,日日酗酒。他的稿酬倒有大半给爷爷买了酒喝。爷爷后来中风,扎不动针了,薛生看他每天坐在庭院里闷闷不乐的模样,终于有了些惭愧之心。刚想着改掉日夜颠倒的作息,多陪陪他,没想到他竟是被人害死了……
薛生想起爷爷每日骂骂咧咧为自己熬安神补气汤,不免恨上了自己:“做什么不好!非要写书!非要写书!”
然而此时,云中君竟然低声下气求自己的墨宝!
薛生心中豁然开朗:“我写的书,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提笔签下龙飞凤舞的三个字:一本道。
纪明尘觉得不够:“赠纪子矜。”
薛生心想:他必是要借花献佛,去讨好他的夫人。云中君看似冷厉,倒也是个多情种子——等一下,为什么纪夫人也姓纪?难道那些流言蜚语是真的?!
心里嘀嘀咕咕,“赠纪子矜”四个字却是大手一挥,依言而就。
纪明尘又道:“要不你给他提几句诗吧。‘世上人无双’之类的。”
薛生:“……”
李逸芝:“你够了。”
纪明尘还不肯走:“你现在在写什么?”
薛生赶忙将书坊送来的样本拢到怀里:“没什么!”他的《神龙传奇》已经完结,新书的第一卷 也即将付梓。他对书坊老板打了包票,会比《神龙传奇》更火。
“《云汉双雄传》。”纪明尘读出了书名。
“人家已经送你一套了!你怎么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李逸芝冷不丁踹他一脚。
纪明尘这才拎着一套《神龙传奇》初版辞别了薛生,临走前将一车珠宝留给了他。
薛生吓了一跳:“没这么贵,都是有些商人炒起来的,我收着也没什么用,你要你就拿去。”
“薛神医对云中君有恩,这些本来就是为了答谢他的,你就替你爷爷收着吧。”李逸芝客气道。
薛生原本对纪家人恨之入骨,知道是误会一场后,觉得云中君这个人接触下来倒还可以:“只是……他对自己弟弟做出那种事,未免太不合常理……”
两人离开农庄,月已中天。李逸芝奔波了一日,连连打着哈欠:“想不到拔出萝卜带出泥,你这个宝贝弟弟背后,谜团不少。”
纪明尘嗯了一声:“高阳君身侧有个筋脉尽断之人,可能与我们纪家有关系,三十年前为薛神医所救。”
“十年前,薛神医又受人所托,救了筋脉尽断的子衿,现如今反而遭致了灾祸。”李逸芝与他一唱一和,将线索理清。
“杀薛神医的那个人,与要杀小醉的,是同一个。他使的是我们纪家的武功心法,起码也是俱神宗境的高手。”
李逸芝与他眼神一碰:“小醉是十年前唯一到过现场的人,薛神医则是知道内情的人。杀这二位灭口,凶手很怕我们查子衿落难的真相啊。”
纪明尘眼神一厉:“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两人顾自消化了一阵,李逸芝哎呀哎呀叫唤了起来:“今天已经所获颇丰了,现在去馨园宿夜吧。”
“你自己去,我回云中阁。”
“你赶回去天都亮了!”
纪明尘拍了拍马褡裢里挂着的一套《神龙传奇》,依稀可见里头夹着一本偷来的《云汉双雄传》,马不停蹄地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李逸芝切了一声摇摇头:“就有这么想么?一天不见都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到这里,才真正觉得云中君是好老公。
一个好老公,是会为你撬大大硬盘,还要他签名的。
第十五章 纪子矜落荒而逃(一)
子衿在床上打坐练功,直到太阳下山。今天纪明尘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一整天都没个人影,把小仆叫来一问,才晓得他和李逸芝一道出门去了。
子衿不免黯然,纪明尘果然只对自己是年少时的情谊,若出了什么大事小情,他头一个想到的还是李逸芝:“我果然就是个废人,什么用场都派不上。”
他胡思乱想一阵,自然也没有什么心思练功了,坐在床头找东西吃。吃了个底朝天,又觉得很无聊:“我来这里好久,都没翻过他的房间,真是失策,让我看看云中君藏了什么好宝贝。”
一打开床头的抽屉,迎面就是一本翻了过半的《俱神宗》,似乎主人家看着看着就困了,就这么敞着放下,自去睡觉。子衿哈哈一笑:“谁能想得到天下剑修都想要的宝贝,云中君看完就丢床头,抽屉上连个锁都不加。纪明尘这个懒散的性子,我看是改不了了。”
《俱神宗》底下则是一本《左传》。除了内页的黑字以外,还有朱红色的批注。
“看书很用功嘛。”子衿扫了一眼,却吓了一跳,这批注看起来竟是自己从前的字迹。只是现在手筋断了,再也写不出这样风神磊落的字了。
“他看我看过的书……”子衿心尖飘忽,又强压下那阵悸动,“不不不,他说过他把藏经楼里的书全都扫了一遍。一定是翻到我的批注,觉得有可取之处,所以闲来看看。”
定睛再瞧,又发现这批注不似一人所作。
他从前喜欢家中前辈的字书,有意找他翻过的书看,总在他批过的地方再作批,而纪明尘似乎也在步9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他后尘。仿佛三个人同看一本书,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对答,很有意思。
比如《郑伯克段于鄢》一则,讲不被母亲喜欢的庄公如何与受尽母亲宠爱的弟弟争权夺位,最后将他逐出国境的故事。庄公胜利后发誓:地下黄泉,永远不与拉偏架的母亲再见面。后来又后悔了。有谋士替他出主意,挖条隧道,最后母子俩在隧道里相见、和好如初,应了地下黄泉之语。
前辈的点评非常简短:“克己。”引用了孔子的话,意思是如果三人都能做好自己就不会有这样的惨案发生,是个严谨周全的人。
小时候的他写道:“父母的恩情难以斩绝,春秋微言书孝道,好结局。”
纪明尘写道:“什么狗屁的和好如初?有好过么?帮着对手要你性命,就算是至亲也不能放过!”
子衿笑着抚上他的批注:“这个人啊,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沉稳了一些,内里还是这么戾气满满的——不过话糙理不糙,他说的也很有道理。他果然还是介意小时候父亲喜欢我多一些。诶呀,李逸芝要是又给他刮什么耳旁风,他是不是要把我也想成庄公他弟弟了?”
再看下去,纪明尘又写道:“庄公和段叔两个,不兄不弟;武姜也不是什么好母亲,统统不是好东西。长辈怎样另说,兄弟之间不能相亲相爱,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互相算计,品行有问题。”
子衿笑倒在床上:“那个’长辈怎样另说’,分明就在指咱们爹没有一碗水端平嘛!看他小心眼的,都快十年了还借着典故指桑骂槐。不过他对我倒是很讲义气。”子衿想到这里,捧着书心里很是熨帖,“这么相信我啊,不怕我骗你?吃死了我不会欺负你!”
他将《左传》合拢,又去翻第二个抽屉。
那里存着一些信件。
纪明尘平日里处理事务都在前堂书房,不在卧室,想来不会有什么机要。“倒有可能是送给相好的红笺!”子衿兴奋道,“快来让我瞧瞧情诗写得好不好。”
他挑了一张闲闲拆了,确实是纪明尘的字迹:“诶呀,这么一看完全就是按着我的字练的嘛,只是他手劲大,比我更加遒劲有力。”心里颇为欣慰,“他从前那一手字跟鸡爪爬出来似的,如今能写成这样,可见是下了苦功夫练的。”
信里头的内容,却不是什么风花雪月。开篇没有写抬头,只是语气平淡地交代着自己的近况:“修炼有所突破,年后修到俱神宗境不成问题,你呢?”
“这个信他是写给一个剑修看的。”子衿扫了眼落款,没有自称,只有“元贞五年十月十七”字样,掐指一算是三年前。他又去找信封,也没有找见。
子衿耐着性子读下去:“盐津渡的摆渡人过世了,他的那条狗我带了回来。”
子衿想起了听花院中的那个小坟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