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瞬间脸色惨白,隐在袖子下的手攥得发抖,“终……终身大事?”
钟柯道:“不知妹妹听说了没有,父王想与皇室联姻,这太子殿下是个青年才俊,嫁了他,委屈不了你。”
钟离沉默一阵,忽然扯着唇笑了笑,“为什么?父王那么多女儿,为什么是我?”
“我也想知道,父王有那么多女儿,为什么偏偏是你?”钟柯顿了顿,“你以为这次是父王做的主吗?是太子,他点了名说要娶你。”
钟离看着他,不说话。她没有兴趣知道其中原委,心底一阵一阵地涌上来的那种感觉她知道,叫做绝望,她甚至都不敢往元钦那边看一眼。
“你不明白吗?眼下皇朝腐朽,各国虎视眈眈,表面上看着和平,其实暗中早就有了许多动作。你明白我们的处境吗,我们梁国居于北地,看着地势广袤,实则北边大漠一片凄凉,全是寸草不生的恶寒之地,边境这几年一直骚扰不断,已经分去我我们大部分精力。而东边的燕国,实力乃是诸国之最,他们一直盯着我们,想要找机会狠狠地咬我们一口,若我们不能把握这次机会,待到燕国来犯,我们梁国必定生灵涂炭。燕国一动,你觉得其余各国还会按兵不动吗?钟离,你可曾想过,到那时的梁国会有什么下场?以及百姓,国都不在了,他们又会是什么模样?”
这番话,钟离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钟柯说的是实话,眼下的局势确实是如此,灵剑山庄太过与世无争,跟在师父身边的日子太开心,竟然忘了,她本就是一国公主,她的命运,要肩负的责任,从来都不会因为她忘记了而消失。
她和元钦,终究不是一路人。
“皇室不论如何,终究是天下正统,有了这层关系,燕国即使有心也要斟酌一二,你明白吗?况且太子点名要你,显然对你也有所了解,嫁过去,未必就是件坏事,你且好好想想。”
钟离唇色发白,拳头紧紧攥着,哑着嗓子问:“太子,是谁?”
“楚庄,他曾以林定的名字在外面游览过一番,不知你可认识?”
钟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最后钟柯道:“太子大婚,需要半年到一年的准备时间,你是待嫁的姑娘,也不适合再抛头露面,不若就留在这里,半年后,我再来接你。”
元钦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钟柯走后许久,钟离都还呆坐在椅子上,他走到她面前,俯身对上她的眼睛,叫了声:“阿离。”
钟离看着他,不应。
他叹了口气把她拉起来,拉起她的手,见她紧紧攥着,关节已经泛白发青,就一根一根掰开,果然见掌心一片淋漓。他一言不发,拿出帕子为她清理伤口。帕子洁白,她曾经无数次把它从他那里偷出来,弄得脏兮兮,每次都被他斥责一顿,然后拿回去清洗干净,结果下一次,还是一样的下场。
其实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只是在纵容她。
钟离看着,心里一阵一阵尖锐地疼。
就想哭。
她嘶哑道:“师父,现在的形势,真的很严峻,是么。”
“嗯。”元钦头也不抬,缓缓道:“比钟柯说的还要严重,各国之间暗流涌动,小国之间已经纷纷站队,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乱起来。”
“我若嫁给楚庄,就可保梁国一时平安,是吗?”
“不仅是保梁国一时平安,若说国力,燕国第一,梁国便是第二,天下各国都在观望着这两国,若是这两国不动,别的也都不会动。天下就还是太平的。”
“师父……”钟离终于哭了出来,“可是我不想嫁,我不想嫁啊……”
元钦顿了顿,忽然一把抓过她的肩,一直假装的平静刹那间瓦解,眼中风云翻涌,深沉浓重的情绪掩都掩不住,语气压抑阴沉:“你以为,我想让你嫁吗?”
元钦,他的愿望一直都是希望她快乐。
第13章 终于缘灭
年衿生长在灵剑山庄,一直是个磊落的姑娘。她是在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元钦的,那个时候元钦刚刚接手灵剑山庄不久,正是庄内最乱的时候。被他破坏的那场家主接任大典她全家都被囚禁了起来,没见到当时的情景,在地牢里的时候,她还记得爹仰天长叹,不无绝望地对娘说:“如今大局已定,只能寄希望于少主能赶回来了……他能的,他能回来的,我们还有希望,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一连说了两次“不要着急”,这是已经不抱希望了的表现。那个时候她还小,也知道若是爹说的少主没有回来,他们全家就会死在这里。
后来,后来少主当然回来了,一回来就大杀四方,完完全全的铁血手段,然后名震天下。
她不懂这些,她只知道,他在她全家危难的时候回来了,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是个英雄。
那个时候,少女正是豆蔻时。偏生就是这么巧。
他一直很忙,因为她爹也很忙,一连几个月,她都没能见到这个她心目中的英雄,她设想了无数次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见到他,后来见到了,却不是她设想中的不论哪一次。
当时是为什么去的后山小竹林她已经忘了,她只记得她在那里见到了元钦,那个英雄。他就躺在竹林里,枕着厚厚的枯竹叶,用衣袖遮住了脸,在睡觉。
明明没见过,却知道这就是那个人。
彼时正是正午,阳光被竹叶割得细细碎碎,洒下来照得竹林明暗斑驳,有几缕洒在他脸上,被他宽大的袖子遮得严严实实。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掀起一个角,见到了他的侧脸,眼睛紧紧闭着,睡得正沉。
她的脑子里有一瞬间似乎是空白的,却又似乎喧嚣繁杂,千般念头一闪而过,如同海潮一般起了又落,纷纷迭迭,一瞬间又尽数退去,什么都没发生。
她坐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却就是不想离去,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就是想,她要陪着这个人,哪怕只是一炷香呢。
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等到她醒过来,没想到这个人就坐在她旁边,正看着她。
她愣愣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就笑了:“就这么睡在这里,不怕我趁你熟睡把你卖了?”
“你不会的。”她回答。
“哦,你认识我?”
“我……”她想说很多,可是念头太多,一时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到最后只说了句:“我认识你的。”
“哦?你认识我,就应该知道我是个很凶的人,杀了很多人,很多人都怕我,你不怕?”
“你不是的,你救了我,救了我全家,你是个好人。”
元钦又笑了,道:“就算是这样吧。你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谁家的孩子?”
“我爹是年长老,我叫年衿,青青子衿的衿。”她说。
很多事情都发生得毫无痕迹,却每一件事又都似乎有迹可循。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年衿还是喜欢元钦,她想,她这一辈子,可能就只能喜欢他了。
一辈子那么长。她想。
这些,都在钟离没有来到灵剑山庄之前。
年衿靠在待客厅后面的柱子上,抬头看看天,日头渐渐升高,被飞翘的屋檐挡住,把她隐在了阴影里。
这么多年,她守在元钦身边,元钦也没有喜欢她,她就想,到底要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让元钦动心呢。后来钟离来了,她就知道了,可是没有办法,她还是要一辈子喜欢他,这件事,她一点儿主也做不了。一辈子,谁知道有多长呢。
她叹了口气,走了。
到了晚上,钟离来找她的时候,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回这个让元钦喜欢上的姑娘,说不出哪里好,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外貌好看与否并不是元钦的衡量标准,感情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钟离抱着两坛子酒,对她说:“年师姐,你能陪我喝酒吗?”
年衿看着她,“好。”
钟离喝多了,就絮絮叨叨,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年衿凑近了仔细听,听了半晌,摸摸她的头,叹口气不说话。
看她醉了,年衿扶起她,想把她送回去,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见到元钦就在屋顶上坐着,身后一弯月,清冷得很。看到她们出来,道:“把阿离给我吧,我送她回去。”
钟离酒品很好,元钦知道。
她喝醉了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睡觉,很安心的模样,曾经也有一次,他就是这么抱着她走回去的。那一次,她还亲了他。
那时候还在不见天,八月十五的中秋节,钟离很是高兴,在外面摆一张桌子,放上许多瓜果月饼,逼问出流水藏酒的地点,一趟一趟,一坛一坛,走了十几趟,心疼得流水胡子一个劲儿地哆嗦。终于摆放好了,就拉着他们出来赏月,那天晚上万里无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又大又圆,照得这个深谷都亮堂堂,穿林而过的溪水映着月光,潺潺娟娟,如同细碎的满天星辰。
元钦记得,那时候的钟离眼睛里,也有满天星辰。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看来的一套猜拳游戏,硬是拉着流水和她玩儿,输的人喝酒,几个回合下来,各有输赢,她就耍赖,要元钦替她喝,结果等到流水喝得不省人事了,她硬是一滴酒没沾到,哈哈大笑,回头一看,元钦也已经一手支着脑袋,闭上了眼。
钟离愣了愣,伸手去摇他:“师父?”
他其实并没有醉,只是这丫头太能闹腾,指不定她还有什么点子,本着能躲就躲的心情,就没应她。
等了一会儿,钟离都没出声,他正想睁开眼看看她在干什么的时候,她轻轻哼了一声,小声说了句:“师父坏,讨厌师父。”
顿了顿,又说:“你都为我绾发了,我不想叫你师父了,可是你又说,要做我一辈子的师父,你耍赖。”
她的气息骤近,小声又小声地道:“我现在要亲你,你答不答应?你看,你默认了,那你以后就算知道了,也不能骂我。不对,你不会知道的。”
元钦:“……”
钟离就亲了上来。
她的唇很温软,印上来的时候带点颤抖,气息急促,她很紧张。
元钦隐在袖子底下的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悄悄睁了一下眼,见钟离眼睛闭着,睫毛颤得厉害,他眼底闪过一丝笑,又闭了眼。
钟离的唇贴着元钦的,这样的距离近得呼吸相闻,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感觉,不知不觉,两行泪就流了出来,落在紧紧相贴的唇间,咸咸涩涩。
元钦忽然有些心疼。
钟离离开他,抓起酒瓶子就灌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呛得眼泪哗啦啦地流,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是流眼泪,元钦听着动静,在确定她醉了之后才睁开眼。
那是元钦第一次见到钟离哭。
今日这一次,是第二次。
他把钟离送回她住的小阁楼,轻轻描绘她的眉眼,眼底明明暗暗,忽然轻轻笑出来,“你此前趁我喝醉了偷亲我,这一次,我得讨回来。”
他心里紧紧绷着一根弦,时时刻刻尖锐蚀骨地疼,他却不能在钟离面前泄露一丝一毫,甚至他还要神色淡淡地告诉她,他们是师徒,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去他的师徒!他元钦若是墨守成规的人,这灵剑山庄就轮不到他来当家做主了!
他咬着钟离的唇,哑着声音道:“钟离,我爱你这一次,就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你知不知道?”
钟离梦里不安,蹙着眉头,似睡似醒,昏昏沉沉,元钦在她耳边道:“但是阿离,你得嫁给他,我们是师徒,你明白吗?”
钟离无意识摇头喃呢:“师父……”
元钦捂住她的眼睛,深深地吻下去,舌尖撬开她的牙关,在她口中攻城掠地,唇齿纠缠,眼中墨色翻涌,一片晦暗。
第二日,钟离去找元钦的时候,元钦已经不在灵剑山庄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没有只言片语,就这样消失了。钟离去问过年衿,问过长老,问过一众师兄师弟,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却知道,元钦去南荒沼泽了。
君罗后来告诉我,元钦在南荒沼泽里重伤,奄奄一息的时候,滴血为愿,当他感应到并赶过去的时候,元钦浑身是血,手边放着一段同心木,看见君罗,嘶哑地笑了笑,“我还以为……那个传说,是假的。”
君罗无悲无喜,看着他,道:“你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只是想烦请先生,为我造两把琴,我如今重伤,怕是无力再造琴了。她快嫁人了,我要为她准备一份嫁妆。”
君罗道:“你可以向我要一个傀儡,她可以和你想要的那个人一模一样,记忆,性格,它能代替她与你一世相伴。”
元钦摇摇头,“不用了,世上只有一个阿离,别人,都不是她。”
君罗为他造了两把琴,以自己的发丝作弦。
这两把琴,承载了元钦此生最大的执念。
元钦堪堪在钟离离开的前一天赶回了灵剑山庄,当他看见守在他院子里睡着的钟离,险些就拿不住手里的琴。
这一走,就是半年,再看见她,发现她憔悴得厉害,他都不敢想,这半年里,她是怎么过来的。
他轻轻抱起她,却不想他一碰,她就醒了,看见他,足足愣了许久,才叫了一声:“师父……”
“嗯,怎么睡在这儿了?”
钟离忽然紧紧抱住他,带着哭腔道:“师父……你去哪里了,我问遍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儿,我好害怕,我以为在我走之前都见不到你了。”
元钦抚摸着钟离的头发,语气和缓,“我去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权当是师父送你的新婚贺礼,也全了我们师徒一场的情分。”
钟离听着,后退了一步,“……师父?”
“你明日就要走了,师父希望你以后开开心心的,就像你在灵剑山庄的时候一样。”
钟离盯着他,笑,“新婚贺礼?开开心心?师徒情分?师父,你告诉我,半年前我喝醉的那个晚上,是不是你?”
元钦没有说话。
“你喜欢我,是不是?”钟离依然在笑,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你告诉我,你喜欢我,是不是?”
“是不是!”
元钦也看着她,缓缓道:“阿离,我们是师徒。”
“师徒!那你敢不敢发誓,那天晚上的那个人,不是你?”
“好。”元钦举起手,声音庄重:“我元钦,在此发誓,此生将与剑为伴,终生不娶,若有违背,便叫我在喜堂之上,穿心而死。”
钟离愣愣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此,元钦身边,再也没有了钟离。
同心琴的故事就到这里,然而记载下来的故事终究就只是故事,世事永远在发展,就像如今,我站在灵剑山庄的喜堂里,看着元钦和钟离一步一步走向了他们定下的结局。
君罗看着碎裂的同心琴,沉默了半晌,对我道:“走吧。“
我道:“你是不是早就预见了他们的结局,所以当初钟离提出要同行的时候,你才没有拒绝?”
“我没有这样的本事,是他们天命如此。”
我叹了一声,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今天我终于写完元钦和钟离的故事,我设想过无数次他们怎么相遇,怎么相知,怎么相爱,到最后又是什么结局。这尘世太过喧嚣繁杂,每个人都有无数种可能,我却要掌控起两个人之间的这一段缘分,小心翼翼,从缘起到缘落,一一编排打点。没有很长,却已经是一生。
有句话说得很矫情,作者在安排两个人相遇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就不是由作者掌控了。
却是真的。
还有很多人。
燕云,莫鲜衣。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慢慢看吧。
只是我写得不好,文笔拙劣,没有渲染力,但是总算是写下来了。挺好的。
希望慢慢进步。
第14章 想不出名儿!
看见钟柯的时候,我是一点也没觉得意外。在灵剑山庄的时候他看君罗的那一眼,我就知道他势必要来上这么一遭。他也算是个聪明人,知道避开君罗,趁我落单的时候来,他在我对面坐下来,勾起唇角笑了笑,我道:“你和钟离,长得有些像,特别是这么笑的时候。遗憾的是,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不会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挺好看的。”
钟柯转头去看外面街上人来人往,不接我的话,道:“我挺羡慕公子的,浮生半日闲,我这样的人,偷也偷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