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看着江俊的眼眸,里面轻轻一动都是山河谋略布局,仿佛只一眼就可以看见震天的杀喊和战马嘶鸣,他确实从没有打算要江俊去——
眼下已经入秋了,虽然羽城还在被秋老虎侵扰、酷暑未去,但出了庆铃郡往北,那便是走一里地便要冷上一分的严寒天气,到了罗鄂山,更是常年覆盖着雪顶。
那样的天气……
他不想江俊去冒险,更不想江俊陪着他去和军中那群京城来的小人勾心斗角、费尽心机。
所以他提前了好几天问计于江俊,然而江俊看穿了他的心,还是要跟着他去。
理智上,恭王知道江俊说的没错,任何一场战争都不能是纸上谈兵,虽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但帷幄也是军营,也是驻扎在千里战场上的军营。
身临其境,方能知其变局。
江俊说的没错,只有去到了战场上,才能根据战局的变化想出应对之计。而且,江俊确实不是金丝雀,他也从没有把这个人当做金贵的鸟儿来豢养。
只是,就算是能翱翔于九天的大鹏鸟,他也希望他无病无灾、再无旧伤。
不过江俊既然坚持,恭王也只能长叹一声,无奈地答允:“你去也好,只是……”
“王爷在军中身不由己,”江俊撩起个自信的笑容:“不过江俊也并非没有一点儿自保之力,所以王爷不必担心。”
恭王一愣,继而看着江俊那个自信的笑容也弯起了眼睛,端起桌上的美酒一饮而尽,再有三日,便带人北上等在庆铃郡,与那贺兰寻相遇。
原书上对这位新帝的大舅子着墨不多,也就说了说他的军功和战绩。
然而第一次见到贺兰寻的江俊,心里只有四个小说里被用烂了的字——邪魅狂狷。这男人出生西域,母亲拥有波斯血统,个子高挑甚至比恭王都还要高上半个头。
策马而立,眉眼像倒吊起的凌冽刀锋,逆着光看过去当真是当得起——征远大将军之名。
“微臣见过恭王爷,”贺兰寻挂着一抹淡笑,甚至没有从马上下来,只是略略一拱手,笑得十分狂妄:“听闻这庆铃郡有一位舞跳得极好的舞姬,不知王爷——有没有兴趣陪我一观?”
才刚一见面就搞事,这个贺兰寻很可以。
恭王奇道:“难道波斯美人跳得舞姿还不够曼妙迷人,大将军竟还想在这乡野里找舞姬?”
贺兰寻“哈哈”一笑:“吃惯了大鱼大肉,难免有时想吃点青菜萝卜,王爷——您不会不愿意奉陪吧?”
按理说亲王之位确实比一个外戚地位尊贵,但此刻贺兰寻为将、恭王为督军,他若是坚持督军的原则不陪贺兰寻玩乐,那么便说明他——并非安乐王爷,城府颇深从前都在演戏。
但是若他陪了贺兰寻去找什么舞姬,延误了战机、作战失败只会叫凌承借机打压、说他恭王是个无能之辈,后头收拾恭王府的手段更是层出不尽。
因为早就预料到了这种左右为难的境地,恭王皱了皱眉,只笑道:“什么舞姬,竟叫大将军如此在意上心——我可是听闻您在西域家中,藏有美眷数十名。”
原书中说,贺兰寻生性风流,男女通吃、来者不拒。
江俊同秦深一起坐在马车中随军,看着身边白衣抱琴的秦深,江俊叹了一口气:贺兰寻还真是渣攻中的战斗机。
“将军,”这边李吟商却忍不住皱眉开口:“入秋后北地天气变幻多端,且昨日天象有异,北往风急云骤,只怕会有雨雪。纳哈勒霸占罗鄂山又屯兵曼奈州,这样的天气对他并无大不妥——却对我们大大的不利!”
贺兰寻挑了挑眉,征远大军中更是有不少人将视线集中到了李吟商这里。
“若是大将军您在庆铃郡停留数日,再行军时遇上了风霜雨雪,纳哈勒趁机出击——”李吟商连连摇头,面露忧色道:“还请您三思。”
贺兰寻看着李吟商古怪地笑了一声,倒是他旁边有个浑身黝黑瘦小精干的副将,脸上露出了同样忧虑的表情。
“李吟商,”贺兰寻调转马头往他这边行了两步、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他:“从前你在宫里,倒是替本将的妹妹尽职尽责地侍寝,如今备受冷落失宠、爬不上皇上的龙床,却改成他弟弟了?”
李吟商脸色白了白,却还是挺直了腰板道:“下官同龚王爷清清白白,将军可以侮辱我,却还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轻贱当朝亲王。”
“呵——”贺兰寻满不在乎地笑一声,转过脸来对恭王道:“放心,本将是在和王爷开玩笑呢,王爷大人大量——怎会与我计较?”
恭王看了李吟商一眼,没有说什么。
“再说了——”贺兰寻突然出手用折叠的马鞭撩起李吟商的下巴:“就算你所说的将要有风雨来袭都是事实,我锦朝的庆铃郡物产丰饶、难道还养不活四十二万大军——?”
“若有风雨,我们就地养兵!”
说完,他一扬鞭子将李吟商抽倒在地:
若非这个贱人,容妃那个贱婢怎会比中宫皇后先怀上身孕——恃宠生娇,处处给妹妹脸色看。
李吟商只是个书生,怎么受得起这计马鞭,他咬紧了嘴唇一声不啃,脸色惨白地看着贺兰寻远去的背影,还想再劝上两句。
恭王适时地下马扶住他,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再提。
此刻,马车里头却“嗡”地一声,响起了拨弦之音,琴声叮叮咚咚犹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整个大军怔了片刻之后,贺兰寻嗤笑一声,勒马回头看恭王:
“外头都传王爷风雅,原我还不信,如今见着,没想到王爷还当真是个知冷知热的风流种,督军此处,王爷倒还有雅兴带着一两个小情儿?弹唱听琴?”
“好说,好说,”恭王微微一笑,却露出了一幅夸张地担忧之情:“大将军不会想要夺人所好吧?这人可是我好不容易花大价钱买来的!”
贺兰寻不屑地冷哼一声,心道这天潢贵胄的皇亲国戚又如何,不过是个在北地没见过世面的蠢东西罢了,这琴声不过尔尔而已,他才没兴致去抢。
所以贺兰寻道:“王爷放心,您下嘴啃过的肉,就算还能就地让我啃上一口,末将情愿看它烂在那里,也绝不染指毫分。”
听他这么说,恭王笑:“有将军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
恭王扶着李吟商上马,跟着贺兰寻慢行了几步之后,伴随着琴声忽然起了歌声,那是一个男人极好听的声音,轻轻低唱、唱的是他们听不懂的词句。
男人的歌声如林籁泉韵,婉转时如山中的潺潺流水,激昂时又能如映海波浪滔天,歌声悠扬,伴随着琴声不绝于耳,令人称奇。
征远军多半是自小从军的将领,听不出其中真意。
可他们的将军贺兰寻,却在那声音入耳之后,整个人怔愣在原地、如遭雷劈。
他立马当中,不可置信地一点点扭过头去,双目暴睁死死瞪住马车、仿佛能够看穿马车的外檐、透过帘幔看见里头的人。
这声音他怎么会忘记,又怎么能忘记!
十余年前,他的妹妹被皇帝迎入中宫,贺兰家在西北的势力也一日日崛起。楼兰、龟兹等等大小国家纷纷前来同他们贺兰家联络,意图谋取更多的利益。
他们贺兰家却是财力雄厚,有又军权守护,现在加上了锦朝皇室的庇佑,可以说在西域虽未封王,却已经掌握了整个西域的命脉。
但是,在西域神秘的沙漠中,还有一片地方让人忌惮。
无论是贺兰家还是锦朝皇室,都对西域神山上的所谓“西域圣教”存了三分敬畏,这群人似乎懂得术法,贺兰曾亲眼见着他们凭空变出了冰柱和火山。
而贺兰寻之所以见过这种术法,正是因为十余年前,他曾经误入圣教的禁地,最终却被圣教的一位“圣女”救出来、不辞辛劳地照料,才活下了性命。
贺兰寻一生风流,却对那位救命恩人生了白头偕老之心。奈何多年寻觅不得,怎么也无法再与那人相遇,他只记得对方的容貌、却连名字都不知晓。
之后,贺兰寻找了不少人,透过那些人、去找寻恩人的影子,其中,便有一西域人性子温软、善弹长琴,且歌声无双、犹如天籁玄音。
而十余年前,正好是贺兰寻权衡利弊迎娶两江总督之女王氏之时,大喜的庆典上,那个西域的小子却一席白衣抱琴上前,笑着问他是否当真要娶王氏为妻。
他一连问了三遍,贺兰寻也一连答了三遍,甚至最后不耐烦地要人将这个“玩物”拖下去,不要不识规矩、坏了他的喜事。
那小子却突然笑了,笑的时候他周身竟有轻风起、一头漂亮的黑发在那一瞬间散落全部变成了银丝。他手起琴落,然后在贺兰寻和众人极度的惊讶之下——
亲自挖出了自己的眼睛,自此双目失明。
“贺兰寻,当初救你,是我瞎了眼,如今离开,这双看错人的眼睛,留着也没有用,便留下来送你,祝你娇妻佳婿配良缘。”
——他唯一留下给他的话,却如根利刺直扎在了贺兰寻的心上,一扎就是十余年光景。十余年来,他在西域找寻,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名叫洛竺琅的少年。
他看错人救了他,贺兰寻却认不出自己的恩人,而害恩人失去了双眼。。
贺兰寻那场婚礼自然没能举行下去,他后来迎娶的娇妻是个西北普通的宦家女,但每当看见红色喜绸的时候,贺兰寻就总会想起那双血淋淋、被抛在了地上的眼睛。
“竺琅?!”贺兰寻从不会认错他的声音,调转马头快行几步就到了马车之前,他的脸色惨白、心跳起伏不定,伸出手去就想要掀开车帘。
“唉?将军!”恭王连忙出手阻拦,他挡在贺兰寻和那马车之间:“将军、刚才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你绝对不夺人所好的吗?!”
贺兰寻一愣,紧接着脸上露出了十分狰狞的表情,他顾不上礼节,而是抓紧了恭王的前襟:“那你告诉本将军!你告诉我——这马车里头装着的是谁?!”
他从未如此失态,也从未如此惶恐。
因为他的愚蠢,他错过了他多少年,现在好不容易相遇,难道又要因为他的一句蠢话而错过?贺兰寻不认命,所以他不可能放掉这个人。
“刚才本王已经同将军说了,”恭王倒是面色如常,脸上挂着几分薄笑:“这是本王在北地寻着的一个琴师,琴声歌声都不错,所以才帮他赎身、带在了本王身边……”
“你碰他了没有——!”
贺兰寻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双目赤红,根本听不进去恭王说的每一个字,嫉妒和惶恐占满了他的内心,像是突然疯长的藤蔓植物,将他的所有都密不透风地夺去。
“这位……将军?”马车里头却传出来了好听的声音:“王爷待我一向很好,跟了王爷之后,我便不必再卖身了。”
他这话说得很是乖巧,可是听在贺兰寻的耳朵里却仿佛是蚀骨的毒|药,他脸色惨白地后退了两步,满眼不可置信:“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失了眼睛,难道还要变成人尽可夫的娼|妓?
——十余年前,他到底对他的恩人做了什么?
贺兰寻崩溃地扯住了自己的发髻。
恭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了勾嘴角,转身却还是一脸惊讶:
“怎么了?将军,难道你认识秦深?”
“……秦……深?”贺兰寻几乎是从喉咙里憋出了这两个令他陌生的字。
恭王点点头,之后贺兰寻脱力一般地摇摇头,整个人像是老了好几岁:“不、我不认识……不……认识……”
“那将军,我们还去找舞姬吗?”恭王的声音很大,一跃上马看上去可真像个纨绔风流成性的安乐王爷。
可贺兰寻却没了那份寻欢之心,他摆了摆手,要求副官带领大军全速前进——
贺兰寻走后,跟在他身后的副官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了贺兰寻一眼,才加紧马肚跟了上去,他的动作不明显,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江俊的眼里。
微微一笑,江俊挑开车帘对一个恭王近卫交代:“贺兰寻身边那个精瘦黝黑的副将,你且去帮我打听打听——”
近卫领命去后,江俊才淡淡一笑放下了车帘,看着旁边面容沉静的秦深:“原来秦老板原是西域人,名字还蛮好听。”
秦深淡淡一笑:“洛竺琅十年前便已经死了,我名秦深,江公子不要记差了。”
虽然早知道他和贺兰寻之间的恩怨,但江俊多少以为此人对贺兰寻还有那么几分情,却没想到这位秦爷不动情则矣,一动情便是倾心相交。
但绝情的时候,更是刀刀致命。
恭王偷偷告诉过江俊,洛竺琅只怕还是西域圣教中人,为了贺兰寻叛教而出、却被辜负如此,当年恭王救下他以后,他便一点点活过来、成了弹琴的秦爷。
只是秦深从未卖身,他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让贺兰寻痛不欲生。
江俊缩了缩脖子,决心还是不要招惹这种能够狠得下心来挖自己双眼的狠角儿。
经过秦深这么一闹,贺兰寻原本想要叫恭王难堪的心思,都用在了秦深这里。秦深坐在马车中也不出来,更不许他进去,两人一个几近崩溃,另一个却乖顺守礼。
最熟悉的陌生人也不过如此。
不过这样最好,贺兰寻没空搞事,大军行进得极为顺利。
按江俊和恭王所预计的那样,只花费了三天时间,便从庆铃郡到达了罗鄂山南坡之下安营。而江俊要近卫军打听的那个副官也有了眉目——
此人名为白溪,是个穷孩子。几经战乱家人搬迁进了锦朝内地,可是田产和房产都在迁徙中消失,成了彻彻底底的贫民。
他在军中多年,经验丰富也极有本领,对罗鄂山一战心中早有自己的计议。
江俊弯了弯嘴角,便有计上心来——奇袭罗鄂山的事情,正可交给这位白溪:他并非士族子弟,不需要顾虑家中的政见和背景;又极有民望、军威,正好可以调拨一小撮士兵。
拢了拢身上厚厚的狐裘,看着泛黄的高天,江俊呵出了一口白色的热气,这天气倒如李吟商所说越来越冷,若是遭逢雨雪,便更为不利。
“秦爷,只怕还要麻烦你——”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男人,江俊开口道:“让这位贺兰将军,稍稍拖延上个几日。”
贺兰寻现在心思极乱,军中事宜都是由白溪做主,如此下去,白溪必然会想办法说服贺兰寻出兵奇袭罗鄂山和曼奈州,到时候军功一件还是记在贺兰身上。
不能让北地羽城的陈家和凌承这么快就结盟,更不能让贺兰寻在朝中、宫中的势力如日中天,所以就算要奇袭,也必须是白溪偷偷去的、完全撇开了贺兰寻的奇袭。
秦深笑了笑,点点头:“江公子客气,这是我分内的事情。”
其实几日相处下来,江俊觉得身边的男人倒不像是个盲琴师,反而像是个入定参禅的僧人,这人没有大悲大喜,对待任何人都是浅笑三分,哪怕算计贺兰寻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意。
很难想象——他曾经亲手挖出自己的眼睛。
先前江俊还担心贺兰寻不能释怀的模样会动摇秦深的决心,然而这位盲琴师淡淡一笑道了一句“那我挖去双眼又有何意义”,便彻底消除了江俊的疑虑。
秦深聪明而且决绝,从一开始便不准备回头,也不准备再作践自己。
一生人,犯一次傻,瞎一次眼,便已经足够为之付出一辈子的代价。
所以,在秦深的帮忙之下,一份似真非真的感情、一点若有若无的暧昧,便让贺兰寻相信了秦深还对自己有情,只要有情,他便不再那么害怕担心。
这几日,贺兰寻便有了空余。
闲暇下来,这位将军才陡然发现自己的大军已经位于了罗鄂山中,而且在白溪的主持下,很快就可以有一次可观的胜利。
事情顺利这是好事,而且白溪这个人不贪军功,是个一心一意为百姓的蠢汉子。
这样的人贺兰寻用着放心。
但如果大军很快突破罗鄂山、更顺利擒下纳哈勒的话,皇帝暗中交代他的那些事情,便无从下手、也没有下手之机。
于是,明明知道第二天可能会有一场雨雪,贺兰寻还是下令大军就地驻扎下来,更是令粮草官出去接收从附近郡镇补充过来的军需。
这命令荒唐得很,但看见了和李吟商站在一起的恭王,贺兰寻不得不下了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