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看着东房的棉帘,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多此一举。他对“良哥”并没有多大兴趣,人生观不合,估计也没什么好聊的。
而且,现在他整个心思都扑在了餐厅上,什么都分不了他的心了。
子安走回店面。收拾整齐后,店面显得宽敞不少,浮夸的桌子椅子都被他清出去了,看上去一穷二白的,倒是弥漫着“正要起始”的朝气。
他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了破报纸,贴在了墙上。他的照片被印在了相当打眼的位置,甚至比乔思还要醒目,对他的报道篇幅也比乔思更多。这张报纸,子安看了无数次,却还是不能理解编辑的用意——或许,失败者的故事更吸引人?
子安看着照片中的自己,突然觉得陌生了起来。还不到一个月,他的人生已经调了个头,往另一方向驶去了。
他退后几步,转头看向门外蓝天,只觉神清气爽,有一种重生为人的感觉。
他走到门外,坐在台阶上。胡同静悄悄的,连马大爷都回去眯觉了吧?子安看着笔直的灰墙,自得其乐地唱了起来:
日行夜宿哪得安。
过黄河斩秦琪路遇文远,
一路来斩六将闯出五关。
当嘚隆当东当东锵
青龙刀斜跨在马鞍桥。
曹孟德虽待我恩高义好,
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官封到汉寿亭侯……
“关二哥,好唱口啊。”有人在后面说了一句话,子安一句唱词生生被掐断了。他回头一看,孔姨带着人,从她家后门穿过院子和店面,走了过来。
“喝,您不是说他上海人吗,这《千里走单骑》唱得是有板有眼啊。哥们儿,学过京剧?”
子安道:“没有,唱着玩儿的。您是?”
孔姨笑吟吟介绍道:“这位是李哥,咱老邻居,发了大财,刚搬到楼房去了。”
“瞧您说得,咱钟鼓楼这一片,谁不知道,您才是大财主啊。我就是沾沾光,从您手里捡点食,您吃大肉,我喝口汤就成了。”
孔姨掩不住的一脸得意:“咱谁也别客套,这儿风水宝地,要挣钱还不容易?”
子安听话锋不对,问道:“李哥也想在这胡同里做生意?”
孔姨立即亲切应道:“可不是吗。您这门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寻思,分一小半出来开个彩票站,正好!”
言下之意,竟是让子安把部分店面让给这“李哥”开彩票站!子安立即站了起来,想都不想道:“不行!”
孔姨和李哥愣了愣,相互看了一眼。孔姨和颜悦色:“彩票站用不了多大地儿,您看,饭店前头不都有一收银台吗,您这儿总共几张桌子,收银台用不着排队,我寻思,就分一半出去,卖体彩、双色球,可不是一举两得?”
“我的餐馆前头没有收银台。”子安脸都绿了。
“呦,那就更好了,前头可以整个儿租出去,我租金收便宜点,一年减两万,成不?”孔姨觉得自己在割肉了。
“不成!孔姨,我们合约怎么签的,多大的面积,多长的期限,都是白纸黑字,一清二楚的。您这是要毁约吗?”
孔姨立即踏前一步,一副受了窦娥冤的样子,“您这话说得,约是签了,面积也写了,但这里边儿不包括前头的三平米。这四合院的平米数,是几十年前写进房契里的,国家有登记;不过这店面呢,是后来扩建的,平米数嘛,我算术不太灵,大概齐凑了个整数。”
大概齐?!子安目瞪口呆,没想到还能这么玩的!他知道四合院开餐饮触及到很多法律盲区,因此也没有逐条条约去细细斟酌,结果被孔姨摆了一道。这找谁说理去?
子安觉得“小太阳”在他身上积存的火力,一下子蹭蹭地燃烧起来。这事儿,他绝不能妥协!
“我不同意!这个店,要不就完全归我,要不就谁也别想要!”
子安寒着脸,不再跟他们争论,转头往胡同口走去。子安平时说话温文和善,发起飙来却也鬼畜得很,孔姨和李哥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收尾。
子安走到胡同口,却看到半天不见人影的马大爷,原来正在墙根边上跟人对弈呢。他的对手,子安也认识,是孔姨的老伴儿由大成。
这位由大爷说是一家之主,平时却啥事儿不管,不是遛鸟斗蟋蟀,就是喝茶下棋。人倒是乐呵呵的,对谁都好声好气,相貌是不坏的,脾气也是顶顶的好,就是无论长相和个性,都没什么特点,整个人就如这片四合院的背景,因为融合得太不着痕迹了,存在不存在,并没有多大区别。他平时稍带手给子安带个包子,扔扔垃圾,也算是相处融洽。
由大爷:“安子,吃了吗?”,
子安正在气头上,这气还是他们由家惹起的,当下就不想理他。后来他想了想,停住脚步,对他道:“我还以为这里的人,跟胡同一样笔直笔直的呢,谁知道后面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我租你们家房子,从签约开始,该给的钱给了,该负的责任负了,你们转手就租给别人,有这个道理吗?”
由大爷一听,眼睛睁得滴溜儿圆,像是把所有力气都用来表示吃惊了,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子安本来就是要泄泄愤的,见由大成这模样,倒像是自己在欺负老实人了。他叹了口气,打算给由大成留个愤怒的背影,找别地儿撒气去。
却听马大爷凉凉道:“咱们这胡同,就是笔直笔直的,要不你能随便进来撒野?小子,我告儿你,外头有外头的法,这胡同有胡同的理儿,别以为懂法就上天了,在咱们这儿,还得懂理儿。”
子安愣住了,不?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栏迷趺捶床邓K膊幌敕床担睦镏皇欠吲?br /> 这马大爷对他一直没好脸儿,虽说同行如敌国,但进来这胡同吃包子的,断断不会改吃法餐,巴巴寻来吃法餐的,也不会跑进他的包子铺,两家竞争个毛啊?
或许跟自己做的事情无关,马大爷只是纯粹的瞧不上外地人,就像这胡同的所有人那样,表面和和气气的,其实就跟这儿的格局似的,门户小,中间还要竖个照壁,街门一关,就团团把自个儿围起来,其实是谁也不接受的。
各种愤世嫉俗的怒气涌了上来,子安只觉全身烟熏火燎的,难受得不得了。他懒得跟马大爷吵,大踏步走去了钟楼后的广场。
两周前,他就是在这里找到了平静,现在他希望还能在大槐树下找到点安慰,帮他降降火。
他望见了那棵槐树,抬头一看,忍不住叫了出来。
鞋子没了?!
那只带着神灵指示的破鞋,不见了?!
子安全身发凉,绕着槐树走了一圈,再看,鞋子还在呢,好端端地置放在了树干顶端的一个木平台上。
子安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更加疑惑:这鞋子真成精了吗,荡秋千荡累了,爬到树上眯一觉?
子安也琢磨过,他的鞋子为什么会出现在钟鼓楼。一开始他想,把鞋子带走的口罩男应该就住在这一带,但子安留意了很久,也没见到口罩男和煎饼摊的踪迹。而且住在二环里头的人跑四环外摆摊儿,想想也是不太可能的。或许是口罩男顺手把鞋子扔了,被什么人捡了回来,又顺手挂在槐树上?
子安有心要爬上去,看看这木平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他摩拳擦掌了半天,最后在树下蹲了下来。
他有畏高症。
子安蹲了下来,气儿也消差不多了。他想,该怎么应对目前的烂局面?钱花了,心思也花了,而且他喜欢那店面,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拱手让人的。
要是彩票站也坚持不让呢?子安有见过高级餐馆卖红酒、卖松露、卖甜点,可从来没听说过卖双色球的啊!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这种网红体质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行的话,用钱砸吧。
想到这里,子安就觉得豁然开朗。对啊,孔姨要什么?她当然不是为了方便买双色球,说到底,就是变相的坐地起价。这些年来,他是很有一些积蓄的,不够的话,去找朋友凑凑,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子安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直到现在,他才惊觉,自己下了多大的一个赌注。这件事,他倾其所有,是一定要做成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想到这里,那股子平息下去的心火,又熊熊烧了起来。他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跟心里嘟嘟地冒着泡似的。这股子火无法排遣,子安突然弯下腰来,捡起一块石头,后退几步,朝鞋子扔了过去!
鞋子被石头一撞,滑到了平板的边缘,失了支撑,反转着掉了下来。系着鞋子的绳子犹如被惊扰的草蛇,在空中扭转了几圈,终于被鞋子的重量抻直了。一篷又细又轻的东西扑到了子安的脸上。
子安眨了眨眼,鼻子缩了缩,顿时呆住了。他终于知道,鞋子为什么会被系在这里。
扑在他脸上的,是灰烬。
原来,这神隐的鞋子,是一只烟灰缸啊。
作者有话要说:
cei,北京话里无比烂的意思
海跑,北京城市学院,这个院校水平,可以上网搜搜,自己感受一下。
在北京多年,感觉北京人并不排外。但因为文化个性很强,外地人可能觉得不太容易融入。里面写的是子安一时委屈下的想法,不是作者的本意哈。
第6章 棉帘后的男人
子安想明白了怎么应对孔姨,一身轻松地回到了店里。果然,孔姨和李哥还在,但他们却一声不响,静静地看着墙壁。
孔姨不说话的样子,子安还没见过呢,不禁心里发毛。
从子安的角度,可以看见孔姨侧脸的轮廓。孔姨快60岁了,看她的五官,眼是眼,鼻是鼻,年轻时应该是明丽艳辣的那种美人,现在老了,脸上的肉消瘦了下去,五官就愈加的骨立,反而有点过了头,露出一点凶相。笑的时候,也是亮着刃的。
子安走近,发现他们正在看着墙上的破报纸。
孔姨闻声,转过头来,对子安道:“这是你?”
子安摸了摸脸,“嗯,不像吗?”
“那个啥,冰淇淋……很牛吗?”
子安脑子绕了两圈,才明白她说的是“米其林”。这个问题倒是不太好答。但应对她,吹吹牛逼总是没错的。
“是啊,开饭馆的,得到米其林推荐,就等于拿到了奥斯卡、诺贝尔。那是世界最高的水平。”
米其林对孔姨来说很陌生,但奥斯卡、诺贝尔她是知道的。她倒吸了一口气,眼珠在子安身上转了两转,“安子,我寻思,您拿着冰淇淋来咱这儿,肯定是要开一家特牛逼的饭店吧?”
子安认真道:“嗯,我要做一家最顶级的餐厅,拿米其林三星。”
孔姨笑颜逐开:“有出息!李哥,您瞧,年轻人就得有这脾性!您的彩票站,我看就算了吧。”
李哥吃了一惊,“不介,咱不是聊得好好的吗?您是嫌钱少了?”
“钱?钱算个啥?”孔姨昂着头,语调不动声色地重了两分,“人这一辈子,就得活出个人五人六儿,像咱安子,要做就做个世界最牛的饭店,这志气!孔姨肯定站你这边,好好一家饭馆,卖什么双色球,嗯?”
李哥脸黑了下来,骂道:“姥姥,耍我呢吗这是。”孔姨不说话,只是坚定地笑。李哥想要再吵两句,但想了想,又觉得犯不着,诺大个北京内城,能找不到地儿卖彩票?
他气呼呼地走了。
孔姨脸还笑着,转头看子安。
子安有一种不特别好的预感,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孔姨和蔼可亲地道:“安子,您是做大事业的,孔姨支持您。您不是说厨房不够大吗,东房我分您一半。”
“好……好的……”子安吞了口唾沫,又后退了一步,“房租……多少?”
“甭提房租,送您的!”
子安真真是受了惊吓,觉得事关重大,也不后退了,看着孔姨问道:“那您要什么?”
“我啥都不要!不但不要,还送您一件大礼。”
子安瞪大了眼。
孔姨笑吟吟:“您租房子,我送儿子——这份礼,您看可还行?”
装修队又浩浩荡荡开进来了,这次的工程更是巨大,要把半个四合院改成了餐馆。孔姨把最宝贝的儿子投资了进来,就成了大股东,不但分出一部分东屋当厨房,还答应了霍子安,等春天的时候改造院子,铺灯种树,到天气渐暖的时节,人就可以坐在枣树旁抽烟、晒太阳。
子安感觉,自己就像薛湘灵重遇锁麟囊,苏三逢夫洗冤屈,在低谷的时候突然就来了这么个转折。这始于自己种下的前因,恰巧开出了善果,算是走了狗屎运了。
有时候,好运气比努力更提气呢,对于异想天开在胡同开餐馆的事,子安又多了些信心。
唯一让他忐忑的,就是孔姨赠送的儿子。他们还没来得及见面,那“良哥”就没了声息,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子安的餐馆自然是缺人的,带带她儿子也不打紧,但葛优瘫的形象已经深深刻进他脑子里;这不着调的太子爷,又是得小心伺弄着的,他可不想惹恼了孔姨,带来后续的麻烦。
小心伺侯也不打紧,问题是那人彻底不见了踪影,他竟连对方是方是圆也没弄清楚呢。
厨房的改造快完工了,因为赶上了春节前,十天的活儿硬是缩成了五天,子安不得不亦步亦趋地监着工,连吃个饭也是囫囵吞枣的,完全尝不出滋味。吃完早午饭,子安回到四合院,走进了混乱的厨房里。这是东屋邻着餐馆的那部分,原先是由家的小厨房,孔姨拨给他的这块小空间,并没有真正影响到她儿子的卧室。
快到正午,俩工人擦擦手,就要去吃午饭。子安:“师傅,这瓷砖多久能完工?”
“快了,明儿再一天,准保能完工。完了装上灯,就齐活儿了。”
子安道声辛苦,目送他们离开。
人一走,厨房就静了下来。转过头来,子安看着他未来的厨房,感慨万千。这里比上海餐馆的洗碗间都小,三个人在里面忙活,就得胳膊碰胳膊,脚尖碰脚尖。
不过子安是不怕挤的,因为他根本没有多余的预算去雇佣更多的人手。在上海主管大厨房时,他手下三十多人,有人专门采购食材,有人负责监管事物的质量,甚至是制定菜单,也是一个大团队头脑风暴一轮,还会请媒体、同行、食评家来参谋。
而现在,算上墙上的影子,他是真正的形单影只了。但子安一点也不担忧,什么都没有,就什么都有可能。他店里的装修也是最简洁的,就等以后的因缘和偶遇给他添上内容。
他觉得,这是自己最好的状态了。
对着影子,他豪情陡生,又关二爷上身地哼唱起来:
青龙刀斜跨在马鞍桥。
曹孟德虽待我恩高义好,
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官封到汉寿亭侯我的爵禄不小,
难道说大丈夫忘却了当年的旧故交?
正唱得入了戏的时候,他听到影子后面发出了咚、咚的声音。
子安一怔,住了口。那声音是有节奏的,不是石头滚落,也不是有人开关门。影子墙后面,连着卧室。子安走近去,想要听个分明,咚咚声却没了。
子安想了想,莫非是给我打节奏?他继续唱:今日里在古城我们弟兄会了,三兄弟全不念我们桃园结交……
声音果然又响了起来,这次子安听清了,是敲击出来的鼓声。鼓声应和着他的唱词,那拍子跟京剧的堂鼓不是一路子,懒散随性,倒像是关二爷的马灌了一斗酒,走路都打着趔趄,却也稳稳地承载着人和刀,与子安的唱词相呼应。
子安又唱了几句后,到底按耐不住好奇心,轻轻地敲了敲墙。
鼓声嘎然而止。子安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动静了,又再敲敲墙,这次加重了力道,墙壁被敲得嘭嘭响。
没有声音。子安不死心,使劲再敲一次。
突然,啪勒一声闷响。眼前的两块墙砖,只犹豫了两秒,就往后落了下去。轰的一声,子安的前面出现了一个书本大小的小洞。老墙体经不住这几天的施工钻挖敲打,竟然被子安手贱弄出了一个洞。
时间静止了,子安瞪大眼睛,看着洞口,就像那是一个通往另一次元的隧道。子安凑上前去,想要看个清楚,却见另一边也有了动静,正在靠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