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餐厅似乎很有兴趣,坐下来后,就拿着桌子上的菜单,头头尾尾起码看了二十来遍。菜单是霍子安手写的,他有心向街坊介绍法餐,所以准备了一个5道菜式的繁复套餐。
侄子叫魏国恩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指着第一道问道:“这是前菜吗?第一次吃那么多前菜的西餐。”
霍子安解释:“amuse bouche 不算前菜,是餐前小吃,送给客人开胃的。有些人喜欢饭前喝酒,可以下酒吃。”
魏国恩露出一种叹为观止的严肃表情,“赠送的?送的就那么多吗?”
“一小口的量,”霍子安拍拍他肩膀,“喝香槟吗?”
霍子安给他们一一倒酒,粉色气泡从透明的酒杯升腾起来,每到这个时候,霍子安就会受到鼓动,情绪变得轻盈兴奋,像他之前操持的每一次盛宴一样。那种感觉,就像快要上战场似的,只是这场战刁钻无比,因为他不是要杀人,而是要让别人快乐;别人快乐了,他还不能丢了自己,要让他们有吃肉的愉悦,也要有骨头的刺感。就像所有认真的作品那样,是不能只顺着别人的喜好的,末了总要给他们一些刺激、冒险、甚至不适。这些能开拓体验的部分,甚至是这顿饭最有价值的地方呢。
霍子安像个斗志昂扬的将军一样,走进厨房,面对他唯一的兵。
一个小时前由良辰在切胡萝卜,现在还是。看着案板上胡萝卜的残肢,霍子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哪是兵,分明是穷山恶水嘛,把他的食物凌迟得。
不过他从未指望由良辰。为了这顿饭,他已经在厨房忙了30多个小时,能做的已经准备就绪。
“这就可以了,帮忙摆盘吧。”
由良辰应了一声,收回刀子时,劲儿没控制住,拇指划出了一个口,渗出了血。
霍子安抓起他的手指察看,见伤口不浅,赶紧让他在水龙头下冲洗。“疼吗?”
由良辰摇头。“这时候不能上药,要不容易污染食物,你能忍的话,我给你先用创可贴止血包扎?”
由良辰:“没事,不用药。”
抓着由良辰的手指,他才发现他修长的手指背上有纹身。拇指上是“石”字,无名指上是个“刀”字,其他手指的就看不见了。霍子安心想,他身上不会纹了十八道武器吧。
但他也没空去琢磨了,人已落座,酒已倒上,第一道菜该上了。
这之后,就是一环接一环,再也停不下来。
在黑色瓷盘上,他摆上了第一道amuse bouche。霍子安吩咐由良辰把炸酥的章鱼肉捞出来,沥油,他自己则切开柔软的圆面包,放上了黑鱼子酱。“餐前小吃,通常有三种,是为了打开客人味蕾的,这次吃饭有老人,要考虑到他们喜欢软嫩的东西,所以用软面包代替法棍,”霍子安用镊子在鱼子酱上摆放了切成拇指大的甜橙,在章鱼旁点了一些咖喱酱汁,“但也要给他们刺激,让他们觉得,这顿饭会不一样,会有期待。”
他知道由良辰不一定在听,但还是自顾自说下去。他工作的厨房通常是热热闹闹的,现在小厨房里只有俩人,未免觉得孤单,说说话还能给自己解闷儿。
最后他拿出冰箱里的山楂球,细心地放在栗子泥上。“端出去吧,放在桌上要轻点儿。”霍子安嘱咐道。
第一道菜端出去了。每人跟前的盘子里都有三样小小的食物,红的红,黄的黄,非常精致。一个中年女人赞道:“真漂亮,你看糖葫芦这么一摆,多上相。”她是葵子的姐姐,个子很高,说话也是气势满满的,总让人联想起女战士。她拿起糖葫芦一咬,眼睛都立即大了一圈,“呦,这不是糖葫芦,里头……夹馅儿的。”
霍子安解释道:“这是山楂汁做的皮,里面灌的是香草慕斯。”
“难怪跟吃雪糕似的,进嘴里就化了。”
葵子嘴里塞满食物道:“子安哥,这可真好吃,不过量太少,我家的八哥都吃不饱啊。”
姐夫接道:“嘿,你崽子没见识,就是要这个意犹未尽的劲儿啊。大厨啊,京城里的大饭店,我都平淌了,您的手艺啊,真不错诶。”
霍子安笑了笑,心里松了一口气,第一关总算是过了。
第9章 皮儿比雾还薄
霍子安在各桌子走了一圈,见没出什么岔子——除了两人朝他要了筷子,还有程老太把假牙粘到了章鱼上。
他走回了厨房,继续做下一道菜。白芦笋用低温慢煮六小时,保持了又脆又嫩的口感,然后加上白味增打的泡沫和烤过的松子。由良辰在外面收拾盘子时,霍子安融化黄油煎澳洲带子。这个菜火候非常重要,要把带子煎得外层焦香,有火炙的滋味,又要保持里头鲜嫩,保留海水的气息。火和水平衡了,才能激出带子的美妙口感。
由良辰把盘子一摞摞地收拾进来。霍子安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疲态,放下了心。由良辰虽然是厨房大杀器,但好在身高力壮,精力充沛,能适应厨房的持久战。
霍子安在煎带子味噌芦笋上,缀了烤好的孜然红椒薄脆。他一边仔细地擦盆沿,一边道:“摆盘好看很重要,但不是颜色越多越好。人的美感,会随着季节变化,现在是冬天,大自然是棕黄色为主,所以在设计上也要遵从这个色调。”
他把薄脆喂到由良辰嘴边,“试试?”由良辰拿着两大摞盘子,混不吝地张嘴就咬了一口,嘴唇碰到了霍子安的手指,霍子安不由得缩了缩手,感觉被什么轻轻咬了一口似的。他心想,由良辰嘴唇真暖和啊,他是厨师,手指触觉非常敏感,从手指的触感就能联想到食材的滋味;于是他不自禁地看着由良辰的嘴,第一次发现这男人的嘴唇真红润,这品种的东西没有吃过,不知道会是什么味道的呢……
由良辰看他的模样,抹了抹唇边,“怎么了?”
霍子安回过神来,心慌了一下,就像一不小心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他严肃着脸,“好了,端出去吧。”
由良辰也不多话,照做也。
霍子安走了神,把手指放在嘴里舔了一口,嗯,没什么味道。他赶紧定下心来,专注地准备下一道菜。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挑战。第三道菜是他的成名作“小笼包”,这道菜让他名声大噪,也引起了很多争议。
用猪骨、干贝、虾脑熬煮的高汤,加入乳酸钙液体,然后浸入褐藻胶里,一层柔润鲜亮的膜就会把高汤包裹起来。这颗丸子看似溏心蛋黄,但牙齿轻碰,膜随之破裂,里面滋味丰富的汁水就会充盈口腔,正如小笼包滑进了嘴里,瞬即无迹可寻,只留下满嘴的鲜美。
小笼包放在一个黑色骨瓷勺上,轻轻巧巧地送到堂里的五张桌子上。
除了由家、程家和葵子一家,还有两家人。殷家姐妹是双胞胎,二十四五的年纪,一般的小脸盘大眼睛,长得灵巧,一位嘴巴上了发条似的爱说话,是个可爱可亲的软妹子,另一位却是十二月的冻柿子,明明里面水汪汪,外面却冷梆梆。她们对食物的爱好也完全不同,一个爱甜,一个嗜辣,但两人对男人的口味似乎是一致的,自她们见到子安后,就决定了这餐厅的所有食物必须是好吃的,于是每当子安露面,她们就会吃得格外的卖力。
另一桌就没那么好应付了。何家人住在包子铺隔壁,夫妻俩六十岁左右,老头说话结巴,一句话拖拖拉拉,吃饭却是风卷残云般的气势,每上一道菜,他们就埋头扫荡,吃完筷子一扔,又再大眼瞪小眼地等着下一道菜。霍子安有点怵,不太拿得准他们到底爱不爱吃,于是弯下身问:“何叔叔,您觉得这菜怎样?”何文博直直看着他:“这蛋……蛋黄……有点……点腥。”
子安正想解释这不是“蛋黄”,老太太接了一句:“说的是呢,不会是坏了吧,呦,我还没吃过这个味儿的鸡蛋啊。”说着一脸惊疑地从玻璃瓶里倒了半杯水,一口灌进嘴里。下一秒,老太太咳了一声,水直接喷了出来,“呦,这是什么水,真辣!”
子安赶紧让由良辰把带汽的矿泉水换了,给她倒一杯普通的水。由良辰想了想,从孔姨随身带的暖壶里,给老太太倒了杯热茶。老太太喝了热茶,气才顺下去了,连连道:“这都是啥幺蛾子!”何老头觉得有点失礼,场面不好看,用更大的声量道:“有……有意思,有意思。”
由大成赶紧接口:“可不,这菜怪有趣儿的,明明吃进了嘴里,斯溜一下,没了!老何我跟你说,咱小时候没啥好吃的,偷个鸡蛋,没顾上煮,囫囵吞进肚里去,这一天都在回味,到了第二天早上,嘴里还能咂巴出味儿。刚才就是这滋味,嘴里空空的,又满满的,怪有趣儿的。”
“有趣,有……有趣!”何老头知道捧哏的节奏,奈何力有不逮,所以能少说几个字就少说几个字。
霍子安心一沉:他们是在捧场,但他们并不喜欢这道菜。五个桌子的人,都是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这时,包子铺的马大爷背着手走了进来,跟子安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霍子安很意外,他有邀请马大爷来吃饭,但知道他们一家是回民,又看不上他这个上海人做西餐,所以压根儿没期望他会出现。
他来了,像在胡同里散步消食似的,悠闲地走了进来,逐桌寒暄。程老头笑道:“您老来晚啦,刚刚大厨给上了包子,您是大行家,但铁定没看过长成这样儿的包子,那皮儿比外头的雾还薄呢。”
马大爷听得瞪圆了小眼睛,好奇心大起,“比雾还薄?”但瞬即不屑道:“那还吃个啥,张口吃西北风得了!”老头们咔咔笑了起来。
霍子安给马大爷亲自倒了水,就回去了后厨。想起老爷子们的讪笑,他感到了难受。倚在不锈钢台面边,这一天一夜辛劳带来的疲累,悄没声地在他身体里蔓延,连带牵引出这段时间以来的辛劳和煎熬。他要应付的是那么多,开店的种种现实难题、对北方生活的适应,但这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还是他一开始要解决的、最根本的问题——他要得到认同!
他在努力地创造着有“霍子安”印记的作品,他不介意他们不喜欢“小笼包”,他觉得心冷的是,他们彻底否决了这种创造的必要性,他们觉得“小笼包”是没必要存在的,因为它跟“吃西北风”一个样儿!
子安打开水龙头,让流水冲刷着不锈钢的水池,就如他一泻千里的思绪,不断地碰撞着冰冷的金属。在上海的时髦餐馆,他还能通过媒体、食评家和爱尝新的食客,得到一定范围的理解;但在这小胡同里,他单枪匹马的,怎么对这些最讲礼讲面儿、有过丰富多彩的生活传统的北平人解释,他干嘛不老老实实地包一顿肉包子呢?
流水声嘎然而止。霍子安一下子惊醒了,抬起头,迎上了由良辰的眼睛。由良辰关了水龙头,问道:“下一道不做了?”
霍子安看着他无情无绪的表情,知道他下一句话就是:“不做,那我撤了。”
甭想!霍子安勉强自己振作精神,由良辰那种随意而消极抵抗的模样,总能激起他的斗志。“当然做,主菜还没上呢。”
由良辰“嗯”了一声,也不多说,照霍子安原先吩咐的,把低温煮好了八分的羊排,放到碳炉上炙烤出焦香的纹路,霎时间肉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霍子安心定了下来。
第10章 一条小槐虫
霍子安为主菜要做什么,犹豫了很久。北京食材有很多限制,优质牛肉、新鲜的深海鱼肉,都不容易有长期供应渠道,思来想去,他选了不那么考验食材的羊肉。
烤羊肉配上醋拌花椒苗、藏红花酸奶和鹰嘴豆泥,没有复杂多余的调味,从温柔隐晦的小笼包,跳进了一种直白的、粗暴而快意的风格里。这个菜果然更符合大家的胃口,大块的肉,实得不能再实了,人人都能吃出好来。
葵子的姐夫赞道:“米其林主厨的手段果然与众不同,这宁夏滩羊,是有膻味儿的,一般的厨师,会把膻味掩盖住,这是下品;上品呢,就是用合适的调味,和膻味相辅相成,膻味儿成了独特的甜香。这味道,在别处很难吃到呐。”
大家也不懂这些道道,听他那么说,羊肉的滋味儿仿佛真甜了几分。而且一路吃下来,总感觉没吃到什么实质的,肚子开始叫嚣着要一些烫贴的饭食了,没有米饭面饼,有肉也是好的。于是大家痛快吃完了肉,等来了最后的甜品。
甜品是枣泥巧克力熔岩蛋糕,做甜点本来不是霍子安的强项,而且他也到了强弩之末,撑起精神把这顿饭带到尾声。
可是大部份人对这种甜腻的点心不感兴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要说饱,挺饱的,但又像没吃什么。
马大爷是不吃外食的,冷眼旁观了半天,一拍桌子,“老何,去我那儿吃包子去?羊肉大葱,刚出锅的。”
老何:“那……敢……敢情好,走!”
“给我也留半斤!”由大成吞了吞口水。
场面顿时变得尴尬了,马大爷这么一说,跟踢馆差不多。子安也觉得难堪,但又不能摆脸上,只好笑吟吟的送客。
马大爷却没有管住自己的嘴,用子安能听到的声量对何老头道:“这些洋把式,模样是俏,但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何老头接口:“说……说的是,坐了三……个钟,吃了……吃了一肚子……子西北风……”他难得说了这么多话,自己得意地笑了起来。
马大爷满意地走出门口。他不是存心来踢馆的,只是对子安的手艺感到好奇,才特地过来凑凑热闹。待见到大家果然吃得糊里糊涂的,就觉得自己有了先见之明——霍子安的三把斧,就像大街上那些花里胡哨的餐厅,热闹一阵就换个样儿,看能撑到什么时候!
由大成也站了起来,要去追他的羊肉包子,却被孔姨拉住了。孔姨觉得抹了子安面子,瞪了由大成一眼,“吃啥包子,喝茶!”
她给丈夫倒了茶,又见由良辰两个小时忙进忙出,一刻消停不了,心疼地站了起来,就要帮忙收拾杯碗。
霍子安阻止了她,笑道:“哪有让客人动手的?您坐下,我们俩弄得来。”
由良辰也道:“您坐着吧,看着爸。他没少喝,刚都打呼噜了。”由大成多喝几杯就会睁着眼打呼噜,进入似睡还醒状态,是为钟鼓楼这一带的奇观之一。
孔姨看着没出息的丈夫,就觉糟心;再看看高大英俊的儿子,又觉得宽慰。这冰淇淋餐厅的吃食确实是不太合她胃口,但非常的体面,霍子安举手投足的风度也让她折服。北京人最讲“范儿”,范儿对了,一切就对了。她觉得在霍子安背影里,儿子要成为这样的人,也是指日可待的。于是她听话地坐下了,并且感到了幸福。
霍子安却并没有像她想的那么游刃有余。他累极了,而且这顿饭的反应也不尽如人意。霍子安给剩下的几个人倒酒,到了姐夫那桌——只有他还在慢慢地享用甜品。他似乎很喜欢霍子安的手艺,拉着他一通聊。
陪聊也是主厨的工作之一,他就耐着性子听姐夫忽悠。聊到高兴处,姐夫突然从嘴巴吐出了一块东西——“咦,这是啥?嚼了半天嚼不烂?是枣皮吗?”
霍子安脸都绿了。那是由良辰的创可贴。
深夜的钟鼓楼,有一种像是黑洞那样的宁静。白天的钟楼是一处遗迹,到了晚上,就成了蹲守在老城里的大兽。它一动不动的,但是能让人感觉到它深沉的呼吸,与地脉里转动了几百年的气息相通,令人敬畏,令人感觉到自己就是槐树上的一条小槐虫,在丝线上悠悠荡荡,身不由己,短命,微不足道。
但小槐虫即便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微,也只能为眼前屁大的一点事操心啊。
霍子安坐在槐树下,呆呆地看着钟楼,只觉得迷茫。他放弃一切来这里开餐厅,是不是真的脑子进水了?他当然知道,胡同里的老居民并不是他的目标食客,这样的餐厅,受众主要还是二十多岁到五十来岁的白领金领,而这样的人,北京多的是。
这样的人,上海也多的是,那他老远跑来这儿干嘛呢?
因为他总是觉得,自己和那些欣赏他的食客之间,是在共同演一台戏。这是城市大剧里必要的一景,他为他们奉献时髦的享受、惊奇、美丽,而他们也做出了必要的赞美和回馈。但他们之间并没有真实的情感共鸣。瞬息万变的城市根本没时间为这出戏写下它的背景、情感和逻辑。它空空落落,没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