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毕竟算是君臣,自然不可能同桌用膳,皇帝居高临下,韩璧则在下首,无惊无险地吃过晚饭,他又陪着陛下散步消食去了。
皇帝自从年纪大了,吃饭的时间就越来越早,如今天边暮色不过刚落,依稀可见夕阳西下的余晖,他忽然感叹道:“朕还没赏够霞光,这黄昏便过了,阿宣,你说,接下来的月色会好看么?”
虽然面上不显,但太子逼宫一事,仍是在皇帝心头划上了一道伤痕,让他感叹自己年华渐老,却后继无人。韩璧身为韩皇后的亲弟弟,身份一向尴尬,不能牵涉夺嫡之事,自然也不敢多提太子一句,只得笑着应道:“回陛下,这得您亲眼看了才知道,我的眼光算不得数。”
皇帝笑了一笑,倒也不再逼他,改口问道:“阿宣,朕看你今夜欲言又止,所为何事?”
韩璧正色道:“陛下,我想到天牢见一次燕怀深。”
皇帝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是了,你现在还欠着朕店铺百间,还有三个码头。”
“为免一朝破产,我只能去把燕怀深审个明白。”韩璧叹道。
皇帝想到那个闷葫芦似的沈知秋,就忍不住摇了摇头。
像韩璧这样出色的世家子弟,皇帝不是没有想过从宗室中找个品貌俱佳的女子许配给他,只是韩璧向来谁都看不上眼,什么公主郡主都不上心,婚事也就一直悬宕了下来。
如今看来,韩璧不是没有心,只是眼光比较古怪,不仅挑了个男人,还是个不甚聪明的男人。
皇帝疑惑地问道:“这个沈知秋,到底是有哪里好?”
韩璧:“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陛下,我从前没有尝过温水的滋味,便觉得冰水也能忍受;如今无意间喝了一口,心里暖了起来,就觉得此生都离不开了。”
一时之间,有千百往事在皇帝眼前回溯,那是许多年以前,在墙头不慎跌落下来的少女,朝他眉目弯弯地笑,那一刻他清楚知道自己天生是孤家寡人,不该就此动心,却还是仰头饮下这道缘分,而后是冷是暖,都是后话。
“既然你父亲不反对,朕又有何可说?”皇帝冷冷哼了一声,挥袖把他赶出宫去,“杨枝甘露不要,偏偏要喝白水,还炫耀到朕这里来了——韩璧,一月之期眨眼便过,你若是查不清真相,到时候你家产充公,又是布衣白身,连个聘礼都出不起,谁能看得上你?”
韩璧笑道:“谢陛下关心,臣为了成家立室,定当竭尽所能。”
第67章 陈情
京中风雨渐歇,朝堂之上却波澜迭起,诸多要事悬宕未决。
排第一的,自然是改立太子。
太子连夜逼宫,动静大得惊人,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几乎所有人都猜想得到,陆佩轩这个太子之位必然是要废了,通常来说,夺嫡原本是一趟浑水,如今却顿时成了一眼见底的清水,即便皇帝不提,群臣也要搅上一搅,表明与废太子割裂的立场。
三皇子陆佩琅身为皇后嫡子,虽然年纪小些,身份却是极正,此刻又是顺理成章登上储君之位的好时机,因此,早朝之上,众臣联名上奏,请立陆佩琅为太子。
南江帝却先问了韩珣的意见,话里话外,竟是仍把韩珣当成正经岳父看待的意思。
韩珣身为丞相,立储一事本就与他息息相关,难得地没有和稀泥,而是直截了当地答道:“三皇子殿下为中宫嫡子,品性纯善,兼有早慧,可堪大任。”这话从长辈的角度出发,不夸张也不修饰,朴实得很。
就此,三皇子陆佩琅,即日入主东宫,坐储君之位。
朝臣纷纷称道,心里却在想那被圈禁在宫中的废太子陆佩轩——他心心念念要住的东宫,如今不过一日就被嫡亲弟弟住了进去,枉他机关算尽,如今满盘皆落索,想来亦算是一种唏嘘。
这日早朝,除了改立太子之外,还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禁止世家门阀囤养私兵,各地卫率统一由府兵负责,兵权尽数归于中央;其二,韩丞相告老辞官,帝允,亲封承恩侯,可世袭罔替,足见荣宠。
这样两件大事,群臣亦是早有所料,便如同提前排练好了一般,高呼陛下圣明,远远看去,便是一幅完美无瑕、君臣相得的景象。
“韩丞相辞官了?”沈知秋惊讶地说道。
虽是在先前就约好了要带沈知秋到天牢提审燕怀深,这日韩璧还是一大早便亲至墨奕,接了沈知秋下山,路途尚远,两人谈谈情又谈谈心,说说京中情况,乐趣颇多。
韩璧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我兄长至南方平叛,凯旋而归之后必获实职,如此,父亲不就得退居二线,去当个养花喂鸟抱孙子的承恩侯么?”
前朝复国说来不是件小事,不仅由燕怀深伙同不满陆氏皇室的世家在京中联合造反,南方各处更是竖起了复国的大旗,当初潜藏的前朝势力倾巢尽出,放手一搏。
因此,韩瑗不过刚来了京城没几日,又匆匆领旨到了南方监战,离开时抱着小女儿阿葭依依不舍了许久,直到妻子乔氏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踹了出门才作罢。
沈知秋对权谋没有概念,不清楚丞相换人在朝中是多么大的动荡,在他心中,韩丞相不过就是与普通百姓一样想要安享晚年,于是对韩璧说道:“你兄长既已离京,你更应该多些回家陪伴父母。”
韩璧挑了挑眉:“他们现在看见我就烦,我若是一个人回去,怕是刚进去就要被打出来。”
沈知秋不愧为墨奕弟子,听见打字就来了信心,笑道:“你不要怕,我可以站在外头,你若是被打了,就叫我的名字,我立刻就能救你。”
韩璧忍不住笑了出声。
沈知秋皱眉道:“你笑什么?”
韩璧看见他这一本正经犯蠢的样子就觉得心痒痒的,遂牵起沈知秋的手就不放了,揉弄着对方的掌心,也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道:“你什么时候跟我一起回家?”
沈知秋:“我和你一起,什么时候都可以。”
韩璧心底一软。
沈知秋义正辞严地允诺道:“放心,谁都不能打你。”
这后半句一出,韩璧就知道他压根儿没听懂“一起回家”背后的含义,不过,看在前半句已经足够动听的份上,韩璧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全靠你了。”
沈知秋平时总觉得自己笨拙,如今终于有事能帮得上忙,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这副模样落在情人眼里,就跟讨吻没什么区别,韩璧想都没想就把人扯进了怀里。
在路上打闹了一程,就连一贯好脾气的沈知秋都有些忍无可忍,可惜他嘴上说不过韩璧,又不舍得动手,等到车总算停了下来,沈知秋急急忙忙就要往外冲。
韩璧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手腕。
“先把衣服穿好。”
沈知秋羞恼地点了点头,乖乖地把被扯乱的衣领恢复原状,才低声警告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韩璧盯着他锁骨上那处被布料遮住的吻痕,挑了挑眉。
沈知秋:“回去以后可以。”
韩璧立刻下车,很不要脸地说道:“快走,我们速战速决,审完回家。”
燕怀深作为谋逆重犯,证据确凿,被独自关押于深处的地牢里,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只待皇帝下诏,不必等到秋后,便能将他处以极刑。
韩璧带着沈知秋下了地牢的时候,燕怀深四肢均被铁链锁上,被打断的膝盖骨倒是上了夹板,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虽然脸上没有愁容,却也难掩狼狈,丝毫不见昔日打马养雀、雍容闲适的模样。
“你来了。”
只是他一开口,韩璧就知道他仍是那个曾经叱咤西北的燕大将军,兵临城下,岿然不动,方是英雄本色。
“带酒了吗?”他问。
韩璧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对着这位长辈,他心情难免沉重。
“没酒怎么说话?”燕怀深轻轻一笑,用手拍了拍铺了干草的地上,带动铁链碰撞出刺耳的响声,“璧儿,我知道你挑剔,可是如今也没有别的地方,坐吧。”
韩璧拉着沈知秋,缓缓盘腿坐了下来,语气淡淡地答道:“燕伯伯,我能保证,待你吃断头饭时,一定有酒。”
这句话说罢,就是把他们仅剩的那点世交情分都斩了个干净。燕怀深眯着眼打量他,倏然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韩家的人,这不念旧情的本领,如出一辙。”
韩璧:“我肯叫你一声燕伯伯,已是很念旧情了。”
“说来也是,你虽然离经叛道,却也是个世家子弟。”燕怀深笑着点了点头,“你来找我,必然是得了陛下的旨意,怎么,你特意来找我叙旧?”
韩璧没有搭理他后半句话,自顾自说道:“燕大将军,世家该是什么模样?”
燕怀深的左手臂忽然一动,只听一阵铁击之声,破风而来,用于束缚的手环上连着一根粗壮的铁链,如今正甩着漂亮的波澜,朝韩璧涌了过去。
沉重的链环即将碰上韩璧的鼻尖。
他眼也不眨,一动不动。
下一刻,铁链往后缩了回去,显然是有人特意控制了力度,在真正伤到韩璧之前就已经收手。
燕怀深看着韩璧沉静的脸色,笑道:“世家便是如此,即使祸在旦夕,仍旧风骨不减。”
韩璧淡淡说道:“你白日做梦,自招祸患,还妄想什么世家风骨,不可笑吗?”
转瞬之间,燕怀深的右手臂动了。
这一次却与上次大为不同,不过稍有声响,一只手便递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截住了铁链。
沈知秋把铁链紧紧握在手里,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他看得出来,这次燕怀深是真的想伤害韩璧,于是连忙出手制止。
燕怀深自然认得这个墨奕的沈知秋,当日在太极殿,这人靠着一身精湛的剑术坏他大事,还有他背后的墨奕,从千里之外奔袭而至,毁他十年大计。
虽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燕怀深却难免觉得不值,谁会想得到一个以多疑著称的皇帝,竟会如此地信任郭千钧,甚至通过他在长秋宫和墨奕之间铺一条相连的暗道,方便随时增援。
嘴上说着怀念韩皇后风姿,所以多年来禁守着长秋宫,不许任何人踏足,实际上却是为了隐瞒这秘密的第五道门,留待千钧一发的时刻,才骤然启用,杀他个措手不及。
燕怀深望着沈知秋冷冷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质问我——”
话只说到一半,韩璧就握着沈知秋的手腕,抬手就把那道铁链扔了开去,继而对着他泛红的掌心揉了揉,低声问道:“疼不疼?”
燕怀深:“……”
沈知秋笑道:“你没事就好。”
韩璧蹙了眉头,旁若无人地教训他道:“影踏剑是做什么用的?要你每次都用手掌去挡?”
“我下次不会了。”
“乖。”
“……”燕怀深忍无可忍,他早就知道韩璧与沈知秋之间定有猫腻,却没想到这两人不要脸至此,只得含着怒意说道:“韩璧,你脑子没坏吧?你出身京城韩家,如今却跟一个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沈知秋脸上笑容一滞,便想把手缩回袖中,韩璧却没让他退避,反倒是把人拉近了些,与他十指紧扣。
韩璧对着燕怀深不可置否地一笑:“你横竖都快要问斩了,也没机会到处跟人乱说,我有什么好避讳的?”
燕怀深觉得自己在问斩之前就会被他气死。
“何况你说得对,世家子弟,风骨昭昭,不为世俗所屈,心中自有思量。”韩璧口吻轻淡,话里行间却是离经叛道,自在由心,“既然我喜欢他,有什么不敢承认?”
沈知秋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用力握紧了韩璧的手,不一会儿后,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第68章 旧恨
燕怀深定睛望了他们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因他内伤未愈,余劲沉郁于胸,笑声渐渐成了咳嗽声,整个人似是个破败的风箱,凄惨地拉扯着。
即便如此狼狈,他仍然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般,抬首挺腰,笑着摇头道:“这话你敢在韩丞相的面前说一遍吗?”
“迟早的事。”顿了顿,韩璧补充道,“顺道告知你一声,我父亲如今不是什么丞相,而是陛下亲封的承恩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好一个承恩侯。”燕怀深冷笑片刻,继而缓缓敛眉,目光闪过一丝轻蔑,“韩皇后若是在天有灵,听说父亲拜相封侯,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韩皇后一事虽然无人敢在明面上谈及,却不代表私下不会揣度。不少人都认为,当初韩皇后忽然猝死于深宫之中,背后极有可能是出于南江帝的授意,免得重蹈覆辙,再造出一个如同宋家一般的外戚世家,垂帘乱政,动摇朝纲。
如此一来,韩珣与皇家便算是结下了梁子,亲生女儿惨死宫中,儿子则被贬南方,好好的一个世家大族,顷刻间气数不继,这口气,谁能忍得下来?偏偏这位韩丞相仍旧一声不吭,十年如一日地忠君爱国,兢兢业业,不曾行差踏错。
这些年间,明面上敬佩的、私底下讥讽的,从没少过,那句燕怀深曾在太极殿前脱口而出的“韩家愿意当皇室的狗”,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早有传闻。
更有甚者,唾弃他卑躬屈膝,卖女求荣。
“承恩侯忍辱负重,我望尘莫及。”说这话时,燕怀深语调怪异,隐约带点不屑。
韩璧反唇相讥:“我父亲还是目光短浅了些,比不得燕大将军待前朝忠心耿耿,不惜十年韬光养晦。”
燕怀深叹道:“十年韬光养晦,谁料棋差一着。”
“既已认输,又何必挣扎?”事已至此,韩璧懒得同他废话,取了证纸和红泥,尽数推了过去,道:“为了临行时有酒,画个押吧。”
燕怀深粗略扫了一眼,便知这纸证言写尽了案情经过,从枯亭暗杀朝廷命官嫁祸墨奕与太子,再到假借沈知秋名义于铸剑谷传授烟雨平生,一切均与墨奕无关,若是他肯签字画押,便算是为沈知秋向天下人证了清白。
他久久没有动作。
沈知秋与墨奕有救驾之功,又与韩璧关系匪浅,即便他画了这个押,也不过是让沈知秋无罪一事明面上更好看些,不至于招人话柄罢了,何须让韩璧亲至天牢来寻?除非,韩璧对他另有所求。
想到这里,燕怀深似笑非笑地开了口,目光锐利似箭:“韩璧,我统率燕家军雄踞西北,历尽两朝烽烟,如今虽是虎落平阳,黄泉路近,却也轮不到你一个后辈来对我发号施令!”
他声如洪钟,忽然震声一问,颇为撼人。
韩璧只是笑了笑,向着沈知秋明知故问:“你是西北人,听说过燕家军吗?”
沈知秋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燕怀深的额角罕见地凸现了青筋,他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沈知秋不放。
沈知秋被他这么一看,愣愣答道:“我确实没听说过。”
换了别人,这话尚属虚伪,沈知秋却是真心实意,他虽然出身西北燕城,也抵不过不问世事的性格,何况是燕家军此等陈年往事,与剑道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自然是漠不关心了。
见他迷茫神情,韩璧便靠在沈知秋耳边,低声开了口:“燕家军自前朝起便一直镇守西北,算得上一方诸侯,而太祖皇帝那时仍在桓阳,只是一个民兵将领,后来投靠了起义军,数战大捷,深得军心,最终称帅;前朝惠帝曾命燕家军出兵抵抗,可惜燕怀深拥兵自重,多番推脱,直到太祖皇帝平定中原,局势已定,燕怀深被迫无奈,大开西北关口,率领全军投靠新帝。”
沈知秋疑惑地问道:“他当初不出兵,如今却要复国,是什么道理?”
这个问题,在燕怀深仍是那个每日游手好闲、安享晚年的燕伯伯时,韩璧大概会这样回答:惠帝昏庸,燕伯伯不愿手下兵士为此无辜丧命,于是顺应天命,归附新帝。
现在却不然。
“当初他想等两败俱伤之时,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却没想到起义军看似散兵游勇,实则百战不殆,反倒是惠帝昏聩,不堪一击;前后一年不到,太祖皇帝就进了京城,那时天下归心,燕怀深已无余地开战,唯有留得青山在,面上假意归降,背地里却联系上了南逃的前朝叛党,蛰伏至今。”
燕怀深已是错失了最好机遇,开战再无胜算,无奈之下,唯有退而求其次,静候复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