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烈点头,万毒谷名副其实,有着世间最全的毒虫蛊物,广岫的意图他也能猜到一二。幸好只是传书,若叫他再去一趟,他可实在忌惮。
虽然广岫来找的是他,他却不能擅做决定,放出信鸽之前禀告了卫湛。卫湛没说什么,让他配合便是。
信鸽飞入云霄,卫湛沉吟了一会,道:“蒋烈,柳先生回乡多久了?”
蒋烈想了想:“有半月了吧。”
“你可知柳先生家乡何处?”
“好像是冀州平成县。”
“平成,距此甚远……”卫湛若有所思。蒋烈张了张口,又闭上。
“你想说什么?”
蒋烈迟疑道:“少将军,昨夜我……到底做了什么?”
卫湛看他纠结的样子有些想笑:“真的没有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你的伤,是我……”
“你我从小切磋我都逊你几分,不算什么。”
蒋烈立即半跪请罪,卫湛扶起他,有些无奈:“我怎会怪你?记得你我儿时情如兄弟,无话不说,如今,你却口口声声少将军,再也没有与我说过多余的话了。”
蒋烈垂首:“主仆有别,何况您已是少将军,自当立威,怎可再与小时候那样?”
卫湛叹息,没再说话。
☆、第十三章
三日后信鸽回转,蒋烈取了回信给广岫送来,广岫小心翼翼接过信,将信纸前前后后查看一番,凑到鼻子上闻闻嗅嗅,又看看蒋烈。
蒋烈冷着脸:“信鸽送回之物已全部在此,没有少了什么。”
广岫忙道:“蒋侍卫误会了,我并非怀疑你,只是……蒋侍卫可有何异样之感?”
“没有。”蒋烈不想跟他多说一句,直接走了。广岫又看看信纸,确定无恙了才看信中内容。
信上叶阑说的十分简短:不知道。
万毒谷虽以毒虫蛊物为名,却从不主动害人为恶,以贩卖蛊虫谋生,只要开价,想要多少都有,就如同药房卖□□一样,故而也不算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即便害死了人,也鲜有会找上门来算账的。虽然上不了台面,这么多年也算是混的不错。
广岫所问的是万毒谷中较为寻常的一类,问她这蛊虫是卖于何人,她着实是说不上来,好在道出了破解之法,也不算无功而返。
信中除了言明这点外,叶阑还好生威胁了广岫一番,叫他日后回去最好绕道走,别栽在她的手里。
“真真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广岫哀叹,“师兄不配合我有什么办法。”他抖了抖信纸,随手揣进怀中。
真要说起来,广岫根本算不得什么得道高人,顶多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半瓶子是不错的天赋,另外半瓶的后天努力却都叫他荒废了去,可答应了人家又不能赖掉,只得尽心尽力,收到飞鸽回信后就在这腐臭冲天的房中呆了几个时辰,在腐肉与蛊虫中找寻着什么。
见女人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觉得卫翾用墨魂玉为她续命,或许才是最残忍的。
找到了!
广岫面露欣喜,将一条蛊虫放进木匣中,忽然手上一紧,女人烂可见骨的手抓在他腕上,猛烈颤抖着,口唇抖动,似是想说些什么。
看着那只手,广岫忍住甩开洗手的冲动,随口宽慰几句:“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的。”
女人眼泪盈眶,却艰难得摇头。
卫翊被他赶在门外,心急如焚不住张望,又不敢打扰,也就陪着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门开,广岫捂着肚子一脸痛苦扑在门边,一张脸煞白煞白的。
卫翊吓得赶紧扶住他,没来得及问,广岫已颤抖着抓住他手腕:“茅……茅厕……”
广岫在茅厕拉得身虚腿软命去三分,要不是卫翊扶着估计走路都成问题。
“那个女人……”广岫咬牙切齿,卫翊架着他一步三晃,却没走出多远,一阵奇臭幽幽传来,广岫身子僵了僵:“回……回去……”
卫翊以为他是受母亲所累才会如此,便一直守在外面,十分过意不去:“真人,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广岫捏着鼻子有气无力,这恶臭几乎要把他熏死过去。待腹痛渐缓,他拿出那张纸来看,这才发现那句不知道的道字,此时只剩了一个首字。
他恶狠狠将纸揉作一团扔进粪坑。
那女人,这次倒还挺大方,连丝虫蛊都用上了!
丝虫蛊是万毒谷中较为珍惜的蛊虫,虫身细若丝线,可随环境潜形变化,杀人无形。此次叶阑便是让虫身伪装在字句之中,无声无息侵入体内,好在不过只是让广岫腹泻,否则即便是想要他的命也是易如反掌。
卫翊又等了一会,敲了敲门,怕广岫晕在了里头,广岫声音弱弱传来:“我一时半会怕是出不去了……你自行去吧……不必管我了……”
听着竟像是遗言一般。
卫翊眼眶都红了:“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广岫正是煎熬,听着卫翊声带哭腔,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有你什么事?我没什么,死不了……”想着依他这性子,不做些什么怕是得要一直内疚下去,便报了串药名,让他买来煎了。
卫翊一一记下,忙不迭跑去买药。
其实中蛊,吃药是没什么效用的,他让卫翊买的不过一些补养体虚的药,毕竟拉空了身子,是得要好好补补。
期间卫湛来问过情况,还说可请宫中御医前来,广岫只说没事。中这种蛊天王老子来看也没用,痛过一阵自然也就好了,可怜他凄凄惨惨折腾到大半夜,晃晃悠悠回到房间,瘫在床上只剩了半条命。
没一会卫翊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粥一碗药一碟糕点,先是喂着广岫喝完了粥,再是喂他喝药。广岫喝了几口,苦得直咂嘴,不愿再喝,后悔方才怎么就报了这般苦的药。
卫翊哄着劝着,广岫看着他笑出了声:“这般贤惠,以后谁娶了你……哦不,嫁了你,不知得享多少福了。”
卫翊脸皮薄,立时又红了脸。
广岫食来张口吃得惬意,一时又觉得这样不太好,道:“其实你不必如此,我与你说起来不过雇佣关系,你出钱我出力,两不相欠。诸如这种事,你叫个丫鬟来就可以了。”自己一个大男人,让两个丫鬟侍候,确是比让一个男人侍候好得多,也自然得多。
卫翊低头:“她们……都睡了……”
“……当我没说。”
恍惚不知如何睡去,纷杂凌乱的梦境中,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林间小屋,母亲的背影模糊不清,无论如何也再看不真切。
渐行渐远,再难挽回。
悠悠转醒,只觉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他撑起身来,发现卫翊竟然还没离开,趴在床边睡着,手里还拿着半块糕点。
广岫觉得心莫名就是一颤,仿佛被什么揪住,无法言喻的波动着。
许久以前,会这样守在床边的人,只有娘一个而已。
广岫轻叹一声,推醒了他。卫翊揉揉肩膀站起来,一夜没歇好风寒入骨,脸色看着比广岫还差些。
广岫道:“去歇会吧,别着了凉。”
“不用,我去看看娘。真人已无碍了么?想吃什么,我一会让人送来?”
广岫摸摸肚子:“确实饿了,来几个福缘记的香葱大饼吧。”
卫翊走后,广岫拿出木匣来到院中,取出一道符压在匣上,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按在符上,口念真决,且行且探,半晌过后,停在了一处别院前。
看着别院紧闭的大门,他思索了一阵,转身往回走,路上经过几个丫鬟,对他恭敬行礼,神色之间却有几分嫌弃,忙不迭就走了。广岫想着是不是自己有何不妥之处,上下看看,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污秽确是气味骇人,便随手拽住一个下人:“快备水,我要洗澡。”
卫翊回来时他已洗完,乌发披散绸衫着身,清水洗尘方显华玉,端的是位风流公子,却被翘着腿磕瓜子的模样破了功。
“真人,对不住,福缘记几年前就已不售香葱大饼了,我给你带了几样糕点,还有酱肘子八宝肉,都是招牌,你尝尝。”卫翊过意不去。
广岫放下瓜子开始啃肉:“没事,吃什么不是吃。”
“不如我让厨子做几个来吧,香葱饼,想来也不难。”
“不用了。”广岫笑了笑,“即便做了,也不是那个味道。”
卫翊看他脸色,虽然是笑着的,却如乌云笼月,无端落寞。
“小时候家贫,福缘记里能吃得起的也就只有香葱大饼。那时物贱,十文钱可以买四个,分量足味道好,可老吃也腻了,耍赖扔在地上,娘也不恼,捡起来自己吃……”广岫笑着抹抹嘴,刚换上的衣裳就沾了油污。卫翊见他刚洗过的头发发梢还在滴水,一点一滴,犹如泪落。
不知为何心境也跟着潮湿起来,深沉欲雨。
“回想那时候,我可真不是个东西,娘都那么累了,我还惹她生气。你也是这样吧?后悔没有珍惜时光,对娘再好一些……”广岫自嘲自怨了一番,见对面卫翊傻呆呆坐着,放下肘子擦擦手,决定切入正题:“我知道怎么救你娘了。”
“真的?!”卫翊大喜过望。
广岫点头:“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娘被啃噬太久,现在仅有一丝神智维系,身躯早已腐朽,就算救过来也……不过废人。”
卫翊忙道:“没关系,只要我娘活着就好,只要每日能看到就好……”
“那你可知你娘是否愿意这样活着?”广岫叹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凡人之躯不过百年,总有凋败的时候,执着,不过徒增负累。”
卫翊低头不语,他怎不知这道理,只是有些人失去便失去了,他不敢。
广岫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学了师兄那一套说教,红尘他自己都还没勘破,又有何资格育人?
二人各自心事一时无言,卫翊看着广岫垂落胸前的发梢滴下水珠,索性拿了布帮他擦拭。广岫回神,可以感觉到他身上令人心神宁定的气息,发间轻微的碰触,竟然都颤进了心里。
不由看了一眼,少年安静模样认真的,满腹心事却在微皱的眉心显露。
广岫心想,是该要尽力,总不辜负这一番信任。
拿起桌上的木匣给他看:“知道这是什么吗?”
匣中的蛊虫,卫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是虫母。”广岫伸手进去,任它缠上指尖,卫翊忙要阻止,广岫笑道:“不用害怕,它一生只会纠缠一人,不死不休。”
“为什么她会找到我娘?”这是卫翊一直想不通的事。
“有蛊虫自然有人下蛊,防不胜防。”广岫缓缓道,“下蛊之人,就在府中。”
卫翊身体一震,险些拔下广岫一撮头发来。广岫揉揉脑袋不满:“小子轻着点,这是头发不是鸡毛!”
“对不起!”
广岫道:“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卫翊动作微滞,点点头。
广岫一脸深沉得问道:“你二哥,是个哑巴吗?”
这问题让卫翊颇为意外:“不是,只是,话有些少。”
广岫还有些不信的样子,又道:“为人如何?”
卫翊有些为难:“二哥他虽行事怪异,却……应该……不是坏人。”
广岫笑道:“等你也能分清好坏了,除非让他把个坏字写脸上。”
卫翊愕然:“你难道……怀疑我二哥……”
广岫手在桌上敲了敲,若有所思:“既然他不是哑巴,就去问问吧,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卫翊抿唇,手缓缓握紧,广岫吼了一声:“还扯!”
“啊,对不起……”
☆、第十四章
看着闯入房中的人,卫翾继续喝茶好整以暇:“我下蛊?”
原来真不是哑巴。
广岫嘀咕,摊开掌中虫母,想看他如何反应:“是它带我来的,它不是你的老相好吗?”
“说来也是。”卫翾神情泰然,并不否认。广岫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爽快,原本还想好好说道说道自己是如何英明神武才智过人查出真相的,这下全白搭了。
“为什么!”卫翊红着眼扑过去,被卫湛拦了下来。
“为什么?”卫翾把玩手中茶杯,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那个歌妓出身的女人一进门便处处欺凌刁难,逼得我娘自尽身亡,说起来,我还真是希望她死得越快越好。”
“二弟!”卫湛脸都绿了,“你别胡说!”转而拉住卫翊解释:“你别听他胡说,不是这样的……”
卫翊拉开他的手,摇着头往后退:“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容不下我……放了我娘,我们会离开这里……只要放了我娘……”
卫翾冷笑:“别在这时候表现你的懦弱,不是说过要为你娘报仇吗?中蛊之人若超过一月不死,只要杀死虫母,施蛊之人便会随之丧命。去吧,只要杀了虫母,你就能报仇了。”
卫翊颤抖着后退,撞在广岫身上,看到他手中的虫母正昂着头耀武扬威,就如同卫翾一样,挑衅而逼迫着他。
卫翊一把抢过虫母,广岫下意识想去阻止,却又停住了。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二弟!”卫湛瞪着卫翾,实在不懂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杀了它吧,为娘报仇!
杀了它,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报仇了!
杀了它!
杀了它!
脑中有无数声音在喧嚣,卫翊咬着牙,几度想要下手,却始终无法狠下心来,脑中闪过零星过往,即便是冷漠如此的二哥,也会在奉父亲之命打他板子时不多用力,十下只打了八下,也会偶尔遗落了伤药让他捡去,也会拿出珍视的墨魂玉为母亲续命……”
一念及此,他将虫母扔在地上,跪坐在地:“我不要杀人,我不要!二哥,你是我二哥啊!”眼泪决堤而出,他从小到大即便受尽委屈也没有这样哭过,哭得就像个孩子。
卫翾依旧面容沉静,眼中却似有什么正在融化。
广岫捡起虫母放回匣中,看这三兄弟情况复杂也不好过问,干脆把盒子交给卫湛:“喏,你们自己解决吧。”
卫湛拿着木盒,神色复杂:“真人,不知可否救人,而非杀人?”
广岫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道理你应该懂。”
“三弟,这件事原本不想告诉你,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再瞒了。”卫湛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良久了才道:“这蛊,本是你娘下的。”
卫翊诧异抬头,广岫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得去扶住卫翊,怕他会受不住打击。卫翾面无表情,为自己倒了茶,尽管已是冰凉,依旧慢慢品茗着。
卫湛继续道:“这是你娘对我下的蛊,你二哥为了救我,将蛊转移在了自己身上,你娘她遭到反噬,才会到了这步田地。”
想是怕刺激太过,他说得简洁,广岫却已了然。蛊术是种极其阴邪的术法,一旦术法被破,施术者便会遭到反噬,痛苦比中咒者更甚。卫翾的道法虽然不算精深,自保却绰绰有余,受苦的自然便是那始作俑者了。
难怪方才卫翾有恃无恐,若是卫翊当真杀了虫母,死的,便是他一心想要救的母亲了。
卫翊整个人似已呆住,只有眼泪不绝,半晌后起身摇摇晃晃走出了门去。广岫跟在后面,不出声也不打搅,就如之前那样,在门口等了他几个时辰。
天都快要黑下来,广岫等不下去,推门而入。瘦小的身躯仍跪在地上,仿佛快要凝固。
广岫走到床边,看着女人的眼睛,那眼中满是痛苦与煎熬,唇微张着,除了呼吸已没有多余的力气。
若是可以,她早已吐出口中的墨魂玉,干脆得死去,不必承受折磨,不必看着心爱的孩子一日日痛苦执着,只为了救自己这个无能的母亲。
我不会让你死的。
卫翾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要自行了断,他却连这权利都不给。
这就是他的报复,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用无尽的痛苦去还逼死母亲的债,将她丑恶的嘴脸硬生生展现在善良的儿子眼前。
广岫拿出血符,再一次除去了滋生的蛊虫,想让这个女人看上去干净一些。
“让她走吧,她已经痛苦太久了。”他搂紧卫翊的肩,似是想将他的痛苦无依往自己身上压,“这才是她想要的。”
卫翊并未回答,红肿的双目已没了眼泪,只有死灰般的绝望与沉痛,末了,起身走到床边,取出了母亲口中的玉。他的动作没有迟疑,颤抖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