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男人就是个短命鬼,就算烧不死,也活不了多久,这些你都心知肚明,装得这么深情,给谁看呢。”一个微胖的女人从廊道踱进房,身后跟着奶妈,奶妈手上抱着个白胖的婴孩,大热天里裹着嫩黄的薄棉衣和毛毯,正睡得香。
“大嫂。”姚立晗见了她,不自觉地头埋到肩膀里,像是被欺负惯了,也不反驳,只低低说道,“这是我大嫂,李昙。”
李昙体态丰满,肚子隆起,应该是刚生过孩子还没减下来。头发卷卷地堆在肩膀上,生着时兴的微笑唇,嘴角上翘,却配了对三角眼,两个眼仁儿略微外扩,显得有些神经质。“你就是梅尧对吧?我跟你说,这宅子里就没一个正常人,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和我可怜的扬扬。这宅子里有鬼,就是那个挨千刀的二弟!他人被炸没就算了,在宅子里胡乱杀人不说,还整日整日地缠着我们母子俩,太可怕了。要不是我家那位出差了没回来,我早搬出去了。毕竟我家扬扬是这家唯一的继承人了,千珍万贵的,哪能跟那短命鬼比啊?”说着又让奶妈把孩子拿给她,专心致志地逗弄着。
“除了那位,这里还有人去世?”梅尧问。
不待姚立晗开口,李昙抢过话头:“可不是吗!那死鬼一炸,这屋子就开始闹鬼。佣人们老说在他那间死人屋子的浴室里见到他,可不?就在四天前,以前伺候那死鬼的佣人……叫、叫彭什么的,就在那浴室。说是浴缸堵了,要放水清管道,不知怎么地就被漏电电死了。死的时候那眼睛凸着,皮开肉绽的,可真恐怖!蒋警官,我不是说你,这种事,你们哪里帮得上忙?就是鬼作怪!你们跑来查来查去,白费功夫,还不如早早地把梅大师给请来。”
蒋颖显然是不喜欢她,不愿搭她的话。
她也不在意,摇着她的心肝宝贝,又说:“梅大师,这件事必然就是那短命鬼作怪。我嫁进来七八年,他就病了七八年,前年查出白血病淋巴癌,做了骨髓移植,这一年排异就没停过,一张脸全是病气,ICU都进了五六次,死不死活不活的,离你十米远都能让你背心儿发凉……”
姚立晗终于忍无可忍,道:“李昙!你说我没什么,请你不要说志明!”
这娇滴滴的一声就跟被风吹塌的草,立了片刻,又被打下去。李昙容不得她挑战自己的威信,当下又嚷嚷出来:“不说古志明说你吗?好,那就说说你吧。你嫁进来也有三年零八个月了,没见给咱家下个正常的崽子留后?到底是古志明——”
正说着,大门开了又关,佣人喊着“先生”,一波又一波地荡进会客厅,蹬蹬蹬的脚步声后,一个高大的男人推门进来。
“闭嘴,再说一个字,立马滚出去。”
梅尧当时就瞪大了眼。饶是听见“古志明”三个字的时候,他就暗觉不妙。但真见到这人,心里还是一缩。
李昙显是怕了古志伟,抱着孩子,嘀嘀咕咕地说:“出去就出去,谁还愿意待在这里了?”
“我说的是,滚出家门。把古扬留下。”古志伟坐过来,随手拿起杯茶喝了口,“我说了,你再说一个字,就滚出去,现在可以把孩子留下滚了。”
“我是孩子他妈!你凭什么!我给你们古家生了唯一的继承人,你不能这样对我!我的儿啊,你才生下来就没了娘,不是娘不爱你,而是有人看不得我们母子情深,存心要把我们拆散啊!要是你母亲往后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住那天桥底下,你可别嫌丢人,毕竟你娘是被人赶出去的,也不是你娘心甘情愿扫了你这一大家族的面儿……”
“还让她继续在这嚷嚷?”古志伟盯着边上的佣人和奶妈,“你,就你,奶妈是吧,孩子本来就你在带,以后你继续带吧。你们都出去。”
“我跟你说!古志伟!我可是李耀邦的女儿,你敢把我赶回去,就别怪我爸——”她话还没说完就让人硬把母子扯开拉了出去。
古志伟进来后,姚立晗更加坐立不安地缩在那里,颤颤巍巍喊了声“三弟”。古志伟这才注意到她,冷哼一声,说:“我不是让你们都出去吗?你不是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别在我跟前装得柔柔弱弱,我不是李昙那个蠢货更不是二哥,这套在我这没用。不仅没用,徒增憎恶而已。”
姚立晗低着头没说话,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梅尧认真地看古志伟的脸,比上个月撞见时,他像是被霜打过,眼角皱纹深了,神色也变得疲惫而忧郁。“又见面了。”他说。
“我对你印象很深。早就听说邵明跟一位玄术大师开了个替人解决问题的公司,没想到是你。你很年轻。”古志伟眯着眼审视梅尧,靠近了点,在触犯私人范围的边缘又退回去,“是我让蒋颖找你来的。她跟我说了你之前替他们做的事。说句实话,我只信三成。倒不是认为蒋颖会说谎,而是人在恐惧之下,难免产生幻觉,夸大其词。听说你接活儿随性,但既然人到我这里了,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钱方面不是问题,就看你有多少真本事。要是在我眼前弄虚作假,我也不介意让你吃不上饭。”
蒋颖听了只觉得头大,忙对梅尧说:“你别在意,三少爷现在是古家的大家长,人还是挺好的。”
“我接。”梅尧简短地说,“告诉我现在已经发生的情况。”
蒋颖虽是意外,但也长抒口气,却听古志伟又道:“告诉你?我没这个闲心。我要求你住下来,过程我不关心,我只要一个结果:解决这里的问题。”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真是二哥的灵魂在家里,我要你找出他在这里的原因,替他解决他的难题,再送他去……按你们行里说的,转世,安安心心地去转世。”
“我只能答应你第一个要求。如果这个灵魂是怨灵,在我这,他没有转世的机会。”
古志伟一抬眼,森冷地盯着梅尧。“我给你一次机会,收回你的话。”
梅尧冷笑:“人间的事你可以任凭心意做你的主,那个世界的事,你只能求我。”
古志伟捏起茶杯正要发火,门再次被推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走进来,跺着拐杖,皱着满是皱纹的脸,慢腾腾地说:“志伟,李昙现在在大门外大哭大闹,快把她接回来吧!耀邦也是你爸的好友,你这样可是会得罪人的啊!”
“让她哭吧,天黑之前,谁都别让她进来。她是个什么货色李叔还能不知道了?呵,妈,您不在佛堂敲您的木鱼,跛着腿下来干什么?爸不敢跟我正面要求,你来就有用了?”说完站起身,抹了下裤子,推开老太朝外走,临了门前又掉头对梅尧说:“我容得下你三天,你好自为之吧。”
*
蒋颖走之前,为着古志伟的态度,连番向梅尧道歉,说自己也是被逼无奈,非常感谢梅尧能接下这件事。末了她又带梅尧到古志明的灵堂去了趟,毕竟这家闹鬼的是因他开始。
虽然已经过去九天,人也火化了,但因为家宅不宁,骨灰龛还放在灵堂里供着。奇怪的是,没用惯常的菊花,却簇拥着紫色的鸢尾和白色的玫瑰。蒋颖烧了三根线香递给梅尧,梅尧拿着香,抬头见着古志明的照片,眼里流露出奇怪的神色。
照片上的古志明同古志伟有几分相似,但阴柔得多。重置的遗像隐去了他病态的部分,但眼窝依旧很深,鼻梁直直的,给人一种冷淡的感觉。眼神里却有水光,显得十分温柔。
刚把香插进香炉,梅尧的电话大响,对面传来邵明的哭声:“你快过来吧,我妈、我妈她、她……”
第43章
梅尧向蒋颖点了点头,往灵堂外面走。
邵明在电话那头哭着:“你快过来,我怕、我怕……医生说不行了,你的那个吊命符呢?你不是给那个、那个什么用过吗!快、快带上拿过来!”
梅尧在灵堂东侧的一棵银杏下面停步,眉头紧锁着,说:“用不了,那个没用。”
“那你就拿有用的来啊!你死了都能活过来,我妈还活着,就不能让她不死吗!”
“不行。”梅尧斩钉截铁地说,“逆天改命的事,我做不到。”
“你骗人!这你怎么可能都办不到!是不是、是不是这种事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你既然都活过来了,那就一定可以。你不愿意付这种代价,可以让我来!我不怕付出!我不要妈妈死,我要妈妈活着,我要妈妈一直都活着……”
邵明又开始哭起来,梅尧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哭。末了,他哭累了,终于再开口,问:“……真的不行?”
“不行。”
他把声音放得低低的,混着电流声,含糊地说:“你还怪我那天骂了你吗?你来陪陪我好吗?”
梅尧眼里有点湿润,脖子像是被人掐上了,梗得不行。“我来不了。”
“你还在生气吗?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快受不了了……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求你、求你来陪陪我……”
“邵明……”
“你在这个世界上就剩我一个人了,还有什么比我、比我妈更重要的?你一定还在生我的气……”
梅尧沉默了许久,眼见着一枚扇形的叶子从眼前掉下。他说:“我在古志伟家里。”
邵明再不哭了,惊声问:“古志伟?你为什么会在古志伟家里?”
“我来之前也不知道是他家。蒋颖拜托我来除这里的鬼。”
邵明激愤大骂:“知道了你还不走!你还留在那里干什么,等着被他艹吗?”
“我不能走。”
“什么叫不能走?你有手有脚,谁还能绑着你不成?他要撞鬼关你什么事!你就是为了古志伟才不来的?你早就喜欢他了对不对?你喜欢他,所以连曾经把你当儿子一样照顾的人的最后一面你都不愿来见!”
梅尧想了一些柔软的话,一些让邵明听着舒坦的解释。但统统都没说。他捏紧电话,道:“这里有其他的东西,不解决,我就不能走。”
“你真不来?”
“……真不来?”
“我妈对你这么好,这是你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对不起。”
“你会后悔的,梅……不,陈棣锋!你记住,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渣!”邵明挂断电话。
收好电话,梅尧在原地站了十分钟才回去。和蒋颖道别后,姚立晗便过来接他,说是房间已经安排好了。
两人沿大厅主楼梯,一路走到二楼西边朝南的一间房。开窗可以见到整个大院的内况,从大门到主宅一览无余,左手边的佣人楼也一清二楚。屋前垂下的槐树遮挡一部分窗门,阳光被打碎了又钻进来。
姚立晗简单介绍房间状况后,转身出门,忽而又掉头,倚在门边,支吾着问:“容我冒昧地问一句,梅大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是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梅尧顿了一下,说:“没什么。朋友的母亲病危,刚打电话来让我去。我走不开,所以拌了几句。”方才隔着电话,他几乎都能清晰看到邵明哭皱了的脸。
“这……其实梅大师要有事的话,也不用太在意三弟的话。我可以跟他说明。”
“不用了,我有数。”梅尧看向姚立晗,“二夫人有什么事,请照直说吧。”
姚立晗有种被那双眼睛看穿的感觉,可偏偏在其中感受不到敌意。她形容惨淡地笑道:“梅大师的眼神,与我先生很像。”看梅尧不动声色,她局促地捋了下头发,继续说,“是这样的,梅大师,楼道尽头往上有个阁楼,里面闹鼠患,也有七八年了。要是听见响动,您请不要在意。我们也找过专业的除鼠队伍,但没什么效果。这个宅子太老了,有些地方能翻新,但地基没办法改造,所以请您见谅一下。”
梅尧点点头,送走姚立晗过后,他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来的时候也没带行李,打开衣柜,却发现连换洗衣服都给他准备好了,风格与他平日里穿的别无二致。晃眼看去,说是自己的衣柜也不为过。不过那也是过去的事,邵明住过来后,他的衣服经常会少,柜子里又经常会多出不是他的东西。明明两人的身材差异实不算小。
他拿起电话按到通讯录,里面就一个邵明。拇指在屏幕上颤巍巍地悬了几秒,还是关了屏幕放兜里。房间里有杯子没水,他端起玻璃空杯朝楼下走去。刚到厨房,就听一个尖细的声音说:“大家都是下人,以前学历再高又怎么样,还不一样干粗活儿的。整天浓妆艳抹,粉抹得有城墙厚,白得跟鬼一样,给谁看啊!也不怕给人添茶倒水时掉碗里杯子里。才死了主子呢,不知道收敛收敛,这会儿又跑去勾搭三少爷。三少爷从来就不喜欢女人,她真当自己是主角儿,觉得自个手腕逆天,能把弯的掰直咯?”
另个佣人附和着:“我觉得吧,二少就喜欢读过几天书的。你瞧,当初伺候他的几个人,张小云、马玲玲都是重点大学的本科生,那杨慧还是个研究生呢!就是我们的二夫人,也是不知道哪个野乡下来的,只要书读得好,不一样高嫁了吗?张小云八成就存着这样的心思。毕竟二夫人不像大夫人那样有门有脸的,让她离婚可是简简单单的事,谁知道这算盘还没打响,人先死了。这下慌不择路,找错了人!”
“可不是?我就看不惯她那个样子!平白称得我们跟黄脸婆似的,到时候她在三少面前搬弄是非,多嘴几句,凭三少爷那要命的霸道性子,不把你我骂死才怪了。不行不行,我们得给她点颜色瞧瞧,不能让她这么骚下去!”
正巧此时,隔壁茶歇厅古志伟正拉了个白脸的下人进去,低声问着什么,门也没关。梅尧夹在两间房通道的屏风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是把那几个佣人那许许多多的抱怨,及中间夹杂着的对老东家的各种不满及兴奋地编织的“阴谋”听全了。
到了晚上九点过,他正亮着台灯看书,忽然听到孩子一样吚吚呜呜的哭声,声音混合着沙哑和尖锐,像把钢锯,一下一下搓在人心口上。梅尧合书起身,刚到门口,一个穿象粉色双绉衬衣,领口扎蝴蝶结的佣人抢过来拦在他面前,说:“梅大师,您有什么事吗?我叫马玲玲,尽管吩咐我去办就好。”
“哦,不用了。”马玲玲皮肤白且嫩,廊灯发黄,她的白却有点发紫,显然就是白天同古志伟在茶歇厅说话的那个。“我去看看那边,好像有人在哭。”
“啊,别!”马玲玲忙说,“梅大师,那是阁楼,您可别过去。”
“姚立晗跟我说是闹老鼠,但我听得分明,这就是哭声。让我来抓鬼,不让我去查又是为什么?”
“那不是您要抓的鬼!”马玲玲见梅尧态度坚定,只得压低声说,“阁楼早几年就这样了,您别在意。要是吵着您睡觉,真的很抱歉。”
不待梅尧说话,对面楼道尽头的房间开了,一个老头子驼着背,急急地踱过来,把手一摆,说:“梅大师,请回去休息吧,请回吧!那个跟你的事没关系。”
梅尧想着这应该是古家三兄弟的父亲,耐不住老人的推拒,点点头,说:“这么晚,打扰各位休息了。”
那老人和白天所见的老妇人一样,头发都白全了,老爷子比老妇人看上去更大些,塑料一样的皮肤,更加皱些,浑浊的眼珠四面八方地颤,像是藏着很多很多的秘密。蒋颖走之前也告诉过他,古家兄弟的父母都健在,父亲叫古海清,母亲叫古孟银霜,都是相当老派的出身。古孟银霜信佛,成天在屋里吃斋礼佛;古海清则自觉老迈,家事又全权交给古志伟,本身是个倔脾气,撞上难免冲突,也是一样在屋里呆着,两人都很少在家中走动。
到十一点四十上下,那诡异的哭声间,又多了一丝细细的呜咽。像被抹布蒙着的嘴巴里,硬生生挤出了喉咙间的声音。梅尧没再出去。直到两点半,他估摸着这宅子里的人都睡熟了,再次拉开门把手。这次他放轻了手脚。沿着走道往通向阁楼那段小楼梯走去。眼见着就要靠近了,一串黑溜溜的佛珠“哐当”一声滑落在他面前,落在地上却又像是被人扯着一般,“哗啦啦”陡然散开,落得满地都是。
古孟银霜杵着拐杖笃笃笃地从后面靠近,梅尧猝不及防,转身便见一张森冷的老人脸,愣是吓了一跳。
“人老了,半夜里也睡不着。正念着佛,听见外面有响动,还以为是老鼠,却没想到是梅大师。”老人蹲下身去捡那些散落的珠子,梅尧忙把她扶住,说:“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