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你时,只有你一个人,还受了极严重的伤,我想他大概是丢下你走了。”苏怀静早就想好了说辞来为自己打个天衣无缝的掩护,因此静姐绝不能太多话,毕竟言多必失。
女人沉吟了片刻,淡淡道:“你很记挂他吗?”
虽说心中早有猜想,但听见静姐这般肯定,易宣那双明亮的眸子还是瞬间黯淡了下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是有些记挂苏师兄,不过我们早就说好了,到了上云界便分头行动,他自然是走了,我清楚的,只不过是有几分担心,所以……所以……”
“所以你在梦里也不停的喊他?”静姐看起来没有什么表情,不像揶揄,也不太像不悦。
易宣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前不久枕压星河之时,苏师兄澄澈的双眸瞧着他,低声问道:那是你心仪的女子?
他的目光那般冰冷而森寒,但微微垂着头的模样却专注无比,有几分认真仔细的可爱。
于是易宣忽然得笑了出来,他抬起头,坚定的看向静姐,点了点头道:“是啊,静姐,我心仪苏师兄。”这相似的情节,叫易宣仿佛冥冥之中,穿越时空与人物,对当时的苏师兄回答了这句话一般。
静姐有些说不出话来,她起身走到了床边,黑漆漆的头发垂下来,带了点忧愁的模样,低声道:“你这傻孩子,总起一些傻心思。”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易宣的头,然后慢慢笑了起来,笑容温婉怜悯。
女子的手凉而柔腻,易宣在静姐的轻抚下傻傻的笑了起来,忽然觉得心情豁然开朗了,他知道静姐是在心疼自己,却瞧不出那笑容下还藏着极冷酷的伪装,因而只是觉得放松。
心倘若要爱一个人,人除了心甘情愿,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年轻有时候会是一种好事,太过年轻的心总会充满希望跟明媚,毫无畏惧的准备迎接任何结局。
甚至连对上一个注定没有结局的开始,都感到甘之如饴。
“我为你敷了药,你感觉好些了吗?”静姐的手很快就收了回去,目光落在了易宣的胸膛处,忽然问道,“你的神魂怎么会受伤,到底遇上了什么人?对你又有什么仇恨,使如此卑鄙阴毒的下作手段?”
易宣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说完这一句,胸口顿时剧烈疼痛起来,便咬牙忍住,忍得满头大汗,只觉得全身火烧般的炙痛,他双眼也随着痛楚而慢慢模糊起来,泪雾朦胧,这时无意识的放开了嗓音,却疼得喊不出声来了。
“小宣?”
“小宣——”
静姐的声音逐渐从清晰变得遥远起来,含糊的仿佛梦中的呼唤,女人握住了他的手,真元涌入体内,然而痛楚却并未减缓。
苏怀静的确曾经想过灵魂撕裂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但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了胆寒!
痛苦开始后没多久,易宣就失去了神智,他的眼珠子几乎全红了,原先还能凄厉的尖叫几声,到后来就越来越轻,渐渐没声了,整张脸涨得通红,青筋几乎一根根的爆出来,手指放在胸口深深的刺了进去,活像是要把心挖出来。
苏怀静即使抓住了他的手,看到他五指上血淋淋的流着鲜血,只觉得头皮发麻。
向来斯斯文文,笑起来有几分腼腆的易宣像野兽似得低声咆哮着,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床榻上挣扎,他不断挥舞的手忽然无措的扣住苏怀静的手臂,平整的指甲嵌入肌肤,刮下了深深的数道血痕。
那张丧失了人性的扭曲面孔落在苏怀静的眸中,让他无端想起了易擎初次出现时的模样。
不由得一阵恍惚。
待到易宣从这种快要逼疯人的痛苦之中挣扎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隔着薄薄的白色纸窗,光落进了屋内。
易宣浑身都是汗,衣裳湿透,闷热的屋内尽管无风,却依旧叫人不太好受,但好在那种叫人发疯的痛楚轻微的缓解了些,他坐起身来,发现静姐正趴在床边休息,眉宇之间略见疲惫憔悴之意。
想必我昨日一定麻烦静姐许多……
易宣不由得心生愧疚之意,不由得将伸出的手收了回去,要越过静姐下床洗漱,可他身子只稍稍转过,却看到了女人雪白袖子上的猩红干涸成了暗色,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勉强笑了笑,低声轻唤道:“静姐?”
女人睡得极熟,并无回应。
“静姐,恕我失礼……”
易宣将苏怀静的袖子捋起,果不其然瞧见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的手微微瑟缩了下,露出想触碰却又心生恐惧的神情,结果只是茫然的呆看了一会儿,才无知无觉的将袖子重新放了下来。
他的喉咙像被塞了块金子,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难受的想流泪。
不多时,静姐醒了,她微微睁开眼眸,金辉落在她的眼睫上,承载了光与影的分别与重逢。
神圣的像是易擎曾经幻想过的,那个女人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怎么会觉得易宣会黑化???
第42章 重灾
苏怀静是被刺痛惊醒的。
青年为了不打扰他,以极别扭的姿势靠在旁边,专心致志的盯着手臂上翻出的血肉,药粉是白色的,他小心翼翼的用棉布蘸了些,似乎是怕弄疼了,离着伤口隔了些距离,轻轻的抖落着药粉。
苏怀静就这么靠着,半张脸藏在阴影里静静的看着他,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许是太过专注,易宣并未发现他已经醒来,依旧小心翼翼的为伤口上着药,有时碰着伤口了,还要轻轻叫上一声,神态紧张无比,反倒比苏怀静这个当事人还疼的模样。
“噗嗤——”
苏怀静实在是没忍住,低低笑出声来,他手臂一颤,从易宣掌下收了回来,袖子轻轻滑落,便掩盖住了血肉模糊的伤势,淡淡道:“这些小伤,不碍事的。”他瞧了瞧易宣有些内疚的神色,又道,“我饿了,你出去起灶煮碗面给我吃。”
这再简单不过的要求,易宣自然是忙不迭的应了。
苏怀静站起身来,松快了下筋骨,看着易宣慌慌张张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却慢慢的收敛了起来。
有时候苏怀静也会在想,如果他没有这么多疑,不特别去猜测其他,按照系统的任务而走,那事情就会简单的多。
又或者说,多疑的人心肠就应当够硬,连一点接近礼貌客气的同情都不该有,这样事情也会方便的多。
易擎才是系统选择的人。
诚然,易宣是个好孩子,对直接抛下受伤的他的苏师兄毫无任何怨恨,也毫无避讳的对静姐坦白自己这份绝无可能的恋慕,甚至连对待人好、隐藏愧疚不愿他人在意的方式,都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
他的确如同系统所言那般,温厚、谦和、心地善良,如果系统当初所言属实,那么易宣确实相当符合这个条件。
可是当时易宣被伤及魂魄,系统却毫无反应。
这就好像是一盘棋,无论他作为一颗棋子有多么欣赏对手,然而棋手一旦发出命令,做出决策,他就会一如既往的击溃对方,毫无任何犹豫。
他是真的很遗憾,遗憾易宣不是被系统选中的那个人。
待到易宣将一碗清汤面端进来的时候,已过了小半个时辰了,他灰头土脸的,满面烟熏火燎的痕迹,碗里的面倒更像十几块糊糊。跑进来的时候,易宣一直怕静姐等急了,结果进门时险些跌了个趔趄,而静姐正坐着,微微笑着瞧他,神态雍容,对比起自己的莽撞,不由得心里一阵羞愧。
他急忙将面放在桌上,见静姐神态诧异的打量着碗里的东西,不由得低下头,蚊子叫似得轻声道:“厨房里只剩些面粉了,没有现成的面。”
没想到易宣倒是对厨房之事还算有点知晓,起码知道面粉是长什么样,不过看这手艺,恐怕是十窍通了九窍——照旧一窍不通。
苏怀静推了推面碗,并没有一丝要吃的意思,他估摸着这东西恐怕是易宣煮开了水直接泼洒了面粉进去做出来的玩意,倒不如说居然还能做出这种东西,也是蛮厉害的。
不知道吃下去会不会升天。
但是瞧着易宣满怀期待的模样,苏怀静还是举起了筷子拨了拨那几块粉团,易宣果然露出了很欣喜的神态来,看着让人怪不忍心的,只是苏怀静还是没有吃,他用筷子搅了搅,柔声道:“你出去煮面,察觉到什么奇怪了没有?”
易宣闻言迟疑了阵,一脸茫然,半晌才好似反应了过来,脸色发白,吞吞吐吐道:“静姐,主人家是有事出门了吗?”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满怀期待的,与希望苏怀静吃面时不同的,满怀对生命的敬重跟对好结局的那种期盼。
真是可爱,要是易擎,大概连他们在什么地方都猜出来了。
“这里是赤珠。”
苏怀静淡淡道:“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倒在离翠降不远的地方,翠降有我讨厌的人,你的伤势又不能拖,我就寻到了此处。”
说来也是巧合,原先苏怀静只是不想遇上人,所以按照系统的指示选择这座被屠戮过的城池,然而因缘巧合下进入的这间小院,竟与镜子里的一模一样,偏偏就是这处院子,唯一纤尘不染,连一具尸体也没有。
如今想来,实在是有够巧合,巧合到系统都变得可疑起来了。
跟易擎待在一起久了,其实很难不对死亡习以为常,也许是本身就有些无情,加上易擎杀人总是不会把场面弄得太难看,苏怀静对尸体总是有几分漠然,他对生命的敬重匮乏的就像是易擎的善良。
进入赤珠城的时候,苏怀静并未被满地尸体惊吓到,太丹隐书本身虽未改变他任何特性,但是它所带来的一切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满地的尸体对他来讲,更像是含糊而庞大的数字,而非一条条逝去的生命。
领着易宣出门时,易宣看着满城的尸体,几乎屏住了呼吸,这些人大约死于最热闹的清晨,街道上几乎都是人,有些面色惊恐,有些却还微微笑着,只是忽然昏睡过去了似得。
他穿梭在数以千计的尸体之间,眼圈已隐隐有些泛红,说话的声音像是都带了些哽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些人虽然与他素不相识,但是苏怀静能够理解这种反应,但凡拥有点良心的人直面遇到这种重大的灾难跟凄惨的场景时,差不多都是如此。当易宣转过头来看他的时候,眼圈泛红,好似寻求支柱似得的神态,叫苏怀静不知怎的,忽然也有些伤心了起来。
为自己对生命的这种无动于衷,而感到了真真切切的悲伤。
“静姐。”
易宣哽咽道,他声音发颤,泪已不知不觉的落了下来,他浑身像是都在发抖,轻轻道:“他们都死了。”他站在原地,像是没法动弹。
于是苏怀静走了过去,伸手掩住了他的双目,轻声道:“别看了。”
易宣在他的掌心里流泪,将一颗纯洁又柔软的心全无保留的坦诚在苏怀静面前,毫无防备的像是只要苏怀静伸出手去,就能轻而易举的捏碎,使这个年轻人受伤流血,痛苦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其实觉得很微妙,易宣的悲伤是因为大量的生命逝去,是人类的同情心。
但怀静的悲伤,却在于他根本没有共情与同情心的能力,却强迫自己像个正常人,反而显得可悲起来。
第43章 密林
上云界的城池并不太多,相隔也颇远,格外空旷的所在便如荒野一般,一眼就能望到底;但如高山峻岭与深林幽壑,则颇为幽深繁茂,显得格外神秘危险。
赤珠城的惨案让易宣很不好受,他本就神魂受创,全靠易擎不知从什么地方夺来的佛珠才缓解许多;但赤珠城给他的打击过重,他难过了许久,当夜又伤痛发作,苏怀静便也不再多留,见易擎没有出来的打算,就带着易宣当夜离开了赤珠。
赤珠背靠众山,苏怀静带着易宣绕山而行,山脚多生密林,云雾缭绕,古木参天,仰而不见天日,不过草木幽深自然也别有好处,灵花仙草多生于此,芷兰生芳,不生虫蚁,偶尔有溪涧潺潺,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洒落,照得闪闪发亮。
如果这里是蓝星,而苏怀静又有足够的钱,无论出多少他都要把这片深山老林买下来建别墅,而且离海够远,就算没有海景房,也可以住一住山景房。
夏天清凉消火,一定很不错,偶尔来修身养性,搞不好也会长寿点。
不过人到底是群居动物,最后还是要回归到社会当中去,这一点就算连苏怀静都避免不了,虽然他够宅,只要资源充沛,一年半载不出门一次都没关系,但外卖肯定不会愿意送到这种地方来。
“静姐,我有些累了。”
袖子被扯住的苏怀静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易宣苍白的脸色点了点头,二人寻了一处干净光滑的石头落坐。易宣不知是不是因为赤珠城落下了心理阴影,这些时日来一直不太说话,苏怀静纵然有心,却也不知道应该与他说些什么才好。
那些穿透木叶的亮光落在青年茫然的面孔上,将他苍白的面孔映照得格外沉重,他微微仰起脸,那张端正又俊俏的面容上覆着忧愁与无措。树间的鸟鸣忽然将他从回忆之中惊醒了过来,易宣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见了静姐坐在老木下,神态平和,举止优雅,像尊白玉的美人像。
不知为何,他恍惚间想起了苏师兄。
“静姐。”易宣过了许久,才迟疑的开口道,他的声音有些泛苦,微微皱着眉,然后慢慢侧过了头,将声音放得很低,像是怕惊醒了林中木魅的美梦般,轻轻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许多年来,易宣一直避而不提的那个人,终究还是重新被摆在了眼前。
在每个熟睡的梦境里,易宣都会梦见那个“自己”,从满怀愤懑的童年长到桀骜不羁的青年,梦到极多的,就是一个如夜间明月,又好似光下春水般的男人。
每次醒来,易宣都会感觉到胸膛里涌动着的喷薄怒意,还有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与绝望。
更多时候,他总会梦到炙热的鲜血,双眼被血泼洒了,便一下子瞧不见任何东西,像是眼前只剩下温热的血雾,似乎有谁的身体颓然倾倒,如巍峨高山轰然倾塌,隐隐约约的风声止住了,松涛便伴着哭嚎的声音响起。
那凄厉的声音,几乎已不像是人能发出的了。
“他是个……”苏怀静也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想了想,有些为难的说道,“不太讨喜的人。”
易宣吸了口气,紧紧的握住了石头的棱角,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静姐,你有没有试着站在悬崖上过,像是随时随地都会落下去,可你却怎么也没有落下去,因此只好不停的担心着。”
他伸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抬起头看着苏怀静,笑容苦涩而有些失神:“我也杀了那么多,也许比赤珠城还要更多,还要更狠,可是我的心里一点都感觉不到平静,我好像很担心什么,又像是早早就知道了结局,可不愿意低头。”
有那么一瞬间,易宣几乎与易擎失神时的神态如出一辙,充满了不可控的绝望与痛苦。
“我对杀了那么多人,一点儿感觉没有。”
他喃喃之间,近乎失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沾满了鲜血,眼泪浮出眼眶,一滴滴的落在掌心里:“静姐,我很怕,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还想……还想杀更多的人,我不想这样!”
“他在影响你。”
苏怀静看着易宣,忽然好奇起了易擎的过往来,这倒让他更坚定了前往四候之门的想法。然而易宣的精神现在很不稳定,先是神魂受创,再来被赤珠城的事情刺激,现在又梦到易擎杀人的场景,恐怕是一体双魂给了他太强的共情能力,要是这么放任不管,易宣迟早要崩溃。
“小宣!你冷静点。”
苏怀静起身走了过来,跪在地上握住了易宣的双手,瞧着他泪流满面的模样,不由得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个孩子。
“你听我说,他既不会是你。”苏怀静的手落在了易宣的脸上,他作为静姐时,感情倒比作为自己时要充沛的多,也柔情的多,他双手捧着易宣的脸,好似恍然未觉对方的颤抖与战栗,极坚定而认真的说道,“你也绝不会是他,他造的杀孽,自然也都与你无关。”
女人的目光平静,神态也是这般沉稳,话语令人信服,像是一切都静止了般,只有发髻上垂落的步摇随着风轻轻飘舞着。易宣看着她,不知不觉的也慢慢冷静了下来,略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