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丘打了个哆嗦,却不能开口。
除了北丘以外,几乎对当年之事多少知道一些真相的几位都颤了颤;尚清芳是凡人皇帝,身上有龙气庇佑,倒并不觉得如何难受,但见此人以一人之力压制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仙师,不由目光之中放出光彩来,又想起方才苏怀静所言,心中豪气顿生,心道:吾辈正道,该当如此!
好在易擎没有走太久,欣赏够了年轻一辈愤怒的神情,又饱览了老一辈惊惧的模样,这才一步步走上首位,凑到了易斐玉耳边道:“易瑾,真是好久不见了。”他声音低哑,透着无比的餍足与满意,微微颤着身体的笑,像是眼角眉梢都透着情意。
“的确暌违多时。”易斐玉波澜不惊的轻声回道,然后看着易擎纵声大笑,拂袖走出这明光殿,从暗影走入了光。
令人难以忍受的压抑自然也在易擎离开的这一刻尽数消散了,众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关山雪怒气难耐,然而想起适才难以压抑的恐惧,又觉得心慌不已。倒是姒明月沉默了片刻,忽然放声笑了起来,妩媚的容颜上带着阴狠与讥讽:“我等易先生的回复。”
商谈变了性质,众人自觉失了颜面,惊惶无措者有,惴惴不安者有,虞无期探询般的看了眼易斐玉,却见他高坐着,神态模糊不清。
当初那事,易家也有份参与,易天穹不太可能与易斐玉言和。
如此一来,虞无期又定了定心。
等易擎出门的时候,苏怀静果然在外等他,两个人自然而然的牵上手,易擎忍住胸口翻涌的痛楚,含笑道:“我平日可未曾见苏师兄这般古道热肠。”
“我以前总想,人不愿意去接受很多事情,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苏怀静的手很凉,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茫然跟平淡,“我曾经很真挚的去信仰过一些东西,因为我没有,所以就格外觉得珍贵。直到我今天才明白,血气这种事,不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力量,而是因为他们生来非凡。”
苏怀静觉得心里很堵,他看得惯死人,漠然感情,却为方才的一切感觉到了悲哀。
有些人也许愚蠢,却是这个世界无法缺失的一部分。
他们没了,像是暗夜的灯灭了,沉入了永闇。
易擎怔怔的看着他,像是从没有认清过他这个人一样,苏怀静苦笑了起来,轻声道:“我是不是听起来很愚蠢?”他顿了顿,看向了阳光,有点悲凉,“我感觉不到,我感觉不到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感觉不到想要保护一方水土的豪情,我那时候瞧着这些蠢人,总觉得心里很暖。可是当我发现这世界一个蠢人都没有了,心里倒觉得凉。”
苏怀静看着他,易擎兴致不大高的收紧了手,方才显露出来的锐气与杀意已经消弭的无影无踪了,他垂着头,满怀倦怠的说道:“没什么的,苏师兄。”他温柔的说着,不清楚是想安抚谁,“你总会习惯的。”
他说得很轻,唇角溢出血来,苏怀静帮他擦去了,并不太意外,只是沉默道:“我那句话,说不说都不太要紧,你何必为难自己。”雪白的手巾上沾了红,一抹鲜色被拖拉开,如同梅花落下,杜鹃啼血,看着有点儿凄艳。
“师兄受辱,做师弟的怎么看得过去,自然是要为你造势。”易擎嬉皮笑脸的与他说道,按着苏怀静的手,隔着手巾压在了嘴唇上,嘴唇的开合透过柔软的手巾反应在了苏怀静的掌心里,像是不合时宜的调情,带来并不期待的慌张与欣喜,他说,“我心甘情愿的。”
爱这种东西,有些人天生就会,有些人却永远都学不会。
苏怀静冷静的看着他,慢慢收回了手,易擎并没有露出瑟缩受伤的神态来,也许是他早已习惯了,习惯了永远不会有回应的结果。
就像苏怀静开始习惯这种凉意一样。
两人一道走着,易擎有些无力,若非是苏怀静全程支撑着,怕是早倒到地上去了,因此两人紧紧依偎着,仿佛谁也不分开谁。
苏怀静低声问他:“四候之门是不是真的会破?”
“易斐玉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能做的事,绝不会麻烦他人,这次请了这许多人来,四候之门看来已经没有希望了。”易擎靠着苏怀静,也轻轻的回答道,“我爹的魂,大概已经散了。”他的手有些发抖,可说话的口气那么平稳,像是演练过千百回似得,早已波澜不惊。
苏怀静“哦”了一声,静悄悄的说到:“那我们怎么办呢?”
“那就只能,活到死了。”
易擎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易擎:为苏师兄打call!
第79章 记忆
易擎的神魂虽然强大,但却支离破碎, 方才妄动, 尽管将众人压制住了, 可自己被反噬的也颇为厉害。
不知道是不是易斐玉早先吩咐的, 一路上易家弟子对他们视若无睹,除了一些不可进入的禁地之外毫无阻拦, 两人就这么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出了易家,只是走得匆忙,不知道瞎猫撞上了哪只死耗子, 被传出去的时候,四处白茫茫的, 光照落下来,刺得眼睛生疼。
这时还哪管是什么地方,苏怀静扶着易擎走了两步,易擎几乎已经把整个人都倒在他的身上了, 满头冷汗潺潺,嘴唇干裂,没过多久就咳嗽了起来。
“怀静。”易擎慢慢的, 忽然站直起了身体, 他收拢了五指,紧紧掐住了苏怀静的肩膀,然后又松了开来,鲜血从他唇角溢出, 极为平静的说道,“我要死了,你走吧。”
系统:
苏怀静被吵的厉害,恼怒的在脑海里吼了起来:
系统:
易擎怔怔的看着苏怀静,对方并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安静的站着,像是等着送他离开这个尘世。
他这般甜蜜又酸楚的看着这个男人,可是身体却开始发软,神海已经开始破碎,紫府溃败,连站立都已经是费力了。他的身体无力的缓慢往后倾去,空中却忽然涌起纯粹的灵力,准确而言,是一片灵液从土地之中溢出,将易擎缠绕了起来。
也不知道现在再喂易擎吃养魂丹还有没有用处,苏怀静啧了一声,也没太多想那个双修技能,回过神来的时候易擎已经几乎被灵液包裹住了。他的发冠被冲落了,长发散在灵液里沉沉浮浮,四周冰雪忽然泛起金色的光辉,不知是什么情况。
苏怀静放眼望去,生怕事情有变,当即握住易擎的手,被灵液一同包裹了进去,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浸入水中,却又只是被空气包裹着一样。他静下心来摸出那瓶养魂丹倒了两三粒进易擎的嘴巴,然后毫无迟疑的发动了技能。
两人双掌相贴,口对口,灵力像是瞬间在身体里涌动了起来,苏怀静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了身体里真元的变动,金丹在丹田里蠢蠢欲动着,像是随时随地都要蜕变。
随着灵力的交汇,苏怀静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剧痛,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在灵魂的各个部分炸裂开来,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沉入了星海之中,黑漆漆的星空里看不到边际,只有模糊的眼神前闪亮的星辰点滴。
还有心头蔓延而来的,漠然死意。
仿佛星辰在这亘古长存的暗夜之中悄无声息的寂灭,湮没成虚无。
“易擎?”
苏怀静忽然睁开眼来,他眨了眨,看着眼前的碎光与黑夜,轻轻迈开了一步。
“你在哪里?”
光影明灭,苏怀静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终见得云涛空浩,晓雾腾升,四处虽然草木繁茂,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是易家。
穿着黑衣劲装的青年厉着神情,阴沉着脸从屋内大步走出,然后猛然停住了,死死看向了苏怀静。
面容很陌生,但的确是易擎。
双修讲究灵与肉的结合,他们两个人现在不可能在肉体方面有什么实质性的突破,而系统给予的技能也是属于魂灵方面的,所以虽然从未见过易擎,但苏怀静还是下意识就反应过来这个邪气俊美的青年应当就是当年的易擎。
苏怀静伸出手去,可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大概是易擎的记忆碎片之中,于是他沉默的站着,看着这个年轻气盛的易擎露出玩味又轻蔑的神态来,心里一阵腻歪。
易擎嘴角微微绽开,眯眼道:“你是谁?老头子的客人?”
这么熊的易擎看着真是欠揍。
苏怀静这才发现原来那个神经病易擎其实也是蛮可爱的,起码比这个要可爱的多。
易凤知从屋里走出来,威严的神态在看到易擎的那一刻稍稍放松了些许,这是苏怀静第二次看到这个男人,如果要说是活着的,准确来讲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传奇人物。
易擎的父亲……看来易擎的长相更像他母亲。
“擎儿。”在易擎转过去之前,易凤知又重新板起了脸,他走下阶梯几步,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易擎看了看他,又转过头去看着苏怀静。
易凤知不知道爱子为何看着一团空气,神态不由有些疑惑,易擎却像是察觉了什么,微微启开唇,含笑道:“你看不见他。”
这句话不是对苏怀静说的。
易擎伸出了手,心醉神迷的抚摸着苏怀静的容颜,感觉到了空荡荡的胸口像是瞬间被什么东西顷刻间填满了一样,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一动不动的,生怕下一刻这一切就会灰飞烟灭。
“你是谁。”
光与暗顷刻间支离破碎,易擎与易凤知包括易家的亭台楼阁散落成无数的碎片。
苏怀静在浩瀚长河之中接住空中散落的一块碎片,眼前一阵虚晃,忽然又到了处山清水秀之地,他坐在树梢上,看着年轻的赤尊者在树下心烦意乱的等待着,神情阴沉。
他不太像之后苏怀静见到的那个模样,还很稚气,面容上带着紧张与小心翼翼,看起来有些清瘦。
花树在清风里摇曳着,香气甜腻芳菲,兰叶春葳蕤,飘飘荡荡,苏怀静知道易擎铁定就在附近,便倾着身体,枕在了长枝之上。易擎比之前那时要成熟了些,在风里打马走来,然后忽然停了,抬起头来看向了藏在花后的苏怀静。
又是他。
赤尊者矜持的站着,绷紧了身体,看起来几乎有种惨烈的牺牲感,他等待着,可易擎却没了逗弄他的心思,只是那般仔细的看着粉桃的花瓣之后,翠绿的树枝之上,那一抹艳紫。
那种荒谬的满足感又重新充盈着他的胸膛。
“易擎。”
那道声音穿越过风,清晰无比的落在易擎的耳畔:“你还不肯醒吗?”
易擎眨了眨眼,花树后的人忽然消散了,像是个无暇时做的梦,怪诞又离奇。
这次是赤尊者,而且易擎好像是在排斥他,所以离开记忆也非常快。
苏怀静叹了口气,他这两次进入易擎的记忆碎片之中,似乎都是对于他也有记忆的人选,那下个会是谁呢?难不成是姒明月。
这次是个暗夜,易擎醉醺醺的靠在一块石头上,清澈的溪流落着月光,静静流淌着,散发着醉人的酒香,似乎是一条酒泉。易擎坐了会儿,忽然侧过身,半个身体趴在了溪流里狂饮,一动不动了许久,才终于起身。
苏怀静就坐在石头上,从上往下的看着易擎,没什么表情,易擎一把抓住他的脚踝,醉醺醺的歪过头,神情却异常的冷酷,黑漆漆的眼神在夜色里发沉,像是噬人的狼,他握的很紧,几乎叫苏怀静觉得有些疼,骨头像都是都要不堪重负的发出声音来。
“你到底是谁。”易擎的脸上湿漉漉的,从眉毛到眼睛,带着强大而危险的压迫感,“姒明月派你来的?还是易凤知?还是那几个老不死的!”
说实话,就按之后易擎对他爹那个态度,这会儿的易擎真是个叛逆少年。
“我来接你。”
苏怀静微微垂着头,冰凉的手指在易擎的眉心上,淡淡道:“易擎,你难道还要永永远远的睡下去吗?”
“你不是在喊我。”这个年轻的易擎盯着他,脸上的笑容有些讥讽与残忍,模样有几分令人不寒而栗,他忽然把苏怀静扯落在地,然后压制了上去,死死摁住了这个人的肩膀。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对这个人却有极原始的欲望。
仿佛顷刻间化作了野兽,咆哮着要破出理智的囚笼。
易擎喘着粗气,手指压在深色的领口,脸上露出狂态与似笑非笑的神情来,肆无忌惮的用令人厌恶的眼神“侮辱”着苏怀静,他嘲讽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男人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领子被扯开后露出苍白的胸膛,可这个人的神态却平静无澜,仿佛浑然不在意。他仰起头,露出纤长的脖子,手指搭在了易擎的手腕上,平静道:“如果你做下去,那大概是个春梦吧。”
易擎看了他一会儿,才肆无忌惮的笑起来,猖狂的不可一世,他撤开手,漫不经心的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平静道:“我不缺人,你很有趣,但偏偏就是太有趣了,才显得虚假。”
他缓慢的抚上了心口的位置,神情阴沉,神态像是要用手硬生生将腔子里头的心脏挖出来那般的凌厉。
“可是这里,明明是空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为年轻貌美的中二病易擎打CALL
第80章 祠堂
“我就知道你会来。”
粘腻的血液顺着匕首滑落,今日似乎是易擎的大喜之日, 穿着凤冠霞帔的女子目光隐约闪过不忍, 但随即又变得坚定无比。易擎轻轻拂去她, 不会比拂开一只蝼蚁更上心, 女子被击飞出去极远,几乎起不来身。
苏怀静如同风中的一片柳叶, 从月光中飘零,轻轻落在了易擎的面前。
“你娶亲了?”
他似乎并不生气,一点儿情绪也没有,像是易擎曾经做过的一具傀儡, 强横却毫无波动,冷静从容的像是从不动摇。
易擎有些失笑, 他的嘴唇微微哆嗦了下,露出有些讥讽的神态来,他抬起眸,看了看苏怀静, 神态恬淡的几乎有些温顺,那柄匕首似乎特意处理过,一击便重伤了他, 尤其是这样近的距离。
“我爹给我挑的。”
尽管易擎强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 可苏怀静却看见他的手在发抖,脸上的笑容也僵硬的几乎冰冷,他缓慢而又平静的说道,“他恨我, 我又不是第一日知道了,从我出生那一刻起……”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露出一个极嘲讽的笑容来。
女子慢慢的站了起来,挥袖挣开那一身喜服,露出底下雪白的长裙,一对短刃从她的袖中荡出,鲜血自口中溢下,她目光清冷,语调却很坚定:“易天穹,我雪妃燕既然同你成亲,此战过后,倘若你死,我亦死。”
“那倒不必。”
易擎背对着她,慢慢踱步走出屋外,屋外站了不知多少人,黑压压的一片,戒备森严,他笑了笑,又转过头去看雪妃燕,淡淡的笑道:“你我有什么干系,一纸婚书而已,合卺酒都没喝,我对你无情,你待我无义,骗得了谁。”
雪妃燕看着他,目中含泪,却又咬牙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与你成婚,已是你的妻了。”
“哦。既然你这么放不下大义,却又要为了一桩虚情假意的婚事牺牲小我。”易擎歪头想了想,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出如何的诛心之语,又道,“那你便当我现在休了你罢,你还不配与我共死。”
雪妃燕的脸色随着他的话变得惨白无比,易天穹却走过来,偏过头来轻轻吻了一下苏怀静的脸侧,有些云淡风轻的笑意:“我想,我应当是喜欢你的。起码,很接近了。”
之后的画面似乎是因为易擎本身也几乎失去理智,只能隐约看到五彩的流光在空中爆裂开来,预兆着战斗的惨烈,然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鲜血,易擎一身红衣,穿梭在众人当中,袍子吸饱了血,红得发艳,滴滴答答的流淌着。
苏怀静心中已经隐隐约约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个大约的想法,但还来不及疏离,就被易擎强烈的意识祛除了出去,金丹不停地震动着,像是即将蜕变。苏怀静猛然睁开眼,那纯净的灵液已经减少了大半,两人依旧浮在空中,易擎的脸色虽然依旧不太好看,却比之前稳定太多了。
系统:
苏怀静懵懵懂懂的,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易擎的事情,就被催促着盘腿而坐,运转起《太丹隐书》的内功心法来。
天地之间的灵气骤然被引入阵中,顺着阵法完完全全的笼罩住了苏怀静本人,金丹在丹田内缓慢的剥落开来,露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来,拈花坐立,眉眼与苏怀静有七八分相似,它慢慢睁开了眼睛,忽然离开了苏怀静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