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身子仍是紧绷着,眼眸里的光忽明忽暗。他努力地将自己的神色保持不变,各番滋味儿却轮流涌上心头,偏偏他也发泄不得。
“不知我的身份,却贸然将我带回军营?”
言外之意是,不怕他是敌军派来的细作么?
虞舒曜索性将话说得自然明白:“称我心意之人,我自然要留在身边的。”
那人怔住,眼底的讶异一览无遗。
舒曜从未和自己说过这种情话。
舒曜从未这样对待过自己。这份难得,让他想紧紧抓住,却又觉得似梦似幻。
他只觉造化弄人,舒曜偏偏喜欢着这时候的自己。
有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脑际: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吧,用另一幅皮囊、另一个身份待在他的身边。更何况,舒曜不是难得地向自己表露了心迹么?
他问自己,他真的办得到么?
虞舒曜正在用带着茧的指腹触摸这幅身体。
他闭眼,让这种触感更加清晰,可总觉得自己与舒曜之间隔着什么……
终于,他陡然睁开眼,猛地将虞舒曜的手狠狠打开。
不行,果然还是不行!
这样的话,舒曜爱着的,根本不是自己。
他的眼里倒映出的那人,不是觞引。
他怅然起身,走得决绝。
虞舒曜仍是坐着,将那人落下的斗笠拿在手中,用手掌将那上面的布条一圈圈缠着,再猛地一扯……
布条从斗笠上飘落下来,可就是有那么几丝细线还缠在上面。
当真是藕断丝连。
两日后,大雨。
此时该地正值雨季,若行军于山谷无疑是自寻死路,所以虞舒曜早有准备,将军营驻扎于高地,使得双方对垒时自己不算失了地利。
巳时一刻,探子来报,敌方军师尺青率兵朝我方打来。
虞舒曜只是挑了挑眉,随即带着早已整顿好了的队伍出战。
如他所料,那人还是这般的耐不住性子。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于狭窄山道处作战本对敌军有利,不想竘弋的军队却将他们引到地势较为开阔的平原处对垒。
想来场公平对决?虞舒曜笃定尺青的意图远没有这么单纯。
巳时三刻,烈日当空。尺青立于瞭望楼上,逆着光,未披盔甲。
于是,两军对垒时,虞舒曜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那晚出现在沙丘上的人,那人是尺青。
他仍带着一顶青黑斗笠。
虞舒曜举起军旗,尺青手持鼓杵。毫不疑问,两人是各自阵营的绝对决策者。这场战争,是两军的对垒,也是两人的对弈。
尺青率先擂鼓,开战。
竘弋军闻鼓列阵,车兵置于前冲锋,其余士兵作为两翼和后卫,整个阵型呈“凸”字分布,是为锥行阵。
虞舒曜挥动右手军旗。
瞬间,曜军变换阵型,前后拉开,两翼在前,后有后卫,步兵、车兵、骑兵有序分布, 呈“凹”字,是为雁形阵。
好的锥行阵会如长剑般锋利,车兵好似剑锋,两翼与后卫好似剑身,直直刺入敌军阵型,从三面给敌军以重创。
竘弋军的车兵在前自然锐不可当,在加之两侧的精锐士兵,的确如一把长剑般划开了曜军的防线,但虞舒曜很快发现了此阵的破绽——尺青在后卫的位置上仅留有一些步兵。
于是,虞舒曜挥动军旗,令雁形阵的两翼士兵快速包围竘弋军的后部,从锥行阵的薄弱之处进攻。
大战愈演愈烈,两军的将士没有一丝退缩之意,那愈大愈急的鼓点像是敲打在他们的肌体之上,一种原始且崇高的使命感由此觉醒。
灵魂已震荡,热血怎能凉。
“杀——”
“冲啊!”
一时间,嘶吼,咆哮,轰鸣,哀嚎……
透过这些,立于高处的两位决策者能够清楚地听到还有破碎的声音。
黄沙漫天的战场是个巨大棋盘,而每位将士的性命是透明又易碎的琉璃棋子,谁输谁赢,谁死谁生,皆由虞舒曜和尺青定夺。
他们即是旁观者又是局内人,发号施令的同时也在杀人害命。
只要胜负未分,棋局就永远不会停止,那些“琉璃棋子”就会不可避免地破碎,而尖锐的碎片扎进下棋人的手指,顿时血肉迷糊。
接着,十指连心。两人感同身受。
终于,雨势渐渐转大的时候,战争结束了。
锥行阵被破,尺青先撤了兵。
☆、故人
方才的厮杀换来了此刻的狂欢,曜国的将士们抬手抹去脸上沾染着的雨露和鲜血,这两者混合之后而成的浅红液体从他们的指尖滴落在被雨打湿的沙地之上。
“殿下,我们胜了!”他们举起手中的兵器,肆意欢呼。
虞舒曜的眉头方能稍稍松开,他仰头,让干净的雨滴打在他的面上,再缓缓流下。
这场雨来得正好。雨水大度地将自己混入鲜血当中,让本该猩红渗人的血迹被稀释了三分,如此一来,便能让人暂时遗忘那股弥漫在战场之上的令人生呕的血腥味。
入夜,庆功宴上,忽有一名士兵入帐禀事。
“殿下,账外有人求见。”
虞舒曜手中动作一顿,“那人头戴斗笠?”
“这倒没有,是位样貌清俊的公子。”
清俊?虞舒曜一时不知这个词是否与尺青符合,他试图忆起尺青未带斗笠的模样,可脑中浮现的只是些模糊的轮廓。这时他才惊觉,他竟记不得尺青的容貌。
只知,尺青长得不似那人。
“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名身形削瘦、公子装扮的人走了进来。
“参见殿下。”那人的头垂着,好似有意不让人看清模样。
虞舒曜起身,走到那人面前。
“头扬起来。”他的话里有不容人反抗的压迫感。
那人却噗嗤一笑,猛地将头抬起,“义兄果然认不出我。”
声音清脆宛转,原来是位扮作公子哥的姑娘。
虞舒曜稍稍讶异之后,便也打趣地回答道:“我的义妹是女娇娥,可不是你这般的男儿郎。”
“哼,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让我占呢。”顾浅莞无奈地耸耸肩。
“殿下,这位是?”账内的一众将士都好奇极了,出征竘弋之前他们就听闻殿下刚刚迎娶了太子妃,莫非眼前这位男扮女装的姑娘就是?
“我的义妹。”虞舒曜回答得坦然。之前他们约定过,在人后以兄妹相称,军队里的将士们都未曾见过顾浅莞真容,自然不知眼前这位姑娘会是太子妃。
虞舒曜对将士们交代了一番,便带着顾浅莞出了大帐。两人来到一片偏僻处。
“前线如此危险,你又是女儿身,为何要涉险到此?”
此时的虞舒曜俨然一副兄长教训顽皮小妹的模样。
他见顾浅莞踌躇不已,不由地猜想:“都城局势有变?”
“没有没有!”她连忙摆手,怕虞舒曜多想。“恭亲王一系虽蠢蠢欲动,但受日曜帝和虞凄17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辰牵制着,朝野大抵上是稳定的。”
她的头又低了下来,欲言又止:“其实我这次来……”
“今雨可不在我这。”
听到那人的名字,顾浅莞一下子抬头,便看到虞舒曜嘴角正噙着笑。
“看来你真是为他而来。”
顾浅莞知道她那义兄又在调笑自己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说中的,正是自己的心事。
“咳咳,既然被你识破,我就实话实说了。自那次大婚之后,今雨那家伙再也没来找过我,我原想着他或许在和我怄气,我也就不急,可半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现,我怕他把我忘了,便来你这寻他。”
“这半年以来,我也从未见过他。”虞舒曜只能实话实说。
话音刚落,顾浅莞的眸子果然黯了几分,“原来如此……”
下一瞬,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喜出望外地说道:“我要留在这,在你这我一定能等到他。”
她见虞舒曜有些不解,又解释道:“他从来都是跟着觞引的,若觞引来寻你,我便能看到他了。”
虞舒曜神色一凛,不禁语塞。
顾浅莞何其聪颖,见他神情不对,便知自己说错话了。“我若执意如此,是不是会给义兄你添麻烦?”
“当真是‘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罢了,随你去吧。”
虞舒曜想,这份执着究竟是对是错,他无权替他人判定。
顾浅莞做了个欠身,有意缓和气氛:“小女子这厢谢过了。”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很熟悉的一句话。可这回,她不敢开口再问虞舒曜,“那么,‘士之耽兮’真的‘犹可脱也’吗”。
第二日,虞舒曜正在营帐中与将士们商讨接下来的部署,顾浅莞在军中无所事事,便也在此闲听。
“虞舒曜,你快出来!”
账外传来声响。原是有两人不顾士兵的阻拦,火急火燎地在军营各处寻找虞舒曜。
顾浅莞不知怎么地,整个人从位置上跳了起来,眼里冒光。
“是他么?”她连忙向一旁的虞舒曜求证,她怕这只是自己的幻听。
虞舒曜自然也是听到了,“傻丫头,倒真让你等来了。”
“那现在我该怎么办,出去见他?或是等他找到我?”
“不急”,虞舒曜用眼神示意让她先坐下,“他让你等了半载,你如今得让他醋醋才不亏。”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顾浅莞笑着坐下。
“殿下,这?”将士们对他俩莫名其妙的对话摸不着头脑。
“你们先出去吧。”虞舒曜道。
将士们只得遵命。
没过多久,那两人终于闯入帐内。
“总算找到了!”今雨稍稍弯腰,气息喘喘。待他直起身来,才看清帐中除了虞舒曜,还有坐在他身旁的顾浅莞……
两人似乎很亲昵的样子。今雨顿时想起,她已是嫁与了虞舒曜。
他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顿时,无人言语,面面相觑。
“虞舒曜,最近觞引可曾来找过你?”叶初空问。
虞舒曜眉梢一跳。
“没有。”他回答道。
今雨暴躁起来:“怎么可能!觞引那性子谁不知道,他敢违抗师命逃了出来,不为你还能为谁?”
半年前,无妄真君强行将完全入了魔道的觞引带回岛上,对他禁足,并每日让他在安宁池中浸身四个时辰才勉强抑制住了魔性。真君、叶初空、今雨三人不谋而合,从不在觞引面前提及虞舒曜,唯恐刺激了他,觞引也意外地表现得十分释然。可在一个月前,无妄真君入了关,叶初空和今雨也放松了警惕,觞引就这样出了岛,不知所踪……
叶初空拍了拍今雨的肩,“现在的觞引是不可控的,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把他带回去。”
“与我何干?”虞舒曜抬眸,与叶初空对视。
他话语中的凉薄让其余三人为之一颤。
“与你何干?我告诉你,天下众人唯独你最没资格说出这句话!”纵然沉稳如叶初空,此时也恼了。
他脱口而出:“当初若没有觞引,何来的你!你的身躯,你的命,都是觞引给的!”
虞舒曜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站起,一把抓住叶初空的衣领,眼中寒光立现。
“把话说清楚!”
他能感觉到,那个陈在觞引与他之间的最大迷局即将解开。
叶初空顿了顿,终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觞引苦心瞒你许久,我不想到头来这一切只换来你的一句“与你何干”,就索性都同你说了吧。”
“觞引他,是九重天上天帝的弃子,刚出生时就被母妃放入天河流放下界,我的师傅恰巧在小楼旁的清流中拾到他,便把他领了回去抚养长大。”叶初空停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后来,他爱上了虞曜仪,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他。”
虞舒曜觉得那四个字刺耳极了。‘不管不顾’,像不要命了一样。
“前朝虽残暴无道,可气数未尽,虞曜仪强行改朝换代已是逆天而行,再加之……”叶初空看了眼虞舒曜,“再加之他生前征战沙场,杀戮太重,死后是无法入轮回道的。”
叶初空始终记得那是虞曜仪死后的第七天,本是万念俱灰的觞引突然冲出小楼,等他再回来时,身上的白衣已沾满尘土。
屋外风雨交加,他慢慢地走着,用双臂小心地护住怀里的那只陶罐。
他一步步走到师父的跟前,接着是双膝触地,扑通一声,响得出奇。
“师父,救他,救救他吧!”
清濯道人看得通透:“傻徒弟啊,人死了是救不回的,他灵魂俱灭,即使你拿了骨灰要替他重塑肉身,他也不可能是你要的那个人了。”
觞引眼光涣散,几欲倒地,可嘴里还是不停地喃着“师父,救他,救他......”
那一刻,清濯道人知道,这回他要救的不仅是虞曜仪,还有觞引。虞曜仪消失了,觞引也许也活不成了。
就为他编织一个假象吧,虞曜仪还在的假象。
“你起来,我这有个法子,你姑且试试吧。只不过,你不得不和九重天上的那些家伙打打交道了。”
☆、大喜大悲
叶初空从回忆中清醒,“觞引向来对天上的那群神灵嗤之以鼻,可那次他却卑躬屈膝地向他们要来了黄泉散,这种散与骨灰混合后的确可以重塑肉身,不过还需要一名寄主将两者炼成内丹,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寄主会替你尝尽重塑肉身之苦。每一个日出之时,寄主先有四肢齐断、五脉皆碎之痛;每一个日落之时,寄主再尝筋骨缝合、皮肉粘连之苦。而这种几近灭顶的剧痛,需要反反复复八十一天。”
“而这名寄主,本是你母亲最为合适,可觞引爱屋及乌,便自愿受了这八十一天的折磨。待内丹终于炼成之后,他才将其送回到母胎中孕育。最后,你终于降生。为何每至虞曜仪忌辰你就会莫名地疼痛,为何碧落卷上显不出你的死辰,便是这个原因了。”
叶初空有意将这期间的种种细节叙说详尽,这是觞引应得的,也是虞舒曜应该知晓的。
“所以,在虞曜仪死后,觞引费尽心力重塑了一个你,这也就是为什么觞引觉得你和虞曜仪是同一个人的原因。”
除虞舒曜之外的三人都在等他的回应。
“我长得,像虞曜仪?”
良久,虞舒曜终于问出一句。
话中听不出喜悲,但其余三人都留意到他的右手正覆在腰间的匕首上。
叶初空顿时觉得,方才那番话该是说不得的。
“若寄主是你的母亲,你的模样会与虞曜仪完全一致,但因为是觞引,所以还是会有一些不同。”
叶初空看到,虞舒曜似乎轻轻地松了口气,待他想看得更真切些时,虞舒曜的脸上已没了任何表情。
大营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三人注视着虞舒曜,像是希望他再说些什么。
虞舒曜感觉到了他们的注目后,那张本无波无澜的脸上漾出了一丝波纹。
他抬眸,轻笑出声。
“怎么,我该表现出一副备受感动的样子?他做的这一切不是为我,是为他自己,为虞曜仪。你们也认为我就是虞曜仪?”
“真是抱歉,我借着他那一世的经历才得以有机会降生,却没有活成他那副模样,我有我自己的意志,不同于他。”
他的眼神桀骜不驯,“这样说来,我只是虞曜仪的仇敌,因为我抢占了他的肉身,让这个肉身里装载的是完全不同于他的灵魂。”
他就站在那里,一字一顿地把这番话说完。
当真是峻如寒石,玉山不颓,长身鹤立,清傲独绝。
虞舒曜从来不是风致楚楚之人,他如一把青光长剑,不光是剑锋,连整个剑身都是尖厉无比的,处处是棱角。
今雨想再为觞引说些什么,终究也只是张了张嘴,无言作罢。
一时之间已无人言语。明明虞舒曜表现得那么不可一世,他们三人却莫名地觉得理所应当。
叶初空知道虞舒曜接受这一真相需要时间,“今雨,我们先出去吧,让他一个人好好想想。”
他们退出营帐后仍心有余悸。
“方才虞舒曜是想拿匕首……”今雨和叶初空交换眼神。
“没错,若是我说他和虞曜仪长得相像,他一定不会伤害我们,只会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