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知道自己言中,眉眼间更加得意,道:“纵观六界,人神鬼妖,哪一个心中没有那爱恨情仇?别的不敢说,单这‘情’一字,谁要是沾上了,神□□绪变化最甚。即便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亦逃不过本狐仙的眼睛。”
荷妖自称荷仙,狐妖自称狐仙。果然......师傅说的没错,大多数妖都生性自卑,偏要在名号上挣足面子,说起自家名氏来,都是一口一个仙。
苌夕思量几番,道:“看来你还是情海高手?”
九尾狐将手肘搭上亭栏,得意道:“这是自然。等过了天劫,我便可修炼吸人精血的法术,那时调情的手段,定然比现下还更高端一些。”
苌夕眼睛一亮,趴到靠近它的那侧木栏,问道:“那你能不能传授些法子给我?我有急用。”
美人的夫人至今还未露面,也不知是不是那些书文里,能将三十六计烂熟于心的厉害角色。万全起见,还是先学个两招,以备不时之需。
“急用?”九尾狐咀嚼这两字,不由发笑,“一听便知你是初出茅庐的牛犊子。感情之事,万万急不得,若急了,便只能落个竹篮打水的下场。”
苌夕愣了愣,他虽不明白“竹篮打水”的意韵是什么,但也由衷竖起大拇指,道:“行家果然是行家,说话都不一样!真是厉害!”
九尾狐有些吃惊,道:“你觉得厉害?”苍白的嘴唇似浮了些许颜色,“不认为狐妖勾/引诱/惑的伎俩下作?”
他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狐狸在百兽中本有“妖兽”之称,生性狡猾妖媚。而狐妖,更是在兽体身上又升了一层楼。稍不留神,魂魄被之勾去,吸尽精血之后,便成干尸。
且狐族的媚术,一直饱受诟病。被认为是床上的下作伎俩,上不得台面。
故而百兽千妖之中,大部分皆是避之不及的。
苌夕疑惑他的妄自菲薄,拿出小跟班强大的吹捧本事,道:“让喜欢之人喜欢自己,那是天大的本事。这才不是下作,是上作!”
九尾狐听到恭维之言,十分高兴,眉头舒展,启唇还欲说什么,却被一声怒呵打断。
“白葶!”
白,是狐族的族姓。其实由此而看,狐族的历史还是比许多兽族更悠久的。
比如,狼族就没有族姓......
循声望去,正是一气势汹汹的虎妖带着两个跟班。压着气顿着风,停在白葶身前。苌夕抓着心窝子感慨,大虫不愧是大虫,身形五大三粗,宛如一座小山丘。
“白葶,事到如今,看你往哪儿跑!”虎妖不知从哪里捡了根手臂粗的木棒,指着白葶的鼻子。
看这架势应该是冤家寻仇,苌夕从小贪生怕死,于是蜷成一团,缩在柱子角。
伸长了狼耳朵,巴巴偷听。
白葶淡淡抬起眼帘,长长的眼睫像是展开翅膀的蝴蝶,冷笑道:“跑?我来万劫山这么久,可从未离开半步。”
亭子里,虎妖的身形已然占了大半。他鼻孔冒烟,脖子上的筋脉也烧得突起,“你跑与不跑,现下也出不了这座山。狐媚子!你取了我兄长性命,今天,我就要给他报仇!”
白葶的声音仍旧娇柔,道:“你兄长做了何事你自己也清楚,谁是谁非,当下立见。何况,你也不掂量掂量自身有几两重。我连你兄长都杀得,还怕你个小喽啰么?”
“杀我?你还没那能耐!我兄长被你算计,我可不会!”虎妖盯着他尚在流血的手臂,冷笑道:“再说,我倒不用真的杀你,你已受了伤,我随手再给你两棍,你便过不了天劫。”
受伤的白葶和法术低下的虎妖,打起来可能真的不相上下。然则即便是不懂兵法战术的苌夕,也明白旗鼓相当的两方打起来,只会是两败俱伤。
虎妖伤了不要紧,要是白葶伤势加重,过不了天劫,那他找谁取经去?
取不了经,美人跟他的媳妇跑了怎么办?
苌夕大义凛然地握紧拳头——为了美人,缩着头挺身而出是义不容辞的!
“住手!”
美人啊美人,你看我这副英勇模样,会不会爱上我哇?
☆、天劫(二)
虎妖闻声回头,粗犷的眉毛一横,道:“哪个找死的在放屁?!”
苌夕臀部一使劲,“噗”的一声放飞灵魂。
提步出了自家亭子,兴高采烈地冲二妖招手,道:“是我。”
由于第一回面对身形如此伟岸壮阔的大妖,苌夕心中略慌,慌乱之余,耳廓忽然回响起莫首南的一句话。
“应敌之策,当不言于表,不露声色。方可寻到机遇,出其不意,一招制胜。”
说来奇怪,平时对莫首南的谆谆教诲左耳进右耳出的苌夕,紧急之时,倒还想起他的话来。
当然了,就他目前能掌控的法术而言,还做不到后那句“一招制胜”。
但长期厚脸皮的培养,让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达成第一句。
虎妖将大棒子抗在肩上,低眼着不屑问道:“爷爷我现在在办大事,想活命就滚远点儿!”
“嘿嘿,我就是路过时,看这里热闹,过来瞧瞧。定然不会打搅你们。”苌夕跟着讪笑两声,道:“看这情况,虎仙可是与这狐妖有什么过节?”
一个“虎仙”,一个“狐妖”,立即让虎妖心下一乐,没有再粗声鲁气赶人走。
但面上还是狰狞瘆人,问道:“怎么?想管爷爷的闲事?”
苌夕诚恳摇头,道:“我哪能管虎仙的闲事?”
虎妖虽然莽撞,倒还有几分聪明,“等等,莫不成,你想救这狐狸?”
苌夕佯装的表皮瞬间被识破,但他仍旧坚强万分,继续装腔作势——美人啊美人,为了你我可是第一回说谎啊......
(那日是谁骗人说,“小嘲月”的来由是因为双亲想让他有狼性来着?)
“虎仙多虑了。”苌夕学起凡人咬文嚼字的腔调,“小妖只是看虎仙气势冲冲的样子,想起方才进山的时候,隘口两位上仙的谈话。”
“什么话?”虎妖的语气透着丝急促。
苌夕故作淡然,缓缓道:“他们说,万劫山少时,有一百多妖,多时,有五六百妖。其实每个妖的一举一动都在司序上仙的掌握之中,然后将各妖的情况上报给雷神。施行天劫时,滋事吵闹的就多捶几道雷,乖巧温顺的,便少捶几道。”
对于妖而言,最怕的是天劫,最期盼的,是成功度过天劫。
故而拿这个开刀最有用。
虎妖躯体一震,上下打量苌夕一番,嘴硬道:“你不就是赤谷的一头犊子狼么?满口胡言乱语!当心爷爷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苌夕故作为难,道:“是真是假,虎仙可自行去问隘口的两位上仙。若是假的,你一棍打死我,我亦不会吭半声。”
虎妖紧握木棒的手松了松,没有说话。他即使被怒火烧昏了头,也不会真的跑去天帝钦点的仙人面前嚼舌根。
苌夕又道:“退一万步讲,即便这事不可信。如若我是你,也必然不会在天劫当即之时,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句话是有次躲在师傅桌子下面,想偷果子吃时,听师傅与几位长老商议时提到的。
应该......没用错吧?
其实,苌夕的头脑十分聪慧,许多东西听过便会记得,只败在一个“懒”字上。本该烂熟于心的计策谋略,他都叫不上名儿,用不对地方。基本上靠误打误撞,撞对了便万事大吉。撞错了......便错了吧!
“要真打起来,你与狐妖定然谁也讨不着好,损了法力,受了伤,到时即便是雷神大人不做惩戒,按照寻常度量来,恐怕也......”
他看虎妖的粗眉仍旧皱巴巴拧在一起,同时嘴角往下撇了不少,便知他的话奏效了。
果然,最后虎妖仍是骂骂咧咧,但也不外乎什么出山之后,定要让人把白葶千刀万剐,或者就算化身厉鬼也不会放过他云云。
两三句之后,便愤愤然走了。
苌夕后知后觉腿软,瘫瘫坐下。看来以后得多见见世面,方可临阵不乱。
白葶像是赏完一幕戏似的回味无穷,倚在栏上瞧着苌夕,打趣道:“你的修为比起那虎妖只有不及而无过之,这样莽然冲出来,胆子倒是挺大。”
苌夕一面揉腿一面纠正:“这不叫胆子大,这叫脸皮厚。”
白葶眸中的情愫渐暖,又道:“罢了,你今日替我解围,他日我便也帮你一回便是。”
苌夕一下子来了精神,嗖的闪到他跟前,道:“大丈夫说话算话,死马也追不上!”
白葶捂着手臂上崩开的伤口,红唇一勾,道:“你可是想说‘驷马难追’?”
苌夕摆了摆手,道:“意思到了便可,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他盯着白葶紧紧捂住的伤口,以及那从指缝里溢出的鲜红血液。
想也没想,便将头上的抹额拉下,在那伤口缠了两圈,系了个结,道:“这带子可是我大心肝送的小心肝,暂时借你,用完记得还我。”
美人送他的抹额很长,平日戴在头上,在后脑勺系结之后,其中一端还可垂到后背。
包扎伤口尤其适宜。
照理说,美人送给他的东西他不可以随意给别人。但苌夕方才同白葶讲清楚了,这是“借”。待到度过天劫,他再要回来,将上头的血迹洗干净,又可以大大方方带着去见美人。
何况,苌夕即便好色,即便脸皮厚,即便没文化,即便反应迟钝,即便爱占小便宜。
他仍揣着热忱的心,见到有人受伤,还是不忍心隔岸观火。
虽然,这颗热忱忱的心,有一大部分的热度是因为,他要帮助的对象,将来会帮他追求美人。
.................................
那几日,苌夕与白葶相谈甚欢,每日除了睡觉几乎都在摆龙门阵。
苌夕的主要目的还是取经,讨教讨教那些调/情手段。但每次说到一半,白葶总会转移话头,扯到其他事情上。
苌夕每每想拉回正题,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被白葶偷偷换了出去。屡次三番尝试之下,苌夕放弃了挣扎。
何况,白葶着实也会聊天,天上地下的事情都知道很多,不会让苌夕心生无趣。
“看你的样子,像是他们口中,百年难遇的银狼。”白葶眼睛颇为毒辣。
苌夕顺了顺雪银色的头发,道:“应该是吧,不过就是毛色不一样而已,其他也没什么区别。”
白葶眼眸一虚,话语中隐约透着猜测,“听闻赤谷出了个‘千古妖灵’,便是头银狼。”
苌夕也不忸怩,直直道:“没错,那就是说的我。”
这名号跟了他一百多年,早已习惯。初时,他当真以为自己有着惊世骇俗的本领,经常拿手指不厌其烦地去戳石头,看看能否变成金子。后来屡试屡败,他便明白,“千古妖灵”不过是个虚名。
那场红雨将他苌夕带到世间,他就是妖灵,换做出生的是张三李四,这个头衔也灌到张三李四名上,千古妖灵便是他们了。
是谁都一样,只不过他走大运,捡了这便宜。
白葶将手搭上亭栏,怅然道:“若是我出生时有场红雨便好了。”
苌夕听出他话语里的醋意,自豪地扬了扬下巴,道:“那是,你可不像我,和龙王这么投缘。”
白葶酸溜溜哼了一声,道:“龙王他老人家随便洒点子红墨水,你还当真了?”
“有人当真就行了,我当不当真又不重要。”苌夕困意来袭,打了个呵欠,道:“你出生时什么样?”
“没什么稀奇,天气不好不差,人也不少不多。青丘也挺好,没什么变故。”白葶垂下眼眸,唇角扬起笑意,“那地方水秀山青,也无需再变动什么。”
说起青丘,白葶的眼中总是闪烁着暖光。
候天劫时苌夕同他一块待了六日,他最喜爱的,便是在清晨倚靠着亭栏,两眼望向山间还未退去的薄雾,幽幽道:
“青丘的景色好,烟雨时节,山头总是罩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的,十分好看。”
第一回听的时候,苌夕觉着白葶的文采甚好,若在凡间定然是个秀才人物(他这样评价过许多人)。
然而到了第七回,第八回,苌夕便有些厌烦了。他觉着,白葶断然是没文化,断然是去哪本书上背下来这句子。导致只会背这一句,也只重复这一句。
不过苌夕记性也不好,他对白葶最深的印象便只有这句话。
过后许久,久到苌夕已然忘记白葶的模样,脑中却时常闪过一席碧色身影,嘴里依旧喃喃这一句:
青丘的景色好,烟雨时节,山头总是罩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的,十分好看。
......................................
天劫转瞬即至,等司序上仙来叫人的时候,苌夕还在梦里与美人戏水。
美人在浴池中墨发如瀑,一双似曜石般的幽幽眸子深深望向苌夕。身上未着片缕,水珠从他的锁骨滑落,顺着肌理一路往下,溶进恰至腰际的池水。
苌夕看呆,生生将堵在喉间的唾沫咽下,一步步入池,一步步走向那朝思暮想之人。
抚上那被热水浸红的顺滑皮肤,苌夕情不自禁,撅起嘴唇,轻轻吻下。
然而下一刻,他撅起的性感嘴唇便被一记狠抽。
猛然睁眼,见白葶正无可奈何地盯着自己,道:“你又思/春?”
苌夕擦了擦口水,头脑里的浆糊瞬间被洗刷干净。
白葶看了看正等待的司序上仙,回头道:“我要去了,你可有话跟我说?”
苌夕挠了挠头,思索片刻,盯着他手臂上的红布条,仔细叮嘱道:“你记得把我的小心肝还我。”
白葶额上冒起一股粗筋,流波眼眸中闪过怒意,道:“没了?”
他碧衣似水,有股绿竹的优雅,却仍旧遮不住透骨的妖/媚。
司序上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道:“你们可是认识?”
白葶被某狼毫无良心的话气着了,冷冷道:“不认识。”
苌夕茫然不解,道:“我们认得的,他叫白葶,我叫苌夕。他是青丘的狐狸,我是赤谷的嘲月。”
司序上仙无奈地看了一眼白葶,道:“既然认识,那便一块儿去罢,也好作个伴。”
“一块儿去?”苌夕略微兴奋,雷神只有一个,受劫的变成两个,约莫能大大分散天劫的威力,“好好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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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娘亲,为什么他们要朝我扔泥巴,还说我是小杂种?”年幼的白葶扯着母亲的衣袖,抬起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问道。
雌狐蹲下身,抱着他的小肩膀,道:“因为他们眼红你爹爹的身份。”
“爹爹?他是谁?葶儿从未见过他。”白葶歪着脑袋问。
“他是竹妖。竹妖,是妖界最儒雅最尊贵的种族。”
“那他为什么不来看葶儿?”
“他......去世了。”雌狐看着白葶的眼睛,喉间哽咽,道,“在你出世的时候,他为了保全我们。”
她拭去幼儿脸颊上的泪水,道:“葶儿莫哭,你爹爹很爱你。世上没有多少妖会真的为了妻儿去死,你应当骄傲,为你有一个这样的爹爹。”
白葶依偎在雌狐怀里哭了许久,眼眸里逐渐露出与他年纪极其不符的沉稳,末了他停止抽噎,慎重无比道:“娘亲,葶儿不会让他们再欺负我们。爹爹在天上看着,不会再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白葶也是个可怜的娃呀T^T
☆、天劫(三)
黑云一团压着一团,将太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偶有一道闪电劈过,才将四处幽谷照亮了些。
“你在这里等着,我过了你再下去。”白葶看了看脚下幽谷,将苌夕拉退几步。
“为什么?司序上仙说过我们可以一起。”苌夕都能明白的道理,这个狐狸怎么可能不明白?
白葶回眸看他,道:“跟你一块,我必死无疑。”
苌夕惊愕,道:“为何?!”
白葶道:“若你跟着,我必会分神护你。要是雷神一锤子下来,挡吧,怕你扛不住,跑吧,又怕你跟不上。来回几趟,我可能活命?”
苌夕想想,觉着他说的挺有道理。况且,以后还要请他帮忙追美人,现下也不好拖累人家。便鼓足气力大喊两声,给他壮了壮气,雄了雄胆,目送他的消瘦背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