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那中年汉子傲气凌人的态度,理所应当地就偏袒了自己这边的白愁飞,权当没听见敲门的声音。
门敲了几下,就停了,又过了几息,门外传来了柔柔的女声:“看来仲先生大抵是不愿同我家主人喝杯水酒了。”
那声音很平和,但却丝毫不显柔弱,明明是温柔的女子声音,但莫名就会觉得那是一个极刚强的人。
“我们酒喝得好好的,为何要去找你那个主子?”王小石扬声答道,反手已经握住了身后的剑。
“主命难违,失礼了。”那声音又道,与此同时大门被一剑劈开,门外的女子执着剑,冷冷地看着仲彦秋,“仲先生,请。”
王小石认出了她来,准确的说,没有谁会认不出她来,如果说六分半堂有谁是无法被了解的,堂主雷损,二把手狄飞惊,还有就是这个女人,六分半堂创始人雷震雷的女儿雷媚。
仲彦秋看着她,忽地笑了笑,道:“好啊。”
“仲兄!”王小石讶异地喊了一声。
“你回去跟楼主讲一声,我今日要晚些回去,让他莫要担心。”仲彦秋说道,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杯中残酒,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但是……”王小石正想起身,就被白愁飞摁住了肩膀,白愁飞道:“别冲动,先回楼里再说。”
他二人势单力薄,和雷媚带来的大批人马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王小石和白愁飞匆匆忙忙赶回金风细雨楼,仲彦秋却是半点也不显惊慌,不像正被六分半堂的人马围着带去赴一场鸿门宴,倒像是在自家后院里散步一样。
“先生好气度。”雷媚握着剑走在仲彦秋旁边,她不敢有半点放松,毕竟眼前这男人带着逆水寒剑一路从北疆到开封,沿途不知留了多少杀手的性命,可以说是极难应付的狠角色了。
仲彦秋扯扯嘴角,“喝杯水酒罢了,有什么好挂心的。”
尤其自己身边这个还是金风细雨楼的卧底,他就是想出点什么事都困难。
他们最后停在一处院子外,雷媚敲了敲门,把仲彦秋迎了进去。
院子里有人正在等着。
一个好看的男人。
男人很少能用好看来形容,但偏偏院子里的那个男人就是那般,眉眼俊秀,好看得能让全天下的女人又妒又羡,还要忍不住红了脸颊。
狄飞惊好看得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
如果有这样一张皮相,大概就可以称得上是完美了。
只一点,他一直低低的垂着头,就好像是大姑娘害羞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因为他的颈骨是断的,他的头软软地耷拉着,似乎下一秒就会从脖子上掉下来一样。
即便是仲彦秋,忽然也生出了几分惋惜的心情来。
第七十七章
“仲先生。”狄飞惊温温和和地笑着, “在下身体不便, 还望见谅。”
他的声音细细弱弱, 下一秒就会断气一样,一个颈骨断了的人,总是很难说得出话的。
“无事。”仲彦秋淡淡道, 走过去坐在石桌边, 拎起茶壶倒了杯茶。
狄飞惊也倒了一杯茶, “我的那些个属下失礼,狄某以茶代酒, 在此向您赔罪了。”
他的措辞很是谨慎,仿佛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而是像六扇门的总捕诸葛正我, 像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那般, 哪怕跟他站在相反的立场上,也不得不对其抱有一分尊敬。
仲彦秋举起茶杯象征性地碰了碰, 浅浅抿了一口。
狄飞惊因此而笑得更加温和,他本来就是个极好看的男人,笑起来更是如春水初融繁花初绽。
“那就是最好了。”
他轻轻说道。
虽说是打着有要事相商的明天把仲彦秋请了过来, 然而狄飞惊却只是拉着仲彦秋随意扯了些有的没的的东西闲聊, 倘若不看立场, 那么天底下确实很少再有人比狄飞惊更加适合做朋友了,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又丝毫不让人觉得冒犯。
仲彦秋甚至还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些善意,是的, 善意,虽然很少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善意,立场问题并不妨碍狄飞惊欣赏那些有才华的人,但是同样的,这份欣赏也不能动摇他对于六分半堂,严格来说是对于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忠心。
要知道,雷损已经老了,他的女儿雷纯还是个不能习武的弱女子,狄飞惊手里握着六分半堂的大半权柄,假使他振臂一呼,说不得六分半堂的主子是谁还需另说。
可他就是这么死心塌地地追随着雷损,完全不受任何流言蜚语的影响,安心地待在自己二把手的位置上,仿佛没有任何野心一般。
今天的天气很是不错,即便已经入了秋,却也没有什么寒意,反而显得颇为凉爽,院里种着的都是长青的松柏,又有一棵枫树,正是艳红如火的时候。
小炉上滚着热水,蒸汽顶开盖子,发出细微的声响,有落叶晃晃悠悠不知道从哪里飘了过来,落在壶盖上的前一秒,被劲气击得粉碎。
“这叶子不好。”狄飞惊轻飘飘地叹气,“若是落到了水里,会污了味道的。”
仲彦秋说道:“明明茶也好叶子也好都是枯叶子,偏偏放在一起味道就糟糕的很,倒也不知为何。”
狄飞惊沉默了几秒,道:“大抵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罢。”
“也许吧。”仲彦秋说道,“不过也总有些好喝的时候,这时节桂花晒干了和茶泡在一起,滋味颇好。”
狄飞惊笑道:“六分半堂里有几棵桂花树今年开得极好,晒干了也可送给先生些。”
“那我就——”
“金风细雨楼虽说门户小些,桂花树还是有的。”
仲彦秋话没说完,就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了。
却是杨无邪亲自带着人来了。
狄飞惊嘱托过,所以外头六分半堂的人没有刻意阻拦,任凭着杨无邪带着人一路顺畅地走到了门口,杨无邪也有分寸,没有刻意挑起事端,知道自己来的目的主要是把人带走,约束着下属不要冲动。
好吧,虽然杨无邪也不知道自己要带走的人到底是谁,苏梦枕只是在前几天突然来找他,叫他安排好人手,这几天不要出门,随时准备去六分半堂在城东的一处据点接人,可具体什么时候去,苏梦枕也没告诉他,只是神神秘秘地说什么时机到了他自然会知道。
某一瞬间,杨无邪甚至怀疑自家公子是不是中了邪。
结果不到两天,下午他正对着账呢,就看见王小石和白愁飞匆匆忙忙跑回来说是他们的一位朋友叫六分半堂给请了去,再一问,王小石却是在苏梦枕的房门口撞见的人,还当他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金风细雨楼几千兄弟杨无邪一一熟记在心,可没有任何一个是姓仲的,下一秒他就想起了苏梦枕来找他时那副洞察先机的表情,心下一凛点足了人手立刻出了门。
他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他还特意安排了不少好手接应,结果没想到居然一路畅通无阻,打开院门就看见了狄飞惊和一个男人相对而坐。
狄飞惊他是认识的,哪怕其低调到一年也露不了一次面,他们总归会有个那么一两次遇上的时候,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王小石和白愁飞那位姓仲的朋友了。
杨无邪主管金风细雨楼白楼的事务,天底下稍有些名气的江湖人士没有哪个是他不知道的,可是看到仲彦秋的瞬间他依旧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之中。
这是谁?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
仲彦秋对着杨无邪友好地笑了笑,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这么年轻的杨无邪了,一时间还有些怀念。
这么看来穿梭于各个时间与空间总还是有些好处的,起码他记忆里的那些故人,记得的总是那些年轻而又鲜活的模样。
狄飞惊站起身笑道:“我竟是不知仲先生还是金风细雨楼的座上宾,倒是失礼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有张扬出来。”杨无邪笑道,“不过六分半堂请人实在是太急了些,叫我两个小兄弟吓了一跳。”
狄飞惊说道:“既是如此,那我也就不留先生了。”他抬抬手,就有仆人捧来木盒,“此番冒昧,多有得罪,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先生笑纳。”
仲彦秋看了一眼杨无邪,杨无邪笑眯眯地说:“不是什么大事,破费了。”回头叫身后的属下接过了盒子。
事情就这么和和气气地解决了,出门前仲彦秋看了看周院子周围,空荡荡地只有几棵快掉光叶子的树立着,几乎没有任何能藏人的地方,他的视线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停留了几秒,忽地笑了笑。
杨无邪对他的所作所为毫无察觉,只警惕着六分半堂是不是还有后招,等到绷紧了神经走出六分半堂的势力范围,忽然听见身边仲彦秋颇为失望的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行啊。”
见杨无邪扭头看他,仲彦秋解释道:“本来想试试看能不能策反他的。”
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有弱点就有办法一一击破,只不过狄飞惊一直表现地太过无欲无求,好像心里只挂念着六分半堂一样,远程那些鬼灵们看不到半点破绽,他也就只好考虑近距离观察有没有什么可乘之机。
“果然失败了。”仲彦秋叹气,狄飞惊的确是有弱点,他一直喜欢着雷损的女儿雷纯,但是说实话,这个弱点还不如没有,狄飞惊那种奉献式的爱恋,有了雷纯加成,只会让他对六分半堂更加忠心耿耿。
于此同时,院子里狄飞惊也在叹气,“失败了。”
他这话是对走进院子的老者说的。
那人穿着灰衣宽袍,一只右手拢在左袖子里,看起来颇有些年岁了,眉宇间又有着十足不怒自威的气魄。
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秋日里极好的天气,他走进来的瞬间似乎一下子阴冷了起来,仿佛山雨欲来的模样。
狄飞惊的话还没说完,老者抄着手,等着他的下文。
他年轻的时候并不是个善于等待的人,可以说是性烈如火,他因此而打下了一番基业,但是守天下不比打天下,他的年岁也愈发的大了,也就愈发的善于忍耐,善于等待,善于寻找能够一击即中的机会。
狄飞惊思忖许久,终于开了口:“他是绝对不会背叛苏梦枕的。”
不是金风细雨楼,而是苏梦枕。
老者道:“你只同他谈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是很相信狄飞惊的眼力的,但是狄飞惊这个判断下得实在是太过绝对,让他不得不询问一二。
狄飞惊抬着眼去看那个老者,他的脖子抬不起来,所以他想要看人的时候,就得把眼珠往上转,他的眼珠黑得发亮,眼睛的下边,左边,右边都呈现出一种几乎要发蓝的白色,黑色与白色分明,让他的眼神显得澄净而又诚恳。
“我只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了。”他说道,“他绝对不会背叛苏梦枕的。”
“因为他唯一的弱点,就是苏梦枕。”
那个人的眼睛是与其外表不符的通透,就像一潭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水,唯有在谈起苏梦枕时会稍稍激起些许涟漪。
所以狄飞惊就放弃了,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都是没有办法说服那个人的。
就像仲彦秋也一样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放弃了策反他一样,他们的弱点显而易见,但是对于彼此站在相反立场的人来说,有这么个弱点还不如没有。
“是吗……”老者有些失望地摇摇头,“可惜。”
错失招揽一个这般高手的机会,实在是可惜。
他很清楚方才仲彦秋绝对是察觉到了他的藏身之处,只不过没有出手罢了。
六分半堂本就已经隐隐显现出颓败之势,金风细雨楼却是愈发红火,近些日子苏梦枕原本急躁的动作忽然放缓了下来,让他禁不住心生警惕。
苏梦枕急躁,是因为他病得快要死了,而他一死,金风细雨楼再没有能够与他抗衡的人物,现在苏梦枕的动作放缓了下来,要么是他的病有了办法治,要么就是他找到了后继者。
无论哪个,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老者拢在袖子里的手捏紧,开口道:“让纯儿回京。”
“等她回京后就替我下帖子,请苏楼主赴宴。”
第七十八章
这一趟杨无邪接了仲彦秋回金风细雨楼, 便也是把他的身份过了明路, 苏梦枕说仲彦秋是自己请来的大夫, 前些日子喝的方子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那方子的确非常有用,苏梦枕这么一说仲彦秋就立刻成了金风细雨楼的贵客,只盼着他能好好调养苏梦枕的身子, 让他活得久一些, 再久一些。
最起码在现在, 苏梦枕就是金风细雨楼的脊梁,一旦他倒下, 金风细雨楼也就倒下了。
仲彦秋见过狄飞惊之后,开封府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仿佛提前进入了寒冬, 那些庞然大物们一个个蛰伏下来似乎进入了长久的冬眠之中, 往日里见了面要打生打死的几个势力,此时下属们偶尔不小心在哪里遇见了也只是装作没看到, 连开口嘲讽几句都没有,安安静静地擦肩而过。
高压之下的天空明净到诡异,连带着把整个开封府都拖进了这种诡异的气氛之中, 那些小虾米们小心翼翼地躲在夹缝之中, 要做的“生意”也不做了, 一个个关张歇业规矩得不行,面上笑着,眼里难掩惊慌。
甚至有的,抛家舍业早早地离开了这里。
明眼人都知道, 这不是什么和平即将到来的前奏,而是暗潮汹涌仍故作平静的海面,只要有一滴雨滴落在安静无波地水面上,下一秒就会是比任何一次都要可怕的狂风暴雨。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这样让人几近窒息的安静之后,风终于吹起来了。
却不是冬日将近刺骨的寒风。
而是一阵柔媚入骨的香风。
宝马雕车香满路,将冷未冷的天里车厢被罩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里头的光景,但只看那雕着繁复华美花纹的车厢,缀在马车微翘檐角的丝绦,就知道里头坐着的定然是位姑娘。
前面是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力士开道,后面又跟着十几辆马车,不比主位的那辆华丽,大抵是仆人坐着的或是运送物品的。
马车都是江南样式,最前面带人来接的是六分半堂的雷媚,看到这般围观的人心里大抵就有了数——据说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独女自幼身体虚弱,久居江南,也不知这次是为何,在冬天要到的日子里到这开封府来。
不过众人讨论的更多的,还是这位六分半堂大小姐那惊人的美貌,世人总是喜欢讨论这些的,至多是碍于六分半堂的威名不敢明目张胆地指指点点罢了。
马车自街上缓缓行过的时候,苏梦枕就在街边的酒楼二楼看着,除了仲彦秋他再没让别人跟着,对于雷纯他是不陌生的,当年雷损死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是雷纯主掌六分半堂的大局,那是个又聪明又狠辣的女人,险些叫苏梦枕栽进坑里去。
但是年轻的苏楼主对雷纯却是不熟悉的,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年少时曾经差点和雷纯定过亲,不过后来也不知因为什么没有成,他甚至都没有见过这位未来会名满天下的美人。
最难消受美人恩,以他们现在的立场来说,少些瓜葛反倒是件好事。
正巧,仲彦秋也是没有见过雷纯的,当年他大部分时间都被苏梦枕支使着在外奔走,而雷纯那时候已经从江南回了开封为六分半堂联络各方势力,自然没有什么交集,唯一算得上交集的也就只有他毁掉了雷纯孤注一掷的破釜沉舟,让对方再无回天之力。
然而雷纯手无缚鸡之力,从来都是坐镇后方指挥,而不是在前方冲锋陷阵。
他只在那些鬼灵的叙述以及某些物件所“看”到的镜像之中模糊见到过一个剪影,那的确是一位美人,怎么说,经霜更艳,遇雪尤清的美人。
也仅止于此。
他见过太多太多的美人了,美好的皮相仅仅是刹那芳华,他更加习惯去欣赏那些璀璨而又永不会熄灭的灵魂,那些总能把未来的“线”照耀的宛如满天繁星的灵魂。
“方小侯爷也来了。”苏楼主说道,抬手指了指街上,街巷里停着一顶轿子,青布小轿无甚稀奇,熟悉的人却能一眼看出区别。
事实上不止方小侯爷方应看,这酒楼上上下下,街上人来人往,藏着不知多少来自各方势力的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