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儿?”慕云深在雪地中走不平稳,由一个身手不错的弟子领着,勉强能跟在许崇明的身后。
许崇明则一只手支撑萧爻,往魔宫偏厅快步而去,他们大咧咧的穿过人声鼎沸的正厅,让阮玉眼尖看见了,从二楼探出头去,嘀咕一声,“这又是怎么了?”
怕是萧爻一个人,就能养活方圆百里所有的大夫。
“死人医——欧阳情,你可听说过?”许崇明脚下不停,口中却指教慕云深道,“你是镖局出身,就算不通武艺,这些江湖怪谈却应当熟知。”
“是……”慕云深也表现的谦卑,“晚辈听说过,八年前忽然从江湖中消失……此人医术极高,但手段狠毒,我记得他什么人都肯救,只要付得起代价。”
他撒起慌来无动于衷——欧阳情隐退笏迦山是他暗中操纵,人也是受他庇护,岂是仅仅“听说”而已。
“手段狠毒?”许崇明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见过他,就知道江湖传言不可尽信。”
欧阳情的所作所为用这四个字形容,类同褒奖。
这也是个疯子。
逍遥魔宫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个粉饰太平的幌子,里面除了正在修葺的大厅,宴客的二楼,还有阴森森,密不透光的偏厅。
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正在干什么,“叮叮当当”不像大夫,像是个铁匠或木工,听的人从耳朵开始瘆得慌。
慕云深抓着萧爻的手,他虽然一路上话不多,但除非走慢了跟不上,否则这手就没松开过,连许崇明都觉得这姿势别扭,但看慕云深的脸色,他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隔一会儿便安慰,“放心吧,他还撑得住。”
“咚咚咚”许崇明敲了三下门,顿一顿,又敲了三下,然后才开腔道,“欧阳大夫,请开门。”
里头的动静陡然一停,缓了一小会儿,才有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来问,“哪里长得好看?”
许崇明有些为难,“欧阳大夫,这人是宫主的客人,您不能……”
“哪里好看?”里面的声音陡然一提,尖锐的好像铁片划在玉石上,每一声都伴随着“嘶嘶”的响动。
“欧阳大夫,”慕云深忽然道,“你要的代价从我身上收取,你看如何?”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24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天下间有很多人长得不错,有一小半长得好看,再挑挑拣拣便是美人。
单纯说一句好看,在骨不在皮或在皮不在骨,真正的美人在皮在骨,在举手投足,在修养,也在腔调。
所以慕云深一开口,门便从里面打开一道小缝,似乎有人藏在黑暗中打量了他一会儿,这才平息了刚刚尖锐的鸣叫。
“可以,你带着人进来吧。”
“这……”许崇明有些犹豫。
他知道欧阳情的品性,就算是沈言之亲自来,也改变不了这人的规矩——欧阳情要的是活人的肢干躯体,乃至皮肉色相,他会将收集来的东西挑上等,拼拼凑凑缝制成一个人,一个腐烂破旧永远动弹不了的人。
可现下魔宫中除了欧阳情,谁也救不了萧爻,许崇明纵使有意保护这两个后生,此时也无可奈何。
“许大哥放心,我虽然不曾行走江湖,但有些事心里有数。”慕云深轻轻说着。
他羸弱的身体里好像有一股力量,许崇明鬼迷心窍的信了他,眼看着那扇黑辘辘的门将人吞噬。
魔宫的偏厅并不狭隘逼仄,相反的,大而宽敞,两面镂空的雕花窗户跟门一样,分成上下两截,倘若打开,必能见沃雪千里,风卷残云。
可惜这块地被欧阳情占据了,仙宅洞府也能被他折腾成妖窟,黑漆漆的连灯都不点,头顶上稀稀拉拉倒挂着一些骷髅架子和褴褛衣裳,作为一个大夫,欧阳情有些太不讲究了。
慕云深半抱着萧爻,将他放在靠墙的床上。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萧爻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渗过两个人的衣服,有些黏腻的粘在慕云深的肩颈与手臂间。
一点火光忽然“腾”的亮了起来,在慕云深的眼眸子里跳动,他恍惚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
那苍老的声音在屋子当中具象化,变成了一个不过而立的青年人。欧阳情常年不见阳光的面色诡异的苍白,瞳仁出乎寻常的黑,就像是一张白纸赫然晕了墨点,有些碍眼。
欧阳情的神色很颓废,嘴角向下撇,眼皮子也耷拉着,人长的其实很不错,但缺了一股活人的精神头,他点完灯,又缩进黑暗中,只默默的打量着慕云深和萧爻。
“你让开,我救他。”欧阳情道。
方才阴测测刺耳的声音好像是某种伪装,卸下了这层伪装,露出里头中正腔圆的调调,和他这个人很匹配,寥寥勾勒出了一个温良君子的形象。
只是这君子爱好吃荤,老鼠打此过也要留下三两肉。
盯着慕云深退开两步,在床头空出了一段距离。欧阳情才上前,他的身上有股腐朽的味道——不同于尸臭,而是一种时间酝酿出来的颓败,时时传达着“生无可恋”的思想。
但这人却还活的挺好,面貌不见憔悴,身形也不见佝偻。
“这么些年,你救活他了吗?”慕云深在他背后忽然道。
欧阳情的手虚虚搭在萧爻的脉上,闻言骤然一紧,萧爻昏迷中也跟着闷哼一声,“谁?”
一边问,欧阳情从腰间取出一根银针,分毫不差的刺进萧爻的百会穴。
他的手相当的稳健,情绪与医术好像是分开呈现的,就算是在极为震惊的情况下,也不会有任何偏差。
欧阳情没有继续更多的动作,苍白的脸忽然转过来,阴森森盯着慕云深。两人呼吸近在咫尺,几乎能看见欧阳情那黑多白少的眼仁儿在缓慢的转动,“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只不过是短促而草率的一针,萧爻的情况已然平稳了许多,慕云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这才收回,安心和欧阳情扯皮。
“也不多……当年死人医欧阳情被人追杀重伤而逃,在江湖中也算一条异闻,我这个年纪的人大多听说过。”慕云深挨着萧爻的腿坐在他的身边,轻轻撩起袖子,帮萧爻擦了擦蹭脏了的脸。
他倒是毫不收敛自己的品性,把温柔体贴做得如此毛骨悚然,要是萧爻醒着,非当场跪下喊“爷爷饶命”不可。
“你……”欧阳情的面部肌肉像是长久不用,处于一种不尴不尬的状态,有些神经质的痉挛,“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一个问题还没得到答案,另一个随之接上,欧阳情的震惊维持了小一会儿,马上找回了主动权,“这也是条件之一,倘若你不能替我解惑,人,我不会救。”
“死人医救人要代价我清楚,但你这代价要的未免太多了,照你的规矩,应当只收一份。”慕云深仍是不抬眼看他,伸手微微勾住了萧爻的手指,细细搓摸着那一层软肉,“这孩子倘若死在你这里,掘地三尺,我也会找出你珍藏的那具尸首,挫骨扬灰。”
慕云深话音不重,语气中甚至有些轻浮,却使得欧阳情猛然一愣,身子抖如筛笠,不敢不信。
怕是所有的坏人作到现在还不死的,都有野兽般的直觉,趋利避害虽然怂了点,关键时候能用来保命。欧阳情他虽然是个大夫,真狠下心来动手,三拳两脚就能打死只有嘴皮子的慕云深,但接下来,沈言之与谢远客定然不会放过他——这人好歹是宫主的朋友……欧阳情想着,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讪笑道,“只收一样,只收一样……我要公子的面皮。”
以欧阳情这么多年来的变态手段,剥人皮而不死也不是奇迹,最多的还能活上十几年——只是大部分要成为他的药奴,供他驱使奴役。
慕云深当然知道欧阳情最想要什么,埋下的疑问虽然像藤蔓一样疯长,但怎么能和经年累月的感情相提并论,欧阳情是个多么执着的人,他当年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放不下一具骸骨,一个人。
慕云深头也不抬的笑了笑,“好,你救活他,我这张人皮可以给你。”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得来也不费工夫,只不过萧爻醒来,却难解释。
话不曾说出口,但慕云深曾经想过,这具皮囊是萧爻故人的,他多少会收敛点,好好珍惜——想不到连命都取舍自如的人,终有一天也会珍惜某样东西。
欧阳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干脆的买卖人,他狐疑的打量着慕云深,实在搞不清楚这里有没有个卖药的葫芦。
怕是一个人在这种黑漆漆的环境下呆久了,再多的豪情壮志也倾颓成畏缩与多疑。欧阳情虽然从来不是个好人,但当年作恶的时候,也是光明磊落说一不二的派头,现在却猛然踌躇起来。
他的脸上小心翼翼的露出一个笑容,把方才的冷峻打的稀碎,欧阳情又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宫主怎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与他不是朋友。”慕云深打断了欧阳情的蓄意猜测,一双眼睛,狐狸似得眯成一条缝,也不多言语,只道“你问的太多,不是件好事。”
言之凿凿,充满威胁,仿佛卖了人皮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江湖当中,大夫是个稀有的物种,百十来个人里勉强能出一个,指不定后来还“弃医从武”了——至于欧阳情这样能医死人药白骨的,那简直得跟菩萨一样供起来。笏迦山上来来去去的人不少,但欧阳情只有一个,地位简直铁桶还加两个箍,是属于权力争斗中,两方都要保的人物。
可以让他吃点皮肉之苦,甚至可以拿感情作为威胁利器,但不能让他知道的太多,牵扯太多,怕他自取灭亡。
欧阳情再一次被说到哑口无言,他向下耷拉的眼角微微一挑,阴沉沉略带不满的瞥了眼慕云深。他的手指扣在床板上,“咚咚”两下,道,“你坐了我的位子。”
这偏厅的规模不小,但布置简陋,床板跟棺材差不多大,仅供一人直挺挺的躺着,手脚还不能乱放。现下慕云深往萧爻身边一坐,满满当当,欧阳情是有些难以下手。
“你去烧一盆水来。”欧阳情颐指气使,大道理上说不过的人,始终还是犯在自己手里。
这样的得意只在一瞬之间,转眼又攀爬上愁苦,他的脸色暗淡,死气沉沉的托着残骸,不过一步路的距离,欧阳情仿佛慢腾腾磨了几十年。
“好。”慕云深道。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平素养尊处优习惯了,就算跟着萧爻四处浪荡的这几个月里,他也没做过什么粗重活。
慕云深记忆中最后一次服侍别人,还是七岁时为了两吊钱,给一个官老爷外养的私生子搓背……后来这官老爷就死在他的手里,血濡了被子,也吓傻了私生子。
他从小就是个煞神,七岁不是第一次饮血,更不是最后一次,却难得之后十几年,仍有一日会心甘情愿蹲坐在灶台前,吹一脸的热浪和锅灰。
第80章 第八十章
欧阳情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所有的饮食起居都在偏殿之中。
这里看上去凌乱阴森,但欧阳情很会打理,乱自然是乱了点,处处挂着招魂的幡布,却不脏。慕云深将衣服下摆一撩,捡了块破旧的黄蒲团,盘腿坐在上头。
他的脸色也不好,水下了锅,柴入了膛,便一只手撑着脑袋,阖上眼睛假寐。
慕云深像是座玉雕的人,如此闭塞昏暗的环境下,仍是有一层清冷的光辉笼罩,整个人安静且矜持,与周围疯疯癫癫额环境格格不入。
那厢,欧阳情出手极快。他阴沉的面目凑在一块儿,眉心拧成一条深刻的印纹,这时候倒显出年纪来了,不像是药罐子里泡出来二十开外的年轻样貌。细细的汗珠挂在眉毛上,不留神就掉进眼睛里,腌的又疼又痒。
他手底下的病人还是直挺挺的躺在床板上,半边身子扎的跟箭猪差不多,尤其是丹田与脑门,密密麻麻的一层,银晃晃的乱颤。
“是谁下的手?先剔了一身内力,再往里强加一层,导致气海与经脉阻塞难通,乃至逆行……虽后来有人善加引导,手法也过简陋仓促——你们在笏迦山上有仇人?”
针已经全数扎完,欧阳情正在一根一根的拔。这里头更有些门道,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几乎跟排兵布阵一样。
“这年轻人也受的住疼,就算是我在这个年纪受这般苦,怕也挺不住了。”
欧阳情就像是在掂量市场上的肉值几文钱的语气,虽是夸奖,却说的不痛不痒,末了还接上一句,“早晚是个祸害,何必留着。”
像是随时要下杀手的样子。
慕云深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屋中所有的光亮仿佛都藏在这一线之中,定定的落在欧阳青的后背上,“你可以试试。”
话至此,欧阳情只是自嘲的笑了笑,“岂敢。”
他的精神气本就剩的不多,每拔一根针又跟着散开点,这会儿面如死灰,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只能靠一点热乎和有进没出的呼吸强撑着,证明是个活人。
这买卖可做亏了。
欧阳情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慢腾腾站起身来,捶地的长袍就挡在脚边,几乎一步一绊,踉踉跄跄往后头的隔门里走,“你照看好他,别进来。”
似乎在寻找一处安心的地方,奔命似得逃窜过去。
慕云深仍是坐着没动,冷冰冰的眼神先是停留在欧阳情颓唐的背影上,转而不动声色的温柔起来,微微叹了口气,认命似的将一锅开水搅了搅,装上一盆,来给萧爻擦擦脸。
这张脸上一半是灰,还有几道刮伤的血痕,唇色苍白,整个人既不活泛也不唠叨,安静的有些出乎意料。
萧爻之前不管受多重的伤,总是醒的很快,就是生死门前徘徊一遭,也能吼一声让人安心,现在不出声了,也是个血肉之躯。
慕云深将毛巾放在热水里润了润,先沾湿萧爻干裂的嘴唇,然后顺着额头慢慢擦下去,在肩颈之间流连片刻,叹了口气,“你呀……何苦认识我。”
萧爻昏迷中似是听见了这句真心,眉梢一动,发出一声轻微呓语,“……命。”
“哈……”慕云深摇头苦笑,俯身吻在他的额头,“好好养伤吧。”
这一层冰冷的外壳在萧爻的面前终于肯撕开了,露出里面最温柔可爱的部分来,转眼却又一变,故作矜持的坐正了身子,似与往常无甚区别。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响动,打破了属于偏厅的宁静,乃至在这严严实实堵上的窗户口震开一丝缝,月亮已经攀升至中天,薄而稀松的光芒颇为吝啬的占据一个角落,就像是无意渗进来的人气。
沈言之已经回来了,神色略有些困顿,除此以外也看不出更多的异常。
他的衣服在这一轮的折腾里,虽不至于破败,却也谈不上光鲜,在一帮洗干净等着吃晚饭的人里,多多少少显的有些灰头土脸。
沈言之一直是人模狗样的,陡然间这么不拘小节——嘈杂的大厅一时安静,全都撇过头来看着他。
“沈宫主这是怎么了?”阮玉坐在柳白瓮的身边,夹枪带棍的嘲讽道,“刚做了假君子真小人,让人踹了吧?”
本只是无心之语,却不留神正戳众人心事,许崇明的眼神一时有些复杂,白胖的脸上强挤出一个笑容,和和气气的劝道,“小姐,好不容易家里人都聚齐了,您今晚就少说两句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许崇明虽然上山时间并不太长,但对阮玉还算不错,糖块零嘴没少了她,但凡有个稀奇玩意儿,也是第一个先拿来让阮玉把玩——简直当成了半个女儿。
这大概是一种影射的心理,许崇明早早失去了自己的女儿,或多或少见到小女孩便有种泛滥的父爱,偏偏还和阮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阮玉“哼”了一声,撇过脸去,就当看了许崇明的面子,暂且放过沈言之。
柳白瓮便在一旁拄了拄拐,戳在木板铺造的地面上,发出空落落的声音——建造逍遥魔宫的人的确技艺超群,这么一层薄弱的木片踩在脚底下,生生顶着几张大桌无数的人,不仅不见塌,甚至越踩越紧实。
“这饭也太难到嘴了吧?要不皆散了,明日起早?”
老爷子精神这时候反倒越来越好了,一扫之前踉跄上山的疲惫,挺直了腰板坐在椅子上,眼眶里两个黑漆漆的窟窿,虽看不见周围的情况,却也意料得到,想必沈言之出去一趟吃了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