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里头也有不少最后喂了豺狼猛兽的。
白锦楠的轻功造诣,由此可见一斑。
许崇明不敢妄动,他虽是第一个来到山崖上的,但沈言之与众人皆在这一片,相隔不远,接到他传出的信号后,转瞬间结结实实,将这山头围个水泄不通。
慕云深虽然料定,苏木不会对萧爻下毒手,但此番亦有些忐忑——以那人的脾气,纵使气空体虚,这时也该挥手招呼了。可鸟巢中一点动静都没有,当中两人都像睡着了般,对外界无知无觉。
“宫主……现在该如何是好?”许崇明道。
他也看清了鸟巢中的情况——不知怎么回事,像是两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内伤,怕再耽误下去,一个救不成,还耽误了另一个。
“不忙,你和我先下去看一眼,倘若是苏木,在我交涉的过程中,你先将人救出……倘若是白锦楠,那人估计没事。”
沈言之低声嘱咐了几句,却见慕云深忽然冷着脸插足进来。
“那我呢?宫主打算如何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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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沈言之明知道慕云深是个没常理的程咬金,但没想到这个程咬金专门劫道,时时堵的他头大如斗,沈言之只得苦笑一声,“还请慕公子留在山崖上,此处风烈壁陡,我怕无暇顾及公子。”
话虽然说的圆满,但沈言之还稍稍忐忑了一下,在他的认知范围里,慕云深已经列为了难缠的角色,不是台面上一两句客套话能打发的。
正当沈言之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时,却听慕云深道,“沈宫主,萧爻为我挚友,在此拜托了。”
说着,慕云深微微弯腰行了个礼——他的脊梁柱是顶着天的,这一弯要是能让萧爻亲眼看见,尾巴得翘到天上去。
连沈言之都搞不清楚虚实,不知这年轻人是心机太深,故作姿态;还是自己想太多,慕云深只不过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公子哥。
“我尽力尽力……”
沈言之笑道。
他们说话的空档,许崇明在旁边一刻工夫也不耽搁,急吼吼的已经命人将绳索逐一放下去了。
鸟巢的位置不低,四五米的绳索绰绰有余,白锦楠仍是一动不动的端坐在里面,如同一尊玉面菩萨,除了有些凶恶的老态,倒也像个正儿八经的好人。
这次受令而来的弟子虽然不多,但一个个身手矫健,先借绳索之力落在鸟巢中围成一圈,等沈言之和许崇明下来后,退开些,眼神紧紧盯着白锦楠,不敢有丝毫妄动。
这些都是出任务的老手,知道自己在白锦楠的面前好比一方豆腐——砸一缸也不见得有多吃力。
“苏先生?”沈言之乘着风,轻飘飘的踩在鸟巢的边缘上,他出言试探,却没得到回应——白锦楠如同老僧入定,在这穷山恶水里超凡脱俗起来。
沈言之皱了皱眉。
他不是个鲁莽的人,武学修为亦屈指可数,当下一看,就知道白锦楠和萧爻之间正是续命的关系,倘若这时强行分开,必会一死一重伤。
倘若不分开,白锦楠一身的精纯修为就会全数过度给萧爻——这二人顶多是个“点头之交”,连“勾肩之交”都差得远,怎的忽然开始生死与共了?
这些蹊跷的地方沈言之一时想不明白,但他知道,眼前的人断不会是苏木,要现在的苏木安静下来救人,比登天之难也就差了一尺八。
于是他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温言道,“白姑娘,可否让沈某将人带回,逍遥魔宫中兴许有更好的办法,无需这般以命续命。”
白锦楠的五感未曾封闭,听得见外面这些胡搅蛮缠的动静,她只是疯了这么久,有些自闭,不爱开口说话罢了。
“小伙子,我的年纪都能做你母亲了,开口叫我姑娘,面皮子不臊得慌吗?”
她的声音,去了之前矫揉造作的装腔,有种苍老忽的体现出来,沙哑着,似是锈蚀的编钟,随时光腐朽,不可再用。
“白姑娘?”沈言之平坦的眉心几乎蹙成了“川”字形,跟拧在一块儿的麻绳似的,越发显的纠结。
他马上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清了清嗓子,又道“前辈,你都想起来了?”
白锦楠的疯病源于心疾,疯的一直不是很彻底,在两种身份之间切换,有时候也会忽然恢复正常,但这样的正常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年当中能填满三天,还大多是在苏木和苏恒的忌日。
这段时间里,沈言之会留给她时间,让她自己凭吊故人,相见甚少,所以并不了解——沈言之本以为,一个失智发疯的人,会始终游走疯狂的边缘,不能回头。
“兴许还会复发,但我现在的确清醒。”白锦楠冷笑一声,“白白让人看了这么多年的笑话。”
她的头发原先并没有花白的这么彻底——之前的那个白锦楠很爱漂亮,常常对镜梳妆,长一道皱纹都要挂怀很久,现在却像不要命了一样,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衰老。
白锦楠在逍遥魔宫的立场和谢远客不一样,她是慕云深死后,在沈言之的培植下坐到而今地位的,若要拉帮结派,沈言之少不了她。
但现在,这人就在沈言之的面前形容腐朽,继续下去,恐怕会救不回来。
另一方面,萧爻的情况和白锦楠有着相似之处,他的确是昏迷着,但除了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其它地方却与平常无异,也听得见沈言之与白锦楠的对话。
“老前辈,”沈言之从善如流的功夫简直炉火纯青,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完成了“白姑娘”到“老前辈”的精准过度。
“你如此虚耗内力,人不一定能救回来,兴许还会与他同归于尽。”
沈言之苦口婆心继续道,却不知白锦楠的本体个性不仅古怪,而且认死理,单靠说想让她回头,也不会造就之前的那个疯子。
她干脆装聋作哑,一概不再答应。
“既然前辈执意如此,为了你的性命和逍遥魔宫着想,沈某只能得罪了。”
沈言之的话音刚落,许崇明便从侧面乍然出手——他的人看起来好像一团和和气气的棉花,但甫一出手便是惊涛骇浪之势,两指勾住了萧爻的肩膀将人往后一扯,另一只手挡住了白锦楠的反击,退避之间毫不含糊。
谁知他这一扯,萧爻不仅纹丝未动,他的内力还像石入大海,转眼无影无踪。许崇明心下一骇,连退两步抵在鸟巢边上,堪堪刹住身形。
许崇明不确定,方才那种情况,是萧爻自己的本能,还是白锦楠在幕后捣鬼——江湖中,纳别人的内力为己用不是没有,相反遍地都是。但说到底是一种摆不上台面的邪门功夫,就算练了,也不会大庭广众的表现出来。
私底下拖个人吸干净倒是没法管。
萧爻心里叫苦,他的身体现在就像个容器,白锦楠以此为媒介,将许崇明打在两个人身上的内力全部塞进他的气海里,而此处,原本已经被白锦楠占据。
刚刚褪去的痛苦再上一个台阶,转瞬淹没了萧爻的理智,他恍惚中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满身火球的巨人,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先拍飞了白锦楠,再给慕云深一个暴栗子——想必一个人的野心不大,会挪山移海也不会想着一统武林的。
萧爻心想着,白锦楠怕是一个人疯久了,想找个人作伴才如此的折磨自己,要是挺不过这一波,自己也跟着唱大戏,捏针绣花,慕大公子会不会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别始乱终弃。
刚想完,又是一阵剥皮蚀骨,萧爻完全失去了意识,他的脑袋往下一耷拉,感觉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萧兄弟?”许崇明有些担心,他冲着白锦楠行了个礼,“前辈,此人是萧故生萧将军的独子,还请手下留情。”
他只当萧爻是什么地方得罪了白锦楠,才招来杀身之祸。
“倘若不是姓萧,我还不必耗此心力。”
白锦楠冷冷的开口,她的嗓音跟她的人一样,像是油尽灯枯时的一把灰尘,仍有十成的威慑力,却暮气沉沉。
“老前辈,得罪了。”
就在这时,沈言之忽然发难,厚钝的剑鞘宛如利器,自白锦楠的腋下刺出,随即转动剑柄,斜削向白锦楠按在萧爻头顶上的右手。
这些年的事白锦楠虽然记得,但沈言之人前出手的机会少之又少,就算遭到挑衅也是避让居多,所以她未曾想到这年轻的后生,出手如此狠辣果断。
倘若不撤掌,自己的右手非断不可,倘若撤掌,萧爻气海中逐渐融合的内力会被猛然抽出,必死无疑。
她脸色一变,左手呈爪,竟不退不让抓向沈言之的肩膀,所出之力,尚未触及沈言之的肩膀,已然扯裂了衣服。
沈言之剑鞘一顿,白锦楠也随即停下了这一抓,她的右腕缓缓现出一道红痕,薄薄的伤口溢出了几滴血,顺着剑鞘的花纹缓缓流动,将白雪染成了红梅。
“老前辈这是一心求死?”沈言之沉着脸,“我非是你的对手,也不敢贸然阻止,只是逍遥魔宫正值生死存亡之际,您在此处容身许久,今日一死了之,未免不顾江湖道义。”
“江湖道义?”白锦楠惨笑一声,“当年木哥就是顾着江湖道义,才亲手杀了我们的儿,也是一句江湖道义,让木哥死在段赋的阴谋之下……你与段赋书信往来虽有意回避,但长久总有疏忽,我是个疯子,更让你大意……沈言之,如此一个安身地,我是否还该感激涕零?”
沈言之的脸色倏而苍白,若不是一个对峙的姿态,怕是转瞬便会翻脸,将白锦楠击毙于剑下。
“宫主……她所言,是真是假?”许崇明哆嗦着问,脚下的树杈发出断裂的声响,往深渊中坠落几根。
“……”沈言之沉默了一阵,“是,我与段赋始终藏有联系。”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沈言之此话一出,危机四伏的悬崖峭壁上,瞬间引来了一阵喧哗,唯有许崇明低着头,默然不语。
他的身子在微微的颤抖,看不清脸上神情,紧握的双拳能听见关节错落的声响,许崇明在尽量压制自己的愤怒,片刻之后,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这才开口道,“宫主,此事压后再议,先以救出萧兄弟为要。”
鸟巢中这些人与沈言之的交情都算深厚,沈言之这个人没什么架子,整天眯眯笑着,也好说话,所以人缘比之慕云深好了几十倍——倘若今日在场之人是前任宫主,当下便要造反起义了,管什么苦衷,什么要事。
“多谢许大哥谅解。”沈言之涩声道,他阖了一下双眼,再睁开的时候,又复清明,甚至有些隐隐锐利,“老前辈,既然你心意已决,沈某在说什么也多是废话……只是我有承诺在先,要保住这位少侠,我知道前辈是想为他续命,但这种方法,恐怕得不偿失。”
“我有分寸,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白锦楠冷哼一声。
可见她不是疯了才不讲理,而是从来都不讲理。萧爻的性命在她的眼里,好像是一件用来赌气的东西。
“我记得苏恒死后,老前辈随即离开江南故乡,远走边塞,曾经徘徊于平云镇一带,当时老前辈已然气血攻心,有走火入魔之兆,是得萧将军援手,躲过一劫。”沈言之将这些不足与外人道的蝇头小事一说,白锦楠的所作所为才合理起来。
“是又如何?”白锦楠微微挑了一下眉梢,“论报恩——我理应救他,活不活的了也要我管?”
“……”沈言之一时无言以对。
“沈宫主,道理是讲给君子听的,笏迦山上无君子,你还是省些力气吧。”
白锦楠此话说完,功德圆满似的忽然将手收回,萧爻身子一歪,倒进鸟巢当中,整个人无意识的蜷缩成一团,面色潮红,艰难的喘息着。
“这样都没死,”白锦楠不知是欣慰还是薄情,“这祸害也成气候了。”
白锦楠面如死灰,却没有要断气的征兆,相反,比之前更为中气十足,举止之间也有了力道。
但沈言之明白,这只是瞬间的回光返照,过不久白锦楠自会力竭而亡。
“沈言之,”白锦楠忽然话音一转,她之前说话虽不客气,但多少敬一分逍遥宫主,没有直呼其名。现在却像看开了,无神的目光落在沈言之的身上,微微点了点头,“我该谢你一件事。”
沈言之神色悲戚,不似惺惺作态,“不敢,这些年得前辈之助,魔宫才安稳至今,是我该感谢前辈。”
“哈……”白锦楠笑了笑,不置可否的继续道,“当年,恒儿少年纨绔,又被我夫妻两宠坏了,没能继承他爹的侠气,反而横行乡里,性情懦弱……木哥多次管教,都被我悉数拦下,想来,这十年的疯癫是我活该。”
她缓缓舒出一口气,生机也随着这口气逐渐殆尽,皱纹与疲惫漫上双眼,似困倦了般将阖未阖,“他为了富贵,勾结官府,想借机铲除江湖中的反抗势力,此事败露,众人皆喊打喊杀,还逼着木哥亲自动手……只有你与萧故生……”
白锦楠枯槁的手想去碰沈言之的脸,气势已尽,至中途,便再没力气,沈言之向前一步,抓住了那只手,温声道,“前辈居然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白锦楠笑,“只有你说血浓于水,父子之情非金石可断,恒儿罪无可逭,但你可代木哥动手,只有你愿意替木哥动手……为这一句话,我还给你三年鞠躬尽瘁,可还清了?”
“还清了,”沈言之点了点头,“一句话而已,还未能付出行动,前辈何苦如此挂怀?”
“还清了便好,还清了便好……而后来,木哥遭人暗算深陷重围,只有王家丫头轻装简行去救……我白锦楠从来不欠别人的。”
她的脾气一向硬的很,都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这一句,却吐字清晰。
白锦楠的身体晃了晃,沈言之借势扶住了她,垂落的头正抵在沈言之的肩膀上,因而最后的遗言,也只说给沈言之一人听,他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喃喃道,“多谢……”
这样别扭的姿势,沈言之又保持了许久,直到许崇明上前查看完萧爻的状况,说是“气海容纳不下这么多的真气,若再耽搁,怕会爆体而亡”,沈言之这才动了动,命人带上白锦楠的尸首,借绳索之力,重新回到山崖上。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一趟虽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但下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回来的人一个个皆面色凝重,许崇明与沈言之的关系亲近,此时却有些刻意的拉开距离。
许崇明的身上还挂着一个人,垂着头,看不出来是生是死,但白锦楠确实死透了没话说,尸体就这么放在雪地上,面色十分安详。
逍遥魔宫中,白锦楠属“武”,且类似于名门正派中的“掌门,堂主”之分,白锦楠职阶不低,可与谢远客并称,她一死,必然引来无数争议。
沈言之微微叹了口气,他头疼的毛病自慕云深死后就断断续续的复发,近几个月更是趋近于频繁,有些像一日三餐,不疼个半宿,沈言之还真有点不习惯。
“萧爻?”慕云深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而后伸手自许崇明的身上将昏迷的人半抱下来。
少年人前所未有的乖巧安静,眉心有些微蹙,身上烫的可以烙饼,一层薄皮之下,血液好像正在沸腾,整个人呈现一种粉红色。
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白锦楠将毕生功力全部传给了萧爻,偏偏还在他气海全空的时候,若最后花上三四天的时间,安稳收尾,说不定萧爻就此脱胎换骨。但现在却是急于功成,一个瓶子被强行灌进了一缸水,已然现出了裂纹,勉勉强强还保持一个“人”的模样,没有四分五裂。
慕云深不是谋士,做不到算无遗策,但所出偏差皆在毫厘,不会影响大局。
但偏偏萧爻是个事故体质,还是个挡劫的盾牌——不管慕云深想做什么,最后都会报应到萧爻这儿来。
得亏的慕云深不迷信,倘若想不开去当道士,修仙修到雷劫,萧爻岂不哭诉无门。
许崇明见慕云深的脸色极差,而萧爻的情况也刻不容缓,便也不再与沈言之客气,他道,“宫主,我带人先走,白前辈的后事……”
“放心,我会处理的。”沈言之揉了揉眉心,没太表现出焦虑和忐忑。
许崇明最后又再看了白锦楠一眼。
他们之间甚少交集,更多的时候,只是应付似的打招呼,但此时,许崇明却生出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似有些佩服白锦楠敢生敢死的果断——若是当年他有这般勇气,也不必苟延残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