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跟着柳白瓮的时间长,沾染了不少嘴滑的坏毛病,看方才那个架势,想必这些天,谢远客吃亏不少。
“无妨。”谢远客摆了摆手,他很少离开赏罚厅,在那样空旷而阴冷的地方呆久了,肤色呈现一种病态的白,隐约能看见脖子上青筋。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手也拢在袖中,自上而下唯一的配饰就是头发上的银环,胸膛起伏着,呼吸与说话时却看不到白气,与活死人相比也就多了那么一点会动的本事。
谢远客连声音都是阴测测的,在空旷的深谷中留下虚虚的回音,听的人头皮发麻。
“我确实欠她一条命,不算得罪。”
“小玉虽然救过你,却也间接导致思思的亡故,所以这份恩情小玉身受不得。”阮长恨恩怨分明,他拱手道,“但这次策师手下留情,不曾伤及小玉,照道理来说,该是我们兄妹欠了策师才对。”
“阮兄言重。”谢远客自带一种拒人千里的气场,走到哪里哪里就变成了坟地墓园,不仅吞没了声音,还使黄昏提前来临。
他又道,“阮兄既然已经离开魔宫三年,现在又何必回来?”
“小玉出事,我不得不回,”阮长恨叹了口气,“为人兄长总是要多操心,策师应当明白。”
谢远客微微点了点头,“我明白……思思当年体弱多病,我也……”
他说着,向阮玉所在的树梢上瞥了一眼,这话就断在了这里,没能继续下去。
“咳咳……”萧爻拉着慕云深缩在山石后头,离得虽然不近,却也不见得远。
耸立在逍遥魔宫门前的山石,大也大不到哪里去,两个成年男人的正常体格,就算蜷缩着,也还是显的十分拥挤。
“咳咳咳……”萧爻猛的咳嗽着,整个人已经缩成了一团,头垂在胸前,用手紧紧捂着嘴巴。
“慕大公子,我可能要死了……”
别人正紧张的时候,萧爻忽然一本正经的盯着慕云深的眼睛,他说的一点不像作假,有气无力的,甚至还少见的有些消沉。
他把手伸出来,掌心一片血迹,在苍白的皮肤上十分刺眼,慕云深胸口一疼,“真气走岔了?还是方才受了伤?不要紧,笏迦山上也有药师,你放心,我在……”
话还没说完,被萧爻吐着血泡泡打断了,“咳嗽的时候咬到舌头,说话都疼,疼死我了……”
“……”慕云深的表情一言难尽。
偏偏萧爻这时候还不知死活的凑上去,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谢远客,“怎么魔宫人都磨磨唧唧婆婆妈妈的,话说不痛快长嘴干什么?”
“他们之间有些事。”
慕云深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哭笑不得的解释,“当年策……谢远客的妹妹重病卧床,只有一株草药为引才能救。谢远客不辞辛劳,远赴北地,算是夺下了一株,却引来无数追杀,我派众人接应,当时情况紧急,分兵而行,最早找到谢远客的是阮玉。”
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世上种种恩怨,都是造化弄人……阮玉受托,将这株草药带回,此药见不得血腥气,若遭血染,五天里就会自行枯萎,但千防万防,枪林箭雨之中岂能全身而退?当时谢远客同样重伤,从北地赶回笏迦山快马加鞭兴许五日能到……但也只是兴许。”
“所以小姑娘用这根草救了谢远客?”萧爻的脸色还没有缓过来,像地里青紫的萝卜,苍白中透着土灰,“治病跟治外伤用同一种药?”
他的关注点就像出剑的角度一样刁钻,慕云深猝不及防差点被问了个哑口无言,想了想才道,“当时大夫说思思是体内流血不止,若不服下此药,将肺腑止血,不长时间便会被自己的血淹死……而谢远客的外伤同样是流血不止,追杀他的人刀刃上抹了毒,寻常金疮药也无济于事。”
“那倒是……”萧爻也跟着叹了口气,“无解。”
“若药送回,错过一分一厘都会枯死在路上,两个人都救不了,我当时同意了阮玉的选择。”慕云深继续道,“谢远客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些年他没有怪过任何人。”
“他们兄妹感情如何?”萧爻又问,“我自小没有兄弟姐妹,说是怕生到世上受苦,我以前一直想要一个,这样爹打我的时候能少挨点。”
“很好,相依为命……倘若你见过那个姑娘,你一定会喜欢她,乱世之中,人人心有戚戚,但她,她却由衷的认为自己活的很好,有爱的人,有爱自己的人。”
慕云深夸人都像是站在萧爻的角度,反观他自己,到看不出什么波澜,兴许这位思思姑娘也不过是一位过客,他能偶尔驻足,却不会长留。
“可惜了。”萧爻没再多说什么。
他与慕云深一热一冷,性情看似南辕北辙,然也有相通之处,风雨里逡巡过,生死看淡。
萧爻偷偷从山石后探出半个脑袋,下巴颌架在上面,眼神微微眯着,没什么精神,他的目光落在谢远客的身上,似乎想透过阴森森的鬼气,看清楚人才有的七情六欲。
“那阮兄应当知道,离开逍遥魔宫又回来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谢远客话锋一转,近似于无情的本性随即暴露了出来,“当年魔宫仍处在内斗之中,境地堪忧,而初代宫主的亡故与你的离开,只差一点,便让魔宫万劫不复……”
他说完,似苦笑了一下,又道,“阮兄,这笏迦山上一草一木已非故土,你亦非故人。”
这脚下踩的每一寸积雪中,都埋着森森骸骨。逍遥魔宫其后半年间虽是平定叛乱,重新站稳脚跟,但人员折损半数有余,这才导致现而今的青黄不接,良莠不齐。
连尤鬼这样的人渣都能掺和一手。
阮长恨心中有愧,但硬要说因果对错,也轮不到他背这口锅。事情不是他挑起的,人更不是他杀得,阮长恨最不应该——也就是当时的弃之不顾。
“策师若要动手,阮某自然奉陪到底,但今天小玉必须离开这里,平安的离开。”
他要对付的除了谢远客,还有一个同样可怕的沈言之,饶是如此,阮长恨具体表现出来的却是毫不退步,嚣张的让人大跌眼镜。
逍遥魔宫中的人形形□□,有不知天高地厚急着往生的,也有懒散放纵吃了睡睡了吃的,还有浪荡不羁情缘遍布半壁江山的——自然也有老实人。
这里头最容易吃亏的也是老实人,他们普遍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虽不至于憨愚麻木,但遇到手段阴损的总要先输一手。
所以阮长恨永远斗不过沈言之,他的软肋被紧紧抓在沈言之的手里,双方了解甚深,却无解决方法。
“慕大公子……真打起来势单力薄,小姑娘的哥哥铁定要吃亏吧?”萧爻道,“我两也帮不上忙。”
他呼出的热气将石头上的积雪吹化了,顺着下巴往衣服里渗,萧爻乖乖认了怂,狗一样的缩回了脖子,蜷缩在石头后。
“打不起来。”慕云深道。
就算事实摆在面前,他也有一种迷之自信。
“……”难不成局势演变成这样,这三人还能平心静气的坐下来喝茶?
萧爻正想着,身后却传来了脚步与咳嗽声,雪在来人的脚下“咯咯”作响,一深一浅似乎还绊倒过。
“终于到了。”慕云深似乎老早知道会有人搅局。
萧爻沉默了一下,忽然在慕云深的头上敲了个暴栗子,敲得后者颇有点发懵。
“你!”慕云深气的手指都有些发抖,他一把年纪还从没被人这么以下犯上过!
“你有后手早说啊,害我平白担心一场。”萧爻先下手为强,趁着慕云深发懵的时候,赶紧把口黑锅甩了回去。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来的这个人想必十分金贵,不紧不慢,走两步还要歇一会儿,小短的路程足足耗了有半盏茶的时间。
偏偏这半盏茶的时间里,说着要动手的三个人似乎更注重于眼神交流,非但没打起来,甚至相隔数丈远,除了互瞪,动也不动。
“柳叔叔!”树上的阮玉是坐的高看得远,她虽然不能动,这张嘴却没被禁上,喊得又脆又大声,枝头的积雪晃了晃,留恋万分的压在边缘上,最终还是攀不住,趁着四面八方的回音坠落下去。
柳白瓮拄着他的盲拐,在绵软的雪地上戳了几下,板着脸,故作严肃,“喊这么大声,我又不聋,像什么话!”
“叔叔,我在树上呢,谢远客把我丢上来的。”阮玉气冲冲的恶人先告状,“他的良心全坏了,欠打。”
“可是你先对不起了人家?谢家那孩子我还是清楚的,死心眼,不会冤枉好人。”
柳白瓮瞎了很多年,虽然不懂武功,但听声辨位的本事迫于环境越练越好,他站的这个地方不偏不倚,卡在对峙的三个人中间,还正对着阮玉。
“老头子没什么本事,这条山路曾经走过无数次,还被耽搁来晚了……”柳白瓮说着,自嘲的苦笑一声,“还多亏了沈宫主这些年的圈养,否则我一个老头子不知到什么时候就埋骨荒野了。”
沈言之的脸色有些难看。
因为阮长恨的关系,他将笏迦山上许多岗哨撤回布防,可这件事柳白瓮不应当知道。
但柳白瓮若是不知道,怎么会刚刚好卡在这个时辰上山,他就算是个瞎子,凡事都靠误打误撞,这未免也撞的太巧了。如此鸿运当头,兴许可以考虑供起来,逍遥魔宫就能滚滚来财。
沈言之最吃亏的地方,就在于这些人里,他是最后一个加入逍遥魔宫的。没有前尘之缘,甚少并肩作战,只有些后世因果,他在逍遥魔宫最危难的时候将其撑起,但慕云深终究是开山之宗。
就算只有衣冠冢,也要立块牌位,尊称祖师。
“柳先生,你怎么来了?”谢远客道,他整个人都软化不少,毕恭毕敬的招呼着,“现下魔宫有些事情,待我处理完再陪您老喝一杯。”
“不忙不忙。”柳白瓮摆了摆手,“我也只是困久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别看柳白瓮和现在的慕云深半斤八两,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书生,但面子却广阔的很,他也算得上是逍遥魔宫开宗立派的代表人之一。
当年一群吃不上饭的江湖人,十之八九都在他身边读过书习过字,喊一声师父都不枉,魔头们遇到他,什么虎豹豺狼的本性都无用武之地,像是顺过毛的猫。
这也是沈言之不愿放他自由的原因,只要柳白瓮在一日,这架当着他的面就打不起来。
“柳先生。”沈言之难看的脸色很快掩藏下去,他的表情很具体,几乎快把虚伪两个字写上了。
形势大好的时候被人截胡还能笑得出来,能如此左右心情,着实可怕。
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散,沈言之温文儒雅的像个太监,他低眉顺眼的拱了拱手,转眼唠起家常来,“天色已晚,先生还没吃晚饭吧?”
“……你们魔宫人这是什么脾气?”萧爻目瞪口呆的回过头,“不是说好恩怨分明,嫉善如仇的吗?”
“见风使舵也是本事,我也会,你没见到而已。”慕云深凉薄的击溃萧爻的幻想,“你见识太少。”
那厢柳白瓮的手按在拐棍上,地上连年的积雪怕是有□□寸后,拐棍往下一压,陷进去一大截,柳白瓮差点没捞住。
他是有一肚子的气想撒,但现在不是时候,柳白瓮明白,若是沈言之真的动了杀心,自己随时可能埋在哪座荒坟里面,死的憋屈,而且没人会发现。
这件事一分为二看,沈言之还是有点人性的。
“是还没吃,笏迦山可不矮啊,爬上来确实有些饿了。”柳白瓮也和颜悦色的搭理他,甚至冷落了阮家兄妹和谢远客。
“那今日便到此为止……”沈言之点了点头以退为进,“过不久便是除夕,提早吃个团圆饭吧。”
许崇明和几个鬼鬼祟祟的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许崇明武功不错,但比不上他会看眼色,沈言之还没嘱咐什么,他就带着一帮子人离开了,离开前还笑眯眯的问,“酒宴布在二楼可以吗?大厅怕不行——前两日苏先生发脾气打碎了一面墙,还在修葺。”
“嗯,”沈言之又道,“那两位山下来的新朋友……也叫上吧。”
“山下来的朋友?”柳白瓮故意冷笑一声,“命这么大吗?上了笏迦山居然还没死。”
“是两个年轻人,其中之一还是萧故生将军的独子。”
沈言之忽略了柳白瓮这句话里的言外之意,又道,“都挺有意思的,待会儿介绍给你们认识。”
这个“你们”里,当然包括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敌方”阮长恨,若人人都像沈言之的这般能屈能伸,恐怕还真没化不开的仇。
阮长恨做不到这手变脸的功夫,人还愣在原地。
他的个子很高,人长的五大三粗却不难看,浓眉大眼,上下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缝,显的脾气又硬又倔。但半张脸往上,与阮玉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将清俊大刀阔斧的铺陈开,便成了更健朗的“帅”。
柳白瓮许久没有见过他了,茫茫对着雪原喊了一声,“长恨,你这臭小子,也不知道上来扶我一把!”
这才将阮长恨喊回了神,答应一声,过来托着柳白瓮,并将那根湿冷冷的拐杖从雪里拔了出来。
柳白瓮这一路跌跌撞撞半跑半摔,急匆匆才上了山,他是个死要面子的,离老远拍了拍灰尘,正了正衣冠,只有这随身的拐棍忘了照应,还能看出点狼狈的影子。
“让我摸摸,是不是又变样了?你这孩子长这么高做什么,都没姑娘看得上。”
这三个人的食物链环环相扣——柳白瓮操着阮长恨讨媳妇儿的心,阮长恨操着嫁妹子的心,而阮玉撒个娇,柳白瓮就能放她上房揭瓦。
“柳叔,”阮长恨苦笑着,“这里是非多,我们还是带上小玉先下山吧……我在山下有座剑庐,两亩薄田,晚饭也吃的上。”
“你这孩子,怎好说这种话。”
柳白瓮拉长了脸,“人家沈宫主好心好意的招待我们,你现在离开岂不显得小肚鸡肠,我以前都是怎么教你的?”
他的双眼已盲,时常分不出岁月变迁,对阮长恨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二十年前,殊不知眼前之人已经足尺足寸,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阮长恨也不戳穿,依言附和着,“是是是,是侄儿肤浅,但现在不走,恐怕以后就更难离开了。”
“急什么?人都到齐了,才有一场大戏可以唱。”柳白瓮笑道,“债能拖三年,要还的时候可是连本带利。”
柳白瓮这句话说的很轻也很谨慎,渗透进北风当中,就算是阮长恨,也只听清了一半。阮长恨是个老江湖,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更何况他自小长在柳白瓮身边,对这位老先生相当了解,知道他绝不会冲动误事,这里面一定有其它缘由。
“……既然柳叔打定了主意,那今晚可否跟紧我,若您伤到分毫,长恨无颜面对泉下爹娘。”
阮长恨退而求其次。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柳白瓮也不好再拧,点了点头,“好。”
魔宫门前的这场闹剧对于许多人来说,就是一场不够精彩的戏剧,本来你来我往眼看兵戎相见了,忽然插进来一个无聊的角色,动了动嘴皮子,就把马上的将军劝了下来,甚至还让彼此卿卿我我,称兄道弟——你们文化人着实厉害。
萧爻瘫坐在山石后头,整个身体像是抽去了骨头,成了一滩流动的黏土,白锦楠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上来的,一双眼睛往中间聚拢,吓的萧爻往后倒,要不是有个人肉垫子,这一跤半截身子能陷进积雪里。
“你这娃娃我好像见过。”
这粗声粗气的语调分明是白锦楠身体里的另一个人——苏木,“多大了?”
他又问。
苏木不仅疯,而且记性不好,常常扭曲事实,他盯着萧爻上下打量,“叫什么名字?”
屋漏偏逢连夜雨,萧爻现在气空力尽,也只能和慕云深、柳白瓮之流菜鸡互啄,偏偏白锦楠这回疯的彻底,不仅变换了人格,还是个狗屁不通的人格,这要是被打上一掌,不死也得半身不遂。
“将满十九。”
在萧爻掂量语气的时候,慕云深将他扶了起来,冷淡的接过话茬,“姓萧,单名一个爻字。”
“十九……”苏木呆呆的伸出手指掐了掐,眼神里头有股痴傻的迷茫,“倘若恒儿在我身边,也是这般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