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长安,天塌下来也不会倒的长安。这一座骄傲的城与人,有着它千年积蓄的底蕴和气度,境况越是险恶,才越发显得与众不同。
六月天,阳光亦泛着慵懒气息,长安人在这日光下忙碌着手头的活计,不知是谁第一个抬起头,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看向天空中在阳光照耀下纷飞的细小白屑。
一颗颗,干净而明亮,皎洁的雪花。
三十年孤苦无依,一剑诉尽霜与寒——苍茫雪花从天而降,剑意直上云霄惊鬼神,李茶楼这一剑引动异常天候,引城中无数人侧目。只见长安大斗场上空云气倒转,宛如一只上宽下窄的巨型漏斗,倏忽间又猛然炸裂,消散不见。
“这是有神坛动上了手。”大漠会馆中,黄沙站立在窗前,皱眉道,他似乎想起什么,扭头问部下,“封河人呢?”
“二当家一早就出去了。”部下答,“属下只知他去了庚军会馆,其后便不知所踪。”
黄沙抱起手臂,若有所思的望向远处天穹,喃喃道:“这回要麻烦了。”
经历了如此异常的变化,长安大斗场却是完好无损,从外表看,连一片砖瓦也未曾破损。亲自带人潜伏在周围的龚云本能的觉察到不对劲,指示部下去近处查探,他对庚衍此番以身行险很不放心,并不是不信任庚衍的能力,而是怕封河等人狗急跳墙,做出以命换命的举动。
区区一个封河不足惧,但其身后还有着李茶楼与黑帝斯这两位神坛。古往今来,神坛间的战斗要么是瞬间定生死,要么就是彼此消耗战至筋疲力竭。两位老神坛的积蓄不可谓不深厚,若是铁了心要与庚衍拼消耗,胜负恐怕并不利于己方。
龚云忍不住敲了敲脑袋,他这总往坏处想的毛病简直没治了,倘若局面不利,庚衍一介神坛,要走也没人能拦得住。就算对方以李慎为饵,也不值得庚衍为此赌上一条命,他相信庚衍不会昏头做出错误判断。
被派去近处查探的部下绕着整座斗场飞快掠了一周,没发现异常,回报询问是否要进去看看。龚云要他务必小心,只在门口向内观望即可。
放下通讯器,龚云颈后蓦然一凉。
“别动。”冷冽的声音从脑后响起,“我不想杀你,也没想要你出卖你家主子。我只是听说,你对李慎的病情很了解?”
龚云已经听出对方身份,不是封河又是谁?他一动不动站着,垂下眼帘,低声道:“小慎在哪?”
“抱歉,这个我不能说。”封河手中的薄刃稳稳贴在龚云的咽喉上,话音中带了几分笑意,“我只是想救人,劳烦龚先生跟我走一趟吧。”
龚云没动,反问道:“去哪里?”
只听封河笑道:“自然是你家会馆。”
话音未落,龚云的通讯器响起,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拿起通讯器接通,举到龚云嘴边。这一连串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却反而让龚云暗中心惊,封河此人面热心冷,是不折不扣的心狠手辣之徒,龚云丝毫不怀疑,他若是想借机求救,下一秒定是人头落地。
“喂?怎么样?”
“回禀军师阁下,斗场里没有人。”
“什么!?”龚云顾不得脖颈上利刃,惊呼出声,“怎么会没人的?”
“确实没有,属下再三确认过,这斗场中除了属下,再无旁人。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龚云蹙眉不语,却见封河挂断通讯,在他身后低笑了一声。
“先生眼下还是别担心旁人,先担心自家性命吧。”
………………
千里之外,兰道大草原。
凝神准备接下李茶楼那一剑的庚衍,却没等到应来的攻击,他有些错愕的打量着四周,入目是青翠的草地,和一柄柄倒立于草地中的漆黑长剑。
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庚衍的目光扫过与他同样被传送至此的黑帝斯与李茶楼,随即皱眉看向右侧不远处盘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的老人。
又一名……神坛。
都是神坛强者,以一对三,庚衍还没自大到这般境地。这就是长安城的底蕴,而相较之,整个光明帝国也拿不出除他以外的第二名神坛,放眼天下,除了长安,又有何处能聚集这么多神坛。
每一名神坛都是天地间的大造化,是此间巅峰的存在。天赋,资源,努力,机缘,缺一不可。而一入神坛,不死不灭,便真正超脱了人类的范畴,成为与这天地相融的一部分。
“咳咳……老朽无意插手你等纷争,只是受人所托,在此布下千剑封天大阵。”
青石上的老人淡然迎视着庚衍的目光,咳嗽着开口道。
“所谓千剑封天,是佣兵王李三多,为了杀死血族帝王所创的剑阵。那血族帝王,据说能滴血重生,李三多便请庐中仙,用天外陨铁打造了一千柄剑,咳咳咳……也就是你面前的这一千柄了。”
庚衍的视线掠过地面上那一柄柄漆黑的长剑,心中已经由对方的讲述生出些推测,他默然感应着周围的源流,果然发现了异常。他所能感应到的源流,都被阻绝在这些长剑所围绕成的圆圈中,从地面到天空,像一只半球形的盖子。
“当你们决出胜负,这千剑封天自然便会解开。”老人悠然道,“神坛之战,老朽也是多年未见,此番,便为你们做个见证罢。”
这老者身份不明,立场亦不明,庚衍自然不会轻信对方的话,但也不将怀疑表现在脸上,只冲老人点了点头,回眼看向黑帝斯与李茶楼。
“我很好奇。”他对黑帝斯与李茶楼道,“这究竟是什么把戏?竟能将人一瞬间转移了位置?”
庚衍已经想明白,李茶楼那一剑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只为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住,纯粹是个幌子。这突然的转移之术才是对方真正的杀手锏,而此地布下的那所谓千剑封天,更是专门为了他而准备的,目的就是防止他逃跑。
不得不说,这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个嘛,叫颠倒挪移术。”黑帝斯拢了拢胡须,笑呵呵回答道,“庐中仙搬山的故事听过没?就是这么回事了。说起来他们辉光的遗产还真是,啧啧,深不可测。”
“你说话就说话,干嘛要看我?”李茶楼没好气道,“我又不是辉光的人。”
佣兵王李三多的传说故事无人不晓,但其中很多地方都被后人夸张渲染,尤其是有关庐中仙的那些奇怪传说,庚衍以前从未当真,想不到却居然是真的。
但也,无非如此。
什么颠倒挪移,什么千剑封天,无非是为了困住他,不让这场战斗被外界干扰。而庚衍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跑,更没想过要借助外力。
堂堂正正一战,以庚军庚衍的身份。
这一路走来,个中艰辛苦楚,他自己最清楚,但最艰难的时候,也有李慎陪他渡过。背后没了那个在生死关头可以放心交托性命的人,的确有些孤单……一直想带他一起看这世间巅峰的美景,将所有的荣光和喜悦都与他共享。
是李慎令他明白何为爱。
“战吧。”
庚衍平静道,既然这条路上总有艰难险阻,那就攥紧了手中剑,披荆斩棘的走下去。他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也不会悲叹命运的不公,而是永远地贯彻在自己的道路上,向前,永不止步。
他一定会赢。
………………
“你的计划到目前为止都没出问题。”
长安城外某艘小型空艇中,披着灰袍的王真对坐在桌后的贤者道。这间不大的房间中此刻只有他们二人,包括第一骑士在内的其余五名灰袍骑士都按计划在外行动。
“庚衍被黑帝斯和李茶楼拖住,如果他赶不回来,那后天的定军大礼,就确定是由他的替身出面了。”
“嗯,礼台已经在搭建,我会在下方留一个容人的空间,关键是必须一击得手,大礼当天,五名圣骑都会拱卫在皇帝身边,一旦失手,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那替身本身是仙路九步的修为。”王真皱眉道,“而且礼台一旦建成就会被严密守卫起来,要在其中藏人只有趁当下,也就是说,至少要有两天的时间不吃不喝藏在里面。不说身体上的消耗,我更担心的是他精神上的疲劳。”
“这不是问题,我安排的人从出生就被作为刺客培养,长时间潜伏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也不是第一次刺杀仙路九步的强者……我只是觉得,还应该再做些以防万一的准备,毕竟命运这家伙,向来以作弄人为乐。”
说这话时,贤者的面色晦暗不明,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王真静静看着他,一时也没有说话,就在两人都陷入沉默时,房间角落里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腰间双刃瞬间出鞘,王真转身循声望去,斥问道:“谁!?”
一截绷带从上方垂落,悉悉索索的声响中,站在房间角落阴暗里的人露出被绷带包裹下的面孔,冲王真微微咧嘴一笑。
“别担心,是我。”
第174章 杀庚(四)
墙壁上的挂钟刚刚走过下午六点,房间中气氛有些压抑。
王真的眼中有不可置信,更多是说不出的恼怒,他强压下想要质问的冲动,对突然现身的荣虎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马上离开。”
荣虎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了坐在桌后的贤者:“你们刚才的对话我都听见了,关于刺客的人选,我想自荐一下,你看怎么样?”
他穿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帝国军服,除了面孔,裸露出的皮肤上仍缠着密密实实的绷带,模样与之前并无变化,但那张年轻的面孔上却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变得成熟了许多。听完他的话,贤者饶有兴趣的眨了眨眼,看了眼旁边怒意已经写到脸上的王真,开口道:“你确定?这可不是玩笑,很可能会死的。”
“贤者!”王真怒斥出声,“这绝对不可能!你闭上嘴,让我跟他谈!”
“啧啧。”被毫不客气扫了脸面的贤者很无奈的冲荣虎摊摊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了。
荣虎皱起眉,将视线移向王真,不悦道:“我的事情为什么要由你来决定?是,我很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也随时都愿意用这条命报答你的恩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得像木偶一样,任由你摆弄操控吧?”
王真紧紧抿着嘴唇,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低声道:“我没有想操纵你,只是不希望你掺和到这些危险的事情里来,这本来就与你无关。”
“嗯,我知道,你希望我像普通人一样,过普通的生活,你供我衣食无忧,混吃等死……我就是不想这样,才会离开你,去长安学艺。王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你最好别把你想要的强加到我身上,我不是你的替身,不可能替你去活……我有我自己的活法。”
荣虎口中的‘替身’二字刺痛了王真的神经,也许对方只是无心之言,但却恰好说中了事实真相。因为王真母亲林玲的自私念头,两个少年的人生被调换,互相成为了对方的替身。这一切都是因自己的母亲而起,王真心中对荣虎一直怀有愧疚,而后来在杨火星的事情中,对方又被牵扯进来,被弄得家破人亡,还险些无辜的丢了性命……王真知道自己亏欠对方太多,正如荣虎所言,他希望荣虎能像普通人一样,过普通的生活,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但他没有考虑到荣虎的心情,在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后,对方又如何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过普通的生活?
“我……”王真努力的措着辞,“我只是……”
“你只是无视了我的意愿而已。”荣虎打断他道,“你无权替我决定什么,之前的我太无能,所以只能任由你操控,但现在,我凭借自己的能力站在这里,麻烦你睁开眼睛,正视我这个人,不要再无视我的意愿,好吗?”
一旁的贤者鼓起掌来,附和道:“说的很有道理啊,嗯,我支持……”
锵然一声巨响,令贤者的话音戛然而止,只见王真挥刀当中斩断了其面前的办公桌,白色的文件纸漫天飞舞,那双冷漠的眼眸里怒意蒸腾,似是燃烧着熊熊烈焰。
“麻烦你现在出去,让我跟他单独谈话。”王真对贤者道,“谢谢。”
这已经是第二次王真当着荣虎的面对贤者不客气了,作为下属,他这样的行为无疑是极大的冒犯。但贤者依旧没有生气,而是爽快的拍了拍衣袍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眼见贤者走出门去,门要关上的前一刻,他又突然把脑袋探进来,匆匆冲荣虎道了声加油,完后不待里面两人反应,关门跑路。
荣虎有些好笑的看着那扇关上的房门,开口道:“你给这种人卖命,真的没问题吗?”
“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王真皱眉道,“我承认之前我做的或许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但我真的没想过要操控你的人生……你有你自己的活法,我不会干涉,但是我不希望你参与到我的事情里,嗯,直白地说,你帮不到我,反而会成为我的累赘。”
王真知道自己这样说肯定会伤害到荣虎的自尊心,但他也找不出别的办法来令对方放弃。贤者的计划太过凶险,他至今仍看不见未来的曙光,而且无论最终的目的是否美好光明,他们所使用的手段都绝非美好或光明。这是一条肮脏的修罗之路,每走一步,内心都在受到煎熬和拷问,这样的道路,他不想荣虎也走进来。
……没错,他将自己想要的都强加在了对方身上。
“我想保护你。”
荣虎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回响,认真而坚定的,带着不可动摇的决意。
“我还会继续变强,无论如何,我一定会……保护你。”
………………
通体漆黑的小车在朱雀大道上飞驰,龚云坐在驾驶座上开车,封河则坐在一旁,抱着手臂闭目养神。
两人刚刚发生过一段对话——
“小慎的身体怎样了?”“很糟糕。”
“你想救他?”“当然。”
“我知道怎么救他,但还需要一些设备。”“在哪?”
“我带你去取。”“好。”
于是龚云开着车,一路驶出北城,来到西城区一间仓库外。他与封河一前一后走下车,在仓库门外的密码锁上操作开锁,当仓库门缓缓开启,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的封河将枪口抵上了龚云的后脑。
然而龚云脸上也是一派浑不作伪的错愕。
只见仓库中四周堆满了各式大大小小的货箱,正中央却空出一块地方,摆着一张沙发和茶几。有人正咬着烟坐在沙发上,用同样错愕的目光望向出现在门口的封河与龚云。
“哟,什么情况这?”
咬着烟坐在沙发上的人挺起身,目光在封河与龚云脸上好奇的巡梭,口中戏谑道:“庚军的二把手,和大漠的二当家,你们这是……要开战吗?大新闻啊,戴德,给他们掐一张。”
名叫戴德的部下站在沙发一侧,手上端着台留影仪,闻言毫不犹豫咔嚓给门口的封河与龚云留了张影。
龚云皱起眉,不悦道:“卢伦,这是我的私人仓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被称为卢伦的男人耸肩笑了笑,指一指仓库角落里天花板上的大洞,随意道:“正巧路过,顺便借来用用,处理点私事。”
龚云身后,沉默不语的封河目光投向卢伦身前的茶几,在那上面,赫然摆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是,蓝旗的首领,浮屠的人头。
封河知道这个叫卢伦的男人是谁,对方曾经是战鹰的高层,在庚军大漠火凤蓝旗联手覆灭战鹰的战争中选择了叛变,出卖了一大批曾经的同伴,以此为功劳转投了蓝旗。而眼下对方居然杀死了浮屠,显然是打算在蓝旗再度发起叛乱,却恰好被他和龚云撞见。
……真的是巧合吗?
封河若有所思的注视着龚云的侧脸,手中的长枪稳稳抵在对方后脑,却听龚云一声淡笑,平静开口道:“你要用我的仓库,可以,但不要乱碰我的东西,今天的事情,我会当没看见,告辞。”
他说着话微微侧过头瞟了眼封河,用目光示意对方退出仓库。
封河没动,低声问:“你说的仪器在哪?”
“最里面那个白色的最大的箱子。”龚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他们走了再来拿吧。”
封河深深看了他一眼,抬头扬声道:“我们来取一样东西,取完就走。”
卢伦闻言哈哈大笑,笑罢,摘下口中烟,冲封河比了个请的手势。封河用枪口顶了顶龚云的脑袋,叫对方在前面带路,一直走到仓库最靠后那个白色的大箱子前。这箱子足有一人高,封河左手五指扣进箱体的金属表面,将之从地面提起,然后枪口骤转,冲不远处的卢伦扣下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