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才不信他的邪,不过她不打算和自己丈夫争论。哪天去亲眼见见那个男孩好了,最好能同时见见那个什么韩艳艳,一切就都明了了。如果孩子真的是受了坏朋友的影响,无论如何得把他掰过来,研研这孩子,就是耳朵根子软,心肠也软,别人说什么都相信,可不能让他被别有用心的人给骗了。
第37章 吕三儿
A城的冬日,天黑的很早。刚过6点,外面已经是一片夜色,林宇研站在马路边,看着来往的车飞驰而过,间或有几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这么冷的天,大家都赶着回到温暖舒适的家里,没人在外面停留。
林宇研无处可去。说是喂狗,一路上也没见到一只流浪狗,更没见到哪个衣衫褴褛饿着肚子的穷苦人——毕竟人家露天生活经验丰富,知道这种天气要早早找个背风温暖的地方猫着,要是在大马路上呆一夜,冻也冻死了。
站在路灯下,林宇研无比惆怅。他抓着手机,犹豫要不要打个电话给韩诚。现在这个时间,是吃饭的点,按道理应该再过一两个小时打过去比较好。但是,他真的好想现在就听到韩诚的声音。
纠结间,电话响了。韩诚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
林宇研接起电话,韩诚欢快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宇研,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想你呢。”
“哎哟嘴真甜,”韩诚声音里满满带着笑意,电话里能听到“刺啦”一声,噼噼啪啪不知什么在响,然后是翻炒的声音,林宇研问道,“你在做饭?”
“啊,做菜呢。想你想得不行,艳儿在屋里学习,没法打电话。趁着做饭打一个。你吃饭了吗?”
“吃了。你今天晚上没班?”
“没班。明晚上的班,明天晚上我去接你?一起回学校,不然我上班去了,又见不着。”
“啊,不用。我自己早点回去,你在那等我就行。”
那边沉默一下。
“宇研,怎么了?不开心?”
“没,没有啊!挺好的,就是不想折腾你。”
“没事就好。有事要说话,听到没有?不开心要告诉我,要是有人欺负你,也要告诉我。有哥在呢,不能闷在心里头。”
林宇研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对面“哎哟”一声,接着是一阵乒乓乱响,随着很大的一声“呲”——局面似乎控制住了。韩诚急急地说了句,“糊锅底了糊锅底了,我加了点水,等会再和你说,乖乖的啊!”然后似乎是模糊不清地“MUA”地一声,电话啪地挂了。林宇研似乎能看到韩诚在手忙脚乱中还急忙忙对着电话亲了一口的傻样子,噗呲一声乐了出来。
经过这个插曲,他郁郁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加之这冰天雪地的,站在外面实在有点冷。他开始向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手机又“嘀”了一声。打开看,是一条微信,韩诚照了一张照片——一盘红烧鱼,本来卖相不错,可惜鱼肚子的地方糊了一片,黑黢黢的。配上文字:艳儿笑话我。下面是一个哭哭的表情。
林宇研刚准备回复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韩诚下一条微信又进来了——
宇研乖,开心点。明天晚上做鱼给你吃,不糊的。
删掉了还没发出去的回复,林宇研重新写了一条——
好的,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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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雪下得很凶。北风呼啸,雪里夹着冰粒子,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在脸上都打得人生疼。真不知老天爷发生什么神经,眼瞅着二月了,春节就在眼前,还下了这么场暴烈的大雪来。都说下雪不冷消雪冷,但这一场雪伴随着西伯利亚一股强冷空气,气温随之骤降,路上行人都捂得严严实实,唯恐给了冰雹雪粒一点可乘之机,低着头向各自的目的地赶去——只除了驰名棚户区的吕然诺,吕大夫。他围巾也不系一条,帽子也不戴一顶,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大衣领子还敞开着,似乎风雪严寒都不在他眼里。
然而万事不入眼的吕大夫,在一家不起眼的房产中介前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个熟悉的地址,和后面的30万的报价,他脸上带着一丝说不出来的表情,骂了一声,他妈的。
掏出电话,他迅速播了个号码,站在大雪中等着电话接通。
……
教师宿舍。
林宇研在电脑前查资料,韩诚坐在客厅里一边啃苹果,一边玩手机斗地主。电话响起的同时,他就接了起来,还因为嘴巴里塞了一大口苹果有点口齿不清,
“叔,啥事?”
“你家要换房子?”
“啥房子?”
“唔……”吕大夫沉吟了一下,说,“没什么。你家房子住了这么久,没想着换一个住么?”
“叔,你可别逗我了。我穷成这样,还换房子,有个地方住不错了。你有朋友想卖房子啊?我帮你问问我同事?”
“没有。随便问问。知道穷就好好干,攒点老婆本,别沦落到倒插门的地步,吵架了让媳妇踢出门来都没地方去,知道么。”
“是,是,叔,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知道啦,我上班上的可努力了,放心吧。”
这个电话有点没头没尾,不过韩诚没往心里去。他扭头看了看电脑前的林宇研,想象了一下他们两个吵架,林宇研叉着腰提着个扫把,要把他扫地出门的样子——简直太诡异了。
他又给脑海里的林宇研加了句台词,“你吃老娘的穿老娘的居然敢不听老娘的话!给我滚出去!”哎呀,有种天雷滚滚的萌感啊,韩诚顺便给脑内林宇研添了个包租婆的发型,再加上睡裙拖鞋,玩得不亦乐乎,不觉哈哈哈起来,自己在沙发上笑的打滚。
……
吕然诺捏着电话,许久没动,最后,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刚才他没有说破,是想给韩建设留点脸。但是既然韩诚不知道这件事,他就不得不去问一问,你姓韩的偷偷摸摸卖房子是他妈的想干什么?你还知道你有一双儿女吗?
走到老宿舍楼下,吕然诺抬头看了看。五楼没开灯。他慢慢走上楼去。曾经,他每周必到韩家拜访,这一条从一楼到五楼的楼梯,他闭着眼睛也知道该在哪里拐弯,哪里直行。但现在想想,竟然也有五六年没有走过了。
这条路,他曾经走过无数遍,从青年走到中年,似乎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耗费在这条破败而狭窄的小路上,越走越窄,越走越无望,到最后,终于再也走不通了。
到了门口,天王老子爱谁谁的吕大夫,竟然也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来。他伸出手,顿了一顿,在门上敲了三声。
咣当,门内似乎有什么突然倒地,发出重重一声。之后再无声息。
吕然诺静待片刻,再敲三声。这一次,是完全的寂静。
再三声。依旧无人应答。
吕然诺咣地一脚踹在门上,老式木门晃了一晃,他再接再厉,一脚接一脚,一次比一次狠,最后一次,门一下子开了,他收脚不及,身子一歪,被门内那人一把扶住。
门内没有开灯,借着楼道里黯淡的光线,吕然诺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形。耳边听得一句,“进来吧。”那人就转过身,慢慢向屋里走去。
声音有些沙哑。与记忆里的很相似,又很陌生。
进了门,韩建设就在桌边坐下,一句话不说,连灯都没有开。吕然诺在黑暗里盯着他看,眼睛渐渐适应了,只看到他弓着背,一动不动,像一滩窝囊的烂泥。
“就这么没脸见人?灯都不敢开?”
想也没想,一句话脱口而出。韩建设没有半点生气,反而呵地笑出声。
“吕三儿,你说话还是这样冲,一点儿没变。”
吕三儿。吕然诺一时无语,年头太久,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外号。也难怪,这世上没人这么喊他,除了韩建设。
大学毕业,他们这批大学生分到厂子时,欢迎会上挨个做自我介绍,他站起来是一句李太白的诗——“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我叫做吕然诺,取一言九鼎,待人至诚之意。人群里噗地一声,不知是哪个工人老大哥看不上这拽文的小年轻儿,半点面子没给,当场笑出了声。
当晚的联欢会,他就被人盯上了。敬酒的是一杯接一杯,他看出了对方的不怀好意,但脾气上来了,只管喝——不但喝,还要反过来去敬那几个带头起哄的,看咱们谁能拼过谁。最后,他喝吐了两回,还不肯服一句软,差点送到医院去洗胃。是韩建设看不下去,替他喝了那一圈儿酒,替他讨了饶,最后送他回的宿舍。第二天,他睁开眼,韩建设第一句话就是——“小吕,你这名字真没叫错。‘三杯吐’的吕然诺啊,就这酒量还跟人家叫号呢?”
从那以后,他在韩建设嘴里,就成了吕三儿。别人都以为他排行老三,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清楚,这是笑他酒量不济。他对韩建设的称呼,从直呼大名,到老韩,再到韩哥,最后只喊一句哥,也不会让旁人混淆。因为大家都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吕大夫,就服他韩哥一个人,别人年纪再大,顶多敬你一句某师傅,那声哥,是断断不会出口的。
那时候,走到哪,只要韩建设在,没有人能灌得了吕然诺的酒。非要灌,也行,除非你先把韩工给喝倒了——可号称千杯不倒的韩工是那么容易灌醉的么?多半你已经在桌子下面趴着了,他还眼神清明地跟别人有说有笑呢。吕然诺记忆里,韩建设只喝多过两回,一回是结婚那次,另一回……就是他们吵架那一次。
认识这许多年,两人只吵过那一架。但就这一架,便吵得恩断义绝,从此再不往来。那天之后,韩建设这个人,他再没有见过。只听说他一天天浸在酒杯里,最后把自己消磨得成了一团再也扶不起的渣滓。
他也曾想过,如果那天他们两人都不那么冲动,很多话不要说出来,是不是就会不同?但这世界上没有如果。而他的性子,也断断做不出说出的话再吞回去,低声下气讨好谁的事情来——从前,这种事都是韩建设在做。但这一次,韩建设并没有回头看过一眼。他铁了心,一心只作践自己,终于从一个人人尊重的工程师,成了个没人看得起的社会垃圾了。
也罢,求仁得仁。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对谁都是一样。
吕然诺定了定心神,问,“韩建设,我问你,你他妈的卖房子,是想干什么?”
第38章 房子
吕然诺定了定心神,问,“韩建设,我问你,你他妈的卖房子,是想干什么?”
“你看见了?”韩建设不答反问,自言自语道,“也真够巧的,怎么就让你看见了呢。”
“我问你话呢,你卖房子是想干什么!”
“能干什么,换钱呗。”
吕然诺气急,平时大串大串的废话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抖着嘴唇问,“韩建设,你卖了房子,韩诚怎么办?小艳儿怎么办?你要让你闺女出阁的时候,连个娘家都没有?”
韩建设静了片刻。这片刻,让吕然诺突然升起一丝希望来,希望眼前这人还有一点点骨气与担当,还有从前那个韩哥的一点点影子。不求多,一点点就够了。然而那人嘴里吐出的是这样一句话,
“现在,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到嫁人那天,她自求多福吧。”
吕然诺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死心了,甚至感到轻松。他笑出了声。黑暗狭窄的客厅里,只有他的笑声回荡着。
“好,真好。没事,你愿意卖就卖吧,大不了我替韩诚娶媳妇,送小艳儿嫁人。反正我也没儿没女,就当捡了对孤儿。没爹没妈的,可怜啊。哈,哈哈哈哈……”
一边笑着,他转身就走。这屋子他一秒都不愿意多呆了,他觉得恶心。这个人,此生应该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也好,眼不见心不烦,这半辈子,就当自己瞎了眼。
“吕三儿!”
他站住,并没有回头。纯粹是好奇,他想听听那个人还有什么可说?
“你还愿意来看看我,我很高兴。你……多保重。”
吕然诺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没忍住,他伸手开了灯,回头想再最后一次看看那个人。
韩建设似乎受不了突然亮起的光线,一只手伸到面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将头向下低着,剩下半张脸也藏在阴影里。看不见五官,但能看到他脸色极不好看,是那种骇人的蜡黄色,整个脸浮肿起来。
如果是别人,大概会认为这是长期酗酒带来的后遗症。但吕然诺是个医生。
他猛地冲过去,用力掰开韩建设的手,去看他的脸。在灯光下,韩建设的额头呈现晦暗的黑色,耳朵发紫,嘴唇泛白。吕然诺颤抖着用手去按他的脸,半天,那按出来的凹陷才慢慢恢复过来。韩建设似乎知道,自己已经瞒不住他了,一点也没有阻挡,只颓然闭上眼睛。
“哥……你这样,多久了?”
吕然诺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抖得不像话。但他顾不得了,只想抱着他的韩哥,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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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坐了一地的人,个个愁眉苦脸埋头看书。韩诚自己坐在沙发上,颇有旧社会地主老爷欺压贫苦长工的感觉。喏,晒着太阳喝着茶水,别提多逍遥了,最好再调戏个把良家妇男——我看坐在窗户边上那个眉清目秀的就不错。
似乎感觉到了韩诚贼兮兮的眼神,林宇研抬起头,冲他歉意一笑。期末考到了紧要关头,林宇研室友们都要挑灯夜战,12点准时熄灯的自习教室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五个大老爷们一人背个耽美文库,求林宇研收留。林宇研自然满口答应,买了一箱子红牛几盒士力架,六个人在客厅地板上围了一圈,一人面前一摊草稿纸,写写算算不说,嘴里还嘀嘀咕咕,好像一群神经病。韩诚一下班,吓了一跳,听说了事情原委又觉得好笑,看来这大学生也不是那么好混的。
室友们来了,林宇研介绍韩诚是租客,自然两人不同同床共枕,连太亲近的动作也不能做。林宇研咬着铅笔头,看韩诚的眼神里就总有点对不住的意思,韩诚还在做着地主老爷欺男霸女的美梦,心想,哎哟,这小妇男还挺知情识趣,不错不错,收到房里吧。正YY得起劲,电话蓦然震动起来,拿起来一看,是他吕叔。他躲到厨房接起来,
“叔,今儿给我打电话打得挺勤啊?今天店里没来客人?你要是闲得慌,我请你喝酒去啊?”
要搁在往常,他叔肯定要笑骂他几句小兔崽子,人不大口气挺大,兜里不趁几个大子儿,张嘴就敢请人喝酒。但今天,他叔似乎没什么兴致,根本没接这个话题,直接说自己的事,
“韩诚,你最近都住你朋友那里是么?你屋子借我住住。”
“啊?”韩诚惊讶,他倒没什么舍不得的,但是他吕叔和他爸绝交能有五六年了,这又是哪一出?他不由提醒了一句,“叔,他平时也回来住。”
“他住他的,我住我的,谁碍着谁了?”吕叔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韩诚觉得他这火发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什么事没顺心。大概是冬天里他那小平房出了点问题,漏水了?煤炉子炸膛了?总之不得已到自己家凑合一阵子。算了,别问了,反正也不是外人,愿意住就住吧。
韩诚应承了下来,吕叔也没和他多废话,嘱咐他最近没事不用回家,屋子太小他看了心烦。韩诚素来知道他叔的脾性,也不在意,哈哈两声答应了。看看时间差不多,开始给屋里面那一群席地而坐的“小长工”做饭。
韩家客厅里,韩建设还颓然坐在原处,并没问问韩诚是在做些什么,又是跟哪个朋友住在一处。吕然诺挂了电话,瞅瞅他,一伸手,“拿来吧?”
并没说出是什么,但是韩建设听懂了,回屋慢吞吞取了东西来,是一叠子化验单,外加病历本和一张X光片。吕然诺在灯下细细看了X光片,又扫了几眼化验单,问,这是什么时候照的?现在多久做一次透析?
韩建设木然道,当时去做了一次,后来没去了。
吕然诺刚平复下去的火气噌地一下子窜上来,狠狠将东西掼在地上——韩建设我告诉你,你这么作,卖房子也没用,卖多少钱都救不了你的命了!你现在就给我穿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韩建设一动没动。他抬头看看吕然诺,说,我知道。
我根本没想治。
吕然诺呵呵两声,“那你卖房子是想干什么——留着买……”买棺材三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突然闭了嘴,眼圈又红了。再没说什么,他只从口袋里掏出个烟盒,沉默地掐出一根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