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镇子只一家书院,都是颇有家底的小公子读书的地方,这娃儿年纪小,心挺大的。
方宜逗她:“他们跟你不一样,吃饭都不要粗米,吃肉只吃精的,饭桌上不能说话下了厅堂也要提着脚尖走路,你能做得到?”
小姑娘不服:“为什么做不到,只要我喜欢他,他喜欢我,这些事情就不会影响。”
可见是话本看多了。
当时他还笑眯眯夸她有志气,如今一想,却是糟心。
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他既已失去了“店铺未来掌柜和老板未来女婿”的双重身份,自然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他也看透了这点不刻意讨两位主人欢心了,一到点就早早下个班。
路上他还看到此前寻思过的一个空铺子被盘下来开始装修了,门面跟他想象的一样舒服明亮,一对夫妇般的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他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头也不回地回去了。
这家中还是如昨日一般干净整洁,果然非要说什么不同,那便是——
家里多了一只小鸡。
乌宁正把几把干草铺在围栏围成的鸡圈里,看到他回来心情甚愉地招招手:“方宜过来,看,我们的小鸡仔。”
围栏里唯一的一只小鸡正努力地扑扇着毛绒绒的小翅膀,有一下没一下地跳着,受惊地躲到了角落里去。乌宁疑惑:“它为什么这么怕我?”
怕你吃了它呗。
许是感受到了方宜的鄙夷,青年站起来握着他的手,温厚手掌捏着他几根葱白指头:“我们先养一只。等到把钱赚回来了,就在这里围一个大圈子,养上好多的鸡。不仅养鸡——”他拉着方宜的手指着另一边道:“我想过了,我们就在这里打一个菜棚子,晚上我们就在这里乘凉,一起看星星,我还可以讲故事给你听。”
他学着小鸡仔扑扇他两边浓密卷翘的睫毛,试图向他家冷酷无情的小主人撒娇。
“好不好?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美男子的讨好让人难以拒绝,方宜冷冷地盯了他一会,直盯得人目光都委屈了起来才最终从嘴里呼出一口沉重的郁气,将手从他掌心抽出。
“奔云——”
“我喂过奔云了。”乌宁反手将他指尖牢牢握住:“不止喂了,还把马厩都打扫过一遍了。”他霸道说:“现在你只要想我就行了。”
这人还真是……若不是顾及到此刻他们还在冷战,方宜真想一拳头锤开他的胸口看看这人是不是他的乌宁哥哥。
他做不到这,就只好提步往屋里走去:“松手,不是说要想你么?还吃不吃饭了?”
乌宁笑眯眯地松开了手。
这一晚总算稍稍有了冰雪融化的迹象,乌宁这几天睡觉都是竹竿似得笔直躺在床上,听着背对着他的身边人浅浅的呼吸,今日总算能够抱上人了。虽然方宜还是不肯面朝他,但不是退步就是进步,乌宁一边用内力释放淡淡凉气一边满足地在人脑袋上蹭了几下。
然而到了第二天,冷酷的现实就残忍地走向了他。
乌宁看着被拆下来的围栏和不见踪影的鸡仔,抬头对上一双漠然了数日的眼。
…….
“鸡仔呢?”
方宜端着一盆水走出来,放在井边将蛏子倒了进去。
“小竹子说喜欢,我就送他了。”
他口气平淡,但那种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语气却带着最让人愤怒的挑衅。乌宁自认自己脾性温和为人纯良,很多时候很多事他发怒只是因为需要并非当真生气。
此刻他心头一把火渐渐旺盛起来。
“你要是生气——”他沉吟着慢慢道:“可以说出来,我知道我错了,你说,我可以改。”
方宜头也不抬:“我没有生气。”
你这叫没有生气?
乌宁压下胸口闷气:“那你怎么把鸡仔送人了?是不喜欢么?”
方宜坐在石凳上蹙了蹙眉,张了下口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摇摇头,淡淡道:“算了,没什么。”
“什么叫算了?!”他这一声语气重得自己也有点吓到,然而一看那边依旧若无其事地低着头的少年,这点因为与生来所受教育不同的心虚瞬间被一股更深更大的怨气所打败。
“我做错的事我自己认,但你无理取闹也要有度,你若不喜欢就说我把鸡仔送还给人家便是,你把它给了小竹子,一个顽劣的男孩到他手上有几日能活?!”
方宜眉头一皱,也沉沉地看过去。
“我无理取闹?乌宁哥哥你养尊处优不知世事惯了,给人添了麻烦还不知道,一味地以为自己是正确的正义的,还反过来怪我?”
“养小鸡仔这种事情在你那里是哄小情人开心的把戏,你和你同样高贵典雅的情人就看着小鸡仔嘻嘻哈哈地笑,然后看着它死的时候梨花带雨地感时伤怀你侬我侬好了!”他眼睛蒙上一层雾气:“我是不一样的,对我这种普通人来说,养鸡都是为了挣钱为了吃肉,你只养了一只鸡既要花大把心思照顾它还一个钱儿都挣不到还要亏,我这样下贱的人没有心思时间和你玩这种高雅的游戏。你去找别人好了!!”
“你——”他说的都很有道理,然而人一旦怒火攻心是不会听的进道理的。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因为钱。钱就这么重要,为了钱,你甚至都可以这么凶我。是不是只要有钱,你就可以对他好对他笑对他言听计从?!”
“就是这样那就怎样?”方宜猛地从凳子上起来,他过于激动脚还在盆子上踢了下,铁盆哐当一声溅出水花,鞋面很快湿了一滩。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本来就只爱钱!乌宁哥哥你要是有钱还好,你想怎么不知世事怎么豪气大方义薄云天我都不管,可是没有钱你就老老实实当个普通人不好么?”
“救人的时候把钱当兵器使用了。”他脸色扭曲,皮肉拉扯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冷笑:“这理由亏你说的出来,乌宁哥哥你可真是侠义。”
乌宁说是要听,但真的听到却是热血倒涌,冲口就道:“我这是为了救人,难道你一点仁慈之心都没有么?”
“救人?救人就需要扔银两,你这习惯到底哪里来的?”他怒吼道:“不管你平时怎么装的省吃俭用听我的话,关键时刻你还是你自己,你这大仁大义的性子是改不掉了的,我这小肚鸡肠的脾气也改不掉,对了,我不仅小肚鸡肠,还冷血无情见死不救,活生生一个大恶人!我们互相不能妥协,既然如此,那还不如——”
“方宜!!”对面青年一声叱喝,如平地惊雷将兀自沉浸在悲伤痛苦中的少年猛地扯回了现世。
乌宁英俊的脸蛋冰原覆盖,一双美目刺得人寒气彻骨。
“你脑子不清醒,等清醒了再好好想想。”
方宜两行泪刷刷而下,咬着牙说:“我不清醒,你就清醒么?乌宁哥哥你可真是自大独断的大英雄啊。”
乌宁煞白的脸色一青,深吸了口气拂袖往外走去。
方宜看着他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拾起地上的盆子慢慢走近了屋中。
这一日后,冷战升级。
作者有话说:这章字数是6666哎
第22章 心甘情愿哄你
王宁约了乌宁出去谈事,一上楼地对上一张隐隐冒着黑气的脸。
乌宁的脸本是英俊,阴翳在英挺眉宇刷上浓浓数层使得他犹如魔王转世,顷刻就是要血雨腥风。饶是王宁见多识广也被吓得缓了好一会才敢开口:
“乌宁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乌宁提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他举止优雅从容,神色端庄冷然,王宁揉了揉眼角才敢确认面前的的确是乌宁。
“无事,王大哥有什么事说吧。”
“是这样的,最近我这又有笔生意,看乌宁兄弟你有没有兴趣。”
乌宁并不立即回答,他看了看楼外明媚午后阳光,问道:“今日是六月十六了吧?”
王宁一愣,点点头:“是啊。”
乌宁收回目光,那一下王宁看着他,在他脸上看到了些复杂的惆怅神色。
六月十六又怎么了?什么重要日子么?
“王大哥见谅,小弟不能去了,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办。”
王宁不是小气的人,连忙说:“没事没事,大事要紧,不急这一时。”
从楼里出来是傍晚黄昏时刻,大多大多的云彩被涂成橘色,街上行人匆匆,路边有些小摊也收了起来。以往这个时候他也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悠然脚步轻快,夏日夜晚的热风也挡不住愉悦的心情。
往事往往伤人,触景伤情,这些他从前不懂的东西,总算也到了知晓的时候。乌宁脚步沉重,一颗心更像是被灌了上千斤的水泥进去。
——他其实已经知道错了。
那日他甩手离开后就在山上练剑,他心里气,定不了神不能打坐,干脆一招招实打实地将师门的剑法从头到尾练了一遍。心中杂念渐渐消隐他进入无我境界,再睁开眼时幡然醒悟。
他怎么和方宜稚气了呢?
他怎么能说那么刻薄恶毒的话呢?
他怎么就抛下人不管了呢?
一连三问之下他脸色铁青,恨不得时光倒转将一时冲动的自己抓起来倒挂在树上。
方宜情况特殊,再开朗活泼的人那种经历,又与自己相处不足三月的情况下都要敏感小心。他装作乐观开怀但实际还是刚来的时候那个生了病不敢请大夫躲在屋子后头跟一匹马儿哭诉的少年。最知道他怕什么,却还要往伤口戳人家,他被众人捧着高高在上二十余年,却连这点风度都没有。
他摇头叹息,悔恨之余最让他挂念的还是那个被他伤了的少年。
此地离方宜干活的鞋铺不远,换了平日他就去接他一起回家了,然而这两天少年对他的态度大大打击了他的积极性,把他头顶上那颗刚刚冒出尖儿的希望之芽也给硬塞回了土里。
就早上出门的时候,两个人还互相甩了对方冷脸看。乌宁是万万没想过甩脸色给方宜看的,只是那少年站在门口对他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早饭今后我自己买,不用麻烦乌宁哥哥了”,他就刚酝酿的好话都不见了,随口就是一句:
“随便你。”说完转身回房。
——好了,这下完了。
落日的辉煌衬着他内心悲凉,青年放目远眺,稻田里归家的少儿郎摇头晃脑哼着歌谣跑来,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跟牛尾巴似得。乌宁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
……
方宜低头切菜,他目光恍惚,手起刀落,忽然间“呀”地叫了一声,忙不迭地把手指往嘴里伸出去。
他切的细,总归没弄成大伤,吮了几下感觉不怎么痛后才拿出来用水泼了泼。
“方宜哥,方宜哥。”
屋外有人在喊,他回过头也没出门,就看到一个男孩跑进来,双手放在后头兴奋地说:“方宜哥,左手还是右手?”
方宜:“……左手。”
小竹子飞快地把左手伸出来,只见他左手心放着好几颗糖果,糖纸鲜艳,薄薄一层都快化掉了。
小竹子把糖果放进方宜手心,又道:“这个也给你!”
他伸出右手,手里挂着一个花环,青草和鲜花相间也颇好看。他踮着脚尖要往方宜头上戴,方宜看他可怜矮了矮头,让他放上。
“方宜哥真好看!”小竹子真心实意地夸道:“给我姐还好看。”
你不怕被你姐打屁股就当着人面说。
方宜面色浅淡,剥开一颗糖果喂进他嘴里:“谁让你这么做的?”
“没有谁。”小家伙含着糖口齿含糊地说:“一个不知名的帅哥哥。”
方宜:“……”
“我知道了,好了,任务完成你可以走了。”
“好咧。”小竹子应了一声跟来时一样飞快地跑出去了。
方宜看着手中糖果,摇摇头,和花环一起放到边上去了。
乌宁除了吵架当天晚上没有回来吃晚饭以外,到了点还是会回来了。他回来方宜也没有什么反应,自顾自地把菜端上桌,生了两碗饭,一碗放在乌宁位置上,一碗放下开始吃。
乌宁一直窥视着他的脸,见他还是像前几天那样面无表情,心中既失望又有些莫名欣慰,至少没有恶化不是么?
“对了。”少年顿了顿,接着道:“乌宁哥哥。”
乌宁心口一提——
“你的糖。”他把除了给小竹子那颗外一颗不少的糖果放在纸里,合着纸张放在桌子上用两根手指移到乌宁那边:“花环我放床头了。”
“你……”乌宁人生之中还没有过这等让人说不出话的处境,他张着口呆愣了半天,等到另一人吃完饭简单说了句“我吃完了”走了都没有反应过来。
方宜冷战归冷战,碗还是洗的。等乌宁习惯性得散步回来,他的屋里乌黑一片,旁边一个小房间窗子映着淡淡的烛光,在乌宁怔忪间就灭了。他听见房里传来几个轻微的辗转的响动,紧接着就安静下来了。
“……”
田间蛙声虫鸣,一个高高的身影在院子里站了片刻,慢慢地走进了里头。
这屋子是有两个卧室的,只是从住进来以后他们都住一屋,另一间纯当做了储藏室,前天他从山上反思一顿后回来,却发现床上的东西,都只剩下一半了。他在隔间找到了正在整理床铺的少年,方宜并不回应他的脚步,整顿好后就直接上了床。
还是拿背对着他。
然后,一夜无话。
要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还怎么和人和好?黑暗里青年在床上翻了个身子,稍许之后猛地坐了起来。
黑暗于他虽不算无物但毕竟比旁人灵敏,乌宁踩着轻捷的步伐无声无息地绕到院子后头,还没靠近,就看到一盏油灯发出幽幽光芒,光芒中心,一个穿着粗短褂的少年正拿着干草给家中爱宠喂食。
奔云日子过得朴素而潇洒,浑然不知两位主人之间的暗潮涌动,被小主人顺了几下毛后就鼻孔哼着气吭哧吭哧地嚼了干草。不过它或许心中讶异怎么最近它的伙食又差了,便甩着尾巴抗议。
方宜轻拍了拍它的头部,道:“再过几天给你换口粮。”
他的话不知道奔云有没有听进去,但它是个热爱主人的好马,虽有怨言还是顺从。方宜又怜爱地抚摸着它的颈部,他的动作过于温柔,还带着些说不出的,一匹马不能理解的情感,奔云不解地甩了两下尾巴,忽然拿脑袋去蹭他的手臂。
方宜先是一愣,很快双手环住它的脑袋满是依赖地抱住了它。
那头一人一马主仆之情简直要感天动地,而被拒绝在这个温馨完美世界之外的正主人兼小主人男人心口的酸水盈沸。过了会方宜终于整理好心情走了,乌宁蹲在屋檐上目送他进屋这才下来走到马厩。
奔云低下头颅蹭他的胸口,乌宁抚摸他被梳理地油光滑亮的毛发,叹息:“还是你好。”
奔云黑黝黝的眼睛乖巧地看着他。
乌宁不由笑:“你也冲他凶过,怎么他就轻易原谅了你。我冲他一凶,他就甩冷脸色给我看。怎么讨好都没用。”
奔云无辜“嘶”了一声。
“别蹭我胸……哎你的粮食当真简陋,出生起就没吃过这样的吧……”
“知道了,我会把你的好日子还回来的。好了好了,别蹭了,脏了又要洗。”
他低声一笑。
“小坏蛋,一个两个都欺负我。”
……
…….
第二日的馒头还是一如既往。
方宜看过去,桌子边青年迎着日光神色自若地扳着馒头吃,那模样很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少爷,吃的东西却极为不同。他看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走过去。
“方宜。”
方宜正要经过他,闻言一震。
青年的面容在视线里靠近,几乎马上就要碰触上他的身体,在此之前乌宁却察觉少年身体僵硬,脸色蹦得极紧,故作冷漠的唇角也袒露出一丝委屈。他心里一酸,方才的坚决溃不成军,只抬手在他脑袋揉了一下。
“买了就一起吃吧。”他缩回手。
“谢,谢谢。”
少年静了静,回过身抓起两个馒头就走了出去。
乌宁……乌宁无奈。
中午时候方宜正在看店,一个熟悉的身影晃了进来。
“小竹子?”
小竹子嘻嘻哈哈地看着他,小大人似得在店里转悠。
方宜对他已经有了戒备,问:“你来做什么?阿婶知道你跑出来了么?”
“我男子汉去哪里她哪里管得着。”他大手一挥,走到方宜身边,伸出一只手。
又来?!
方宜嘴角一抽还是不得不伸手。
一颗糖果掉进他手心,看包装,还是昨晚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