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之一怔,心头热烈燃烧着的火顷刻被兜头一盆冷水熄灭,他凭着一腔孤勇穿越千山万水,以跋涉历练换回成长与所爱,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却片刻不敢停下脚步,想想父亲。
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自己,和珅该是如何孤苦,又会如何绝望无主,他见不得那样的和珅。
尹壮图对元瑞道:“欸,福弟,借一步说话。”
元瑞面色复杂,被尹壮图勾着肩膀,拖到远处树丛后说话。
戚威推了润之一把,说,“咋啦?蔫儿了?”
润之只是摇头,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戚威贼兮兮地笑起来,“怕你爹担心呐,就把小命儿保住,打个胜仗,早点儿回家,不就不担心了?看你这模样也像个知书达理的,这么点道理也磨不过弯来。”
“对!”润之道,“这次打完仗,回去以后什么都听爹的,再也不让他担心了!”
元尹二人一前一后回来,元瑞面色铁青,似在权衡。
润之讨好地递给他一片牛肉,元瑞接下,须臾长吁了口气,在润之肩上拍了拍,道,“先跟着罢,我护着你就是。”
润之狐疑打量他,不知尹壮图与他说了什么,竟能令元瑞这绝世犟种改变主意,尹壮图朝他挤挤眼,一边竖起两指,在元瑞头上弯曲成一个兔子耳朵的形状。
大军轰然笑成一片,润之心中豁然开朗。
元瑞脸色更青,厉声道,“笑甚?不许笑!军纪!”
尹壮图又伸指去插他鼻孔,向上推成个猪鼻子的形状,元瑞恼羞成怒,登时一个扫堂腿,尹壮图灵活闪身,福少将军紧追不舍,与他打作一团。
此处乃是进藏边陲,山路陡峭奇险,亦要随时提防廓尔喀散兵游击,军行极慢,两军交汇时已是第二日凌晨。
润之喉头发紧,长唤一声。
永琰身形微微顿住,面上极为震惊,旋即纵马回身——
二人隔着所剩无几的骠骑营兵马遥遥相望,一瞬间仿佛穿越大清百年基业,浩渺历史长河,纵身掠过秦淮河盈盈一水间,穿梭于茶马古道扬起的风沙,边疆大雪覆盖的山峦,万般岁月皆凝于一刹。
他们从未想过,若干年后大清皇城,在惊涛骇浪之中,他们也将隔着千山万水,彼此凝视。
骠骑营普通士兵视角:没日没夜行军五日,以最快速度前来送死,就在今天清晨,大军突然停下来了!停下来了!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元帅下令,停止行军,全军扎营,休息整顿!
这真是从军数十年来最值得纪念的时刻,大军欢呼声震天,简直是比皇帝亲临还要声势浩大,想必廓尔喀听了也得骇的退避三舍。
主将阵营中:
元瑞将地图展开,戟剑指划,对尹壮图道,“再向前三里,便入滇藏驿路,此处峻险重阻,鸟道崎岖,水草不便,马匹牧饲维艰。”
“临行前得到飞鸽传书,信中表明廓尔喀开春便在城外十里驻扎,敌军具体人数不明,目前粗估也足十万有余,何琳将军手下只两千兵马,算上朝廷支援统共不过七千,实在寡不敌众,如今已被围困至上庸。”
“上庸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外环吐司,粮秣水草皆宜,但若围而困之,必定粮草不足,久不得济,想也撑不过十日。”尹壮图沉吟道,“自出发至今日,路途之中已花去五日时间,休整一日,入城中与守城令交涉尚需一日,也就是说,需得在三日内大败廓尔喀,将其暂驱退一里,方能将物资送入城内。”
“正是,”元瑞道,“三日本已相当紧凑,麻烦出在那守城令身上。”
尹壮图点头,问道,“守城令如何?”
“七年前廓尔喀联合边境蛮夷犯边,家父与何琳将军共同镇边御敌时,曾与那守城令赵渭打过交道,此人为人甚是滑不留手,胆子极小,做事却拖泥带水,得过且过,常征税向廓尔喀示好,以至于外夷野心膨胀,喀什之患年年不除。”
尹壮图静了片刻,手指敲击帐篷骨架,道,“此事我着人去交涉。”
元瑞点点头,“我去告知元帅。”
“欸。”尹壮图笑着阻拦,“不必惊动他二人,你也先行休息罢,成败且待明日自见分晓。”
元瑞一愣,旋即面色不太自然地应承道,“也罢,大哥也抓紧休息。”
元帅营帐中:
永琰将润之裹在虎皮毯子中,又紧紧抱在怀里,二人静静躺着,依恋地接了个冗长的吻。
润之面色发红,竭力从毯子里伸出手来抱他,嗅他脖颈间的气息,长长吁了口气,“想死我了!”
“多久没洗澡,”润之道,“汗味这么重。”
永琰不自然地向后仰头,声音带着情动的沙哑,“洗么,山麓有处泉子。”
润之的手顺着毯子滑下去,面露促狭,“元帅这般……还能出得了营帐去?”
未几,一大群河蟹飞来飞去。
润之促狭道,“这么浓,自己平时都不弄么?”
永琰简直无地自容,将他按进怀里死命吻,令他呼吸不畅,只得溺毙在浓烈的情,欲之中。
“停——”润之道“呼……不行,身上粘得厉害,洗澡……唔……”
永琰情难自禁,“润之,润之,琰哥想你——”
永琰几乎难以自控,呼出灼热的气息,润之也被撩拨得情动,指腹顺着颈侧伤痕来回抚摸,感觉永琰瘦了些许,不知是在宗人府遭受非人拷打,还是行军途中不顾身体,不由心疼不已。
二人多日不曾亲热,耳边热气绵绵,情话如同喃喃低语,他抱紧永琰健朗腰身,身上有些疼痛,心中却觉得无比快活舒爽,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将他们分开。
足一个时辰过后,二人喘息着搂作一团。
消得片刻,永琰起身,浑身赤|裸,露出健美的胸膛与大腿。
润之看得眼前发亮,即便累得连手指也不愿动,眼珠却一错不错地随着永琰移动,后者随意取了块布巾,将脊背上的热汗擦去,又背过身,不叫润之盯着看。
永琰套上衬裤,打着赤膊,把同样赤身裸体的润之卷进毯子里,打成个行军被子卷儿,一把抗在肩头,旁若无人地掀帘子走出营帐。
润之半个头露在外面,如同侍寝妃子似的被扛着走,腹部搁着永琰突出的锁骨,不舒服地扭来扭去,屁股上挨了一巴掌,隔着几层厚毯子,不痛不痒地哼哼两声。
“轻点打,”润之懒懒道,“方才还抱着我又疼又亲,如今爽过就嫌弃拉?正可谓——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永琰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润之勉力偏过头,在他耳朵上亲了一口,轻声道,“杀你这头活驴。”
这是连日来最安逸轻松的时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在永琰身边,便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随时能够安稳入眠。
营地内分外寂静,风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吹出老远。
营地周围只留小队巡逻兵,其余皆抓紧时间休息整顿,为不日一场恶战做好准备。
两名小兵绕到营帐后头小解,呼啦啦寒风迷了眼,正瞧见自家元帅赤膊赤脚,扛着个卷子健步如飞。
元帅大人三步并做两步,飞身而去,卷子里的人冒出半个头来,朝他们扮了个鬼脸。
两名士兵魂飞魄散,哆哆嗦嗦解不开裤子。
一名士兵道,“你方才……看见了么?”
另一名士兵咕咚咽了下口水,颤抖道,“元、元帅他他刚才那是在……笑…… 么?!”
一名士兵道,“你还尿么?”
另一名士兵低头看看自己浸湿的裤裆,“不……不尿了吧……”
☆、屠城令
当日夜间,大军打点行装,趁夜色入城。
永琰润之一骑,尹壮图、元瑞各一骑,于浩浩荡荡的军队最前方,并绺而行,雪沙豹尾随润之□□惊羽,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如同护国神兽。
大军经过日间的整顿,已然各个精神抖擞,陈骁与戚威聊得正开,天南海北闲扯淡,陈骁稀里糊涂上钩,被戚威牵着鼻子走,最后还是将话题引到润之身上。
“你说丰绅?”陈骁兴致勃勃,“他人特好,大家都喜欢他,戚兄弟,你多大年岁?”
“二十又四,”戚威道,“喜欢是都喜欢,我倒看着,他与那元帅关系甚是不寻常。”
“那是,他俩从来都一处,别看嘉亲王平时老板着脸,苦大仇深似的,待丰绅却同亲兄弟那么亲厚,想来也是竹马之谊,打小儿的感情。”
“亲弟?”戚威嗤笑一声,“恕我眼拙,还真没瞧出来,那小副将军倒真心拿他当弟,一副大哥样子,啥都想插两脚。”
陈骁低声道,“反正戚兄别打丰绅主意就是,那元瑞将军也不是好惹的。”
尹壮图:“陈骁,莫多嘴多舌,前方探路!”
眼前便是进藏前最后一道城池,大军停驻观望。脚下河流湍急,吊桥高悬,城门巍峨耸立,高四丈余,铁匾上刻三方大字:武定关。
此时烽火燃起,长烟贯月,清辉之下仿佛遍地结霜,颇有几分凛冽恢弘。
陈骁得令,接下通行令牌便随守城轻甲军入关。
永琰一手攥缰绳,一手拦着润之,二人依偎在一起低声耳语。
“困么?”
润之道:“不困,现在很精神,要打仗了,要打仗了!”
尹壮图笑道,“打仗怎么你了?这么兴奋?”
“我头回看人打仗,”润之两眼放光,如同夜空中璀璨的小星星,“会不会有神兵襄助、真龙现世?”
“不会,”元瑞肃容道,“你话本看太多了。”
润之:“哦对!我这还有三个……不行现在不能给你,师父嘱咐过,要等到最危急的时刻才能打开。”
尹壮图笑而不语,永琰蹭了蹭润之脸颊,润之继而回过头,以斗篷上连帽遮挡,两人接了个吻。
元瑞扶额道,“你又听哪个神棍胡扯,还拜了师父,你爹知道么?”
润之:“……”
说话间陈骁便小跑归队,至永琰马下,神情复杂道,“回禀元帅,守城令声称夜间万民皆休,怕惊扰百姓,造成财物损失,不肯放行。”
永琰蹙眉,元瑞喝道:“命重要还是财物重要?!战事迫在眉睫,此时还顾及惊扰不惊扰百姓!我看赵渭定是私下与廓尔喀勾结,意图通敌叛国!”说着一抱拳,向永琰请命道,“末将请命,一举杀进城中,歼灭外敌与叛国者!”
永琰并不答话,只看着尹壮图,未几,永琰冷冷道,“若赵渭通敌叛国,城外林中此时已处处布兵,你以为我们何以兵临城下?”
“稍安勿躁,”尹壮图道,“元帅所言不虚,赵渭也许有通敌之心,却尚且不敢做出叛国之实,武定关一日不破,上庸城中何琳将军便可支撑一日,何琳一日不死,赵渭一日不敢降。”
元瑞听此一言,当即脸上发热,为方才鲁莽决策感到无地自容。
永琰道,“大军等得,受困兵将等不得,派一人入城交涉,务必使赵渭放下吊桥。”说闭朝尹壮图扬了扬眉,后者当即会意,佯做斟酌片刻道,“大哥心目中倒是有个谈判人选。”
尹壮图冲着往陈骁身后躲的戚威扬声道,“戚兄弟,该你露两手了——”
戚威认命地翻白眼,“得,爷爷就知道玩儿不过你们这帮老兵油子。”
润之:“我同他一起去罢,我还没见过守城令呢。”
永琰:“你去,琰哥也去。”
元瑞:“主帅亲临,必要守城令出城相迎,此时亲自前去不和规矩。”
尹壮图:“年轻人么,多见识见识……”
元瑞:“那怎么行,此时兵临城下,正是立威之时,再者说,主帅身份……”
一炷香后:
守城令赵渭面上诚惶诚恐,殿内十五皇子永琰、权臣和珅之子丰绅殷德居主位,元瑞脸色不善,暂居次位,尹壮图与戚威立于殿中。
赵渭着人奉茶,老脸堆笑,搓着手道,“劳动皇子挪动贵步,下官实在不胜惶恐,不胜惶恐。”
永琰不答,气派做足,元瑞厉声道:“若是不来,恐赵大人不肯开城门放行,要五万大军驻扎在城外呢。”
“福少将军严重了,”赵渭依旧笑岑岑,拱手抱拳,礼数周至严谨,“下官岂敢,不过小老儿虽身在苦寒边关,官阶不高,却也深感圣恩,为官者慎使,以民安为根本。”一拜到底,“怠慢了,望元帅、将军们,体谅——”
“城中百姓安危是根本,拼杀在前线被围困将士们的性命就不是命了么?!”元瑞忿而起立,“援兵晚到一日,他们活命的机会就少一分,待外夷攻破上庸,不日便会兵临城下,届时城破,百姓更无可活!你算甚的父母官,分明是与外夷沆瀣一气,卖国求荣!”
赵渭面不改色,“福少将军言重了,这可是冤枉下官,我赵家世代驻守边疆,官品虽小却也一门忠良,何时与外夷沆瀣,又是何来割地求荣?说到底,福少将军年轻气盛,又刚刚丧父,不懂取舍之道与为官圆融之理——这么说罢,外夷也是人,也懂个人情世故,若能舍小而保大,又何乐而不为?”
“听赵大人的意思——”尹壮图抱臂倚在太师椅背面,道,“便是舍了何琳将军与其麾下七千将士,即可保武定城中二十万百姓安危?”
赵渭笑出一脸老褶子,“这位仁兄深谙为官之道,小老儿敬佩万分。”
元瑞仓啷一声拔出长剑,斥道,“既如此,分明协定已成,还说未曾通敌!!!”
永琰指尖甩出一枚果核,叮地一声将剑打落,剑刃嗡鸣,元瑞不解其意,怒目而视。
润之打了个手势,示意稍安。
戚威此时开口,文人雅士般悠悠道,“赵大人对为官进退这般有研究,不知可曾听过《松窗梦语》中的一个故事。”
赵渭这才注意到厅中还站着这么一号人,看面相不过师爷之流,不足为惧,便讪讪行礼,“下官洗耳恭听。”
“都台长官王廷相府上曾养一轿夫,平日里甚是注意仪表,喜洁成癖,一日进城遇雨,恰逢轿夫穿了新鞋,开始时极为小心,择地而行,只寻干净路面,后来一步性差踏错,失足跌进泥潭之中,由此便不复顾惜了。王廷相有言,为官居身之道,亦由是耳,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戚威语调虽浅,言却凿凿惑人,赵渭面上微微动容,额头褶纹里细汗渗出。
戚威又道,“慎始之难,更甚于善终,祖宗清廉而后世失守者大有人在,身居泥沼,一次踏入泥潭而再不顾惜,愈陷愈深,不惜与虎谋皮,成为猛虎身后的伥鬼,以为舍小保大,却终是为人利用火中取栗,得不偿失而已……”
“这……”赵渭汗如雨下,抬起衣袖颤颤巍巍地擦汗。
“立业容易,守业难,试想待上庸一破,滇藏最后一道屏障失守,廓尔喀敌军举兵过茶马,武定关后三十二郡皆濒临沦陷。”尹壮图坐在桌上,屈起一脚,补充道,“届时人为刀俎,赵大人还指望外夷遵守约定秋毫不犯?——赵大人世代忠良,可别让祖宗基业蒙尘呦。”
赵渭支吾半晌,终于松口,“何琳已受困多日,城池……一破,廓尔喀便可退兵,夷王前日派使节和谈过,保证不损城中百姓分毫。”
“不过一个城池而已,大清国土广袤,多一个城池少一个城池并无差别……”
话到此处,永琰一掌拍在桌上,登时一声裂响,厅中寂静下来。
“一个城池不多,但城中一草一木皆是我大清国土,国土之争,分毫不能相让!”永琰声音洪亮,清晰传至在场每一个人耳中,赵渭惊得五内俱震,咕咚一声跪将下来。
永琰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继续道,“你为保一方百姓安危,弃七千将士性命于不顾,今日让一城,明日便要割一省,届时敌军屠城,祖宗打下的基业,便要毁在你这样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人手中!”
赵渭簌簌发抖,连连叩头,膝行上前将通关符节接过,亲自监督放下吊桥,带永琰等人过武定关。
五万大军过吊桥入城,天色已然微微泛白。
润之与永琰上马,润之低声道,“琰哥,你刚才帅呆了!”旋转头道,“戚小威,你那故事不错,哪里看的?”
戚威道:“《松窗梦语.为官者》,你看么?想当官?”
“给我看看罢,路上没意思。”
戚威遂从靴子里掏了半卷残书,凌空一掷,永琰抬手接住,直接塞进铠甲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