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落马。
敌军群龙无首,片刻骚动之后却似被激怒的猛兽,重新集结,山呼海啸般朝入山口围堵而来,似要为大将军报仇。
润之双唇发抖,问,“……他死了?他们怎么还……”
他再也没有等来任何回答,身后乍冷,永琰身子一歪,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润之心头仿佛被重锤痛击,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他甚至无暇思考,便松开了惊羽的缰绳。
跳下马的时候连滚两圈,脚踝应该是断了,细小的沙石嵌进掌心里,润之也感觉不到疼痛,铺天盖地的呐喊声与流矢缓缓陷入天地洪流之中,周遭死一般寂静。
永琰肩胛之间插着一根腕粗的长箭,不知入肉几许,血已染透了铠甲,一道血痕横贯面部,伤口外翻,血肉模糊得看不清面目。
润之寂静地盯着他看,他阖着眼,似乎很累,再也不愿意开口说话。
琰哥……死了?
周身极度寒冷,苦苦熬过的冬夜卷土重来。
若是……你不在了,那便共赴黄泉也罢。
“润之!!”元瑞拎着前襟将他半提起来,“丰绅殷德!!!”
润之被摇得眼前发黑,感官瞬间回归身体,疼痛倒灌,令他感到一阵眩晕——
“元瑞?”
他说,“元瑞,把我俩埋在一起……”
“埋个狗屁!”元瑞袖里箭咻地射倒一片追兵,用尽全力,猛地将润之贯到马上,继而奋力把永琰托起,搭在惊羽屁股上,吼道,“没工夫挖坑,以后爱埋何处随你,别在我眼前晃悠,讨人厌烦!”
“快走!!!”元瑞说罢狠拍马臀,惊羽吃痛长鸣,飚射而出!
身边的景物不住倒退,冷风兜头盖脸,润之回头,只听到元瑞震天撼地一声怒吼:“福家旧部听令!随将护主——”
他横刀立马,浑身浴血,神色凛然一如其父。
远远的,他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遂将食中二指含于唇间——
“哔儿——哔儿——”
响亮的呼哨隔着人山人海,如同一场庄严的告别。
敌军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围拢,终于将元瑞淹没。
惊羽好似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载着生死未卜的永琰与失魂落魄的润之,驶向未知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元瑞哥便当了,哭唧唧。
☆、司南佩
京城东四巷,刘府
尚值暮春,池里的睡莲竟开了并蒂,刘墉有些诧异。
随手将多出来的一支掰断,弃入淤泥,并蒂妖异,必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夜他等的人已经到了。
“多久了?”
“老爷。”婢女福了福身,“已经等足一个时辰了。”
“让他等,是教他别忘了本分,年轻人,容易被表象蛊惑,总是忘性大,记不得谁是恩,谁是仇,磨一磨他的性子,是好事。”
“老爷英明。”
“行了,一个时辰也够了,带他进来罢。”
夜色如墨,铺入厅堂,婢女带领一名年轻男人穿过廊桥,悄然立于帷幔后。
“义父。”男人双膝触地,行罢大礼。
“吾儿回来了,”刘墉和蔼道,“起来罢,何须行此大礼。”
男人无声叩头,“孩儿虽重任在身,多年不曾尽孝膝前,义父大恩,没齿不敢相忘,如今事必,还望义父能留孩儿在身侧侍奉。”
刘墉了解他,知道他还有话说,故而并不回答。
男人沉默片刻,低声恳求道,“孩儿唯有一事相求。”
刘墉半张脸隐藏进黑暗中,分辨不出喜悲,室内烛火摇曳,终于熄灭为一缕青烟。
未几,刘墉道,“不必多说。”
男人膝行上前,喉结颤动不止,几度伸出手想触碰刘墉衣角,最终没能将已到嘴边的话说出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惊羽停在一处破庙后院。
润之跳下马,脚踝处肿胀起拳头大的血包,身上伤处不断渗出血水,强撑着将永琰拖到破庙里。
暴雨初歇,破庙四壁漏风,勉强算有一瓦遮身,破烂蒲团浸满雨水,散发出腐烂气息。
“别死,琰哥。”润之喃喃自语,“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回家,咱不当皇帝了,不当了……”润之双手发抖,虚握住永琰背部的箭杆。
永琰眼皮一动,嘴唇翕动,出现短暂的回光返照。
永琰虚弱道,“箭不能拔。”
润之将他脖颈上红线穿着的半块司南佩解下,眼里续满泪水,缓缓说,“琰哥,我把它磨成粉,给你吃了,我娘说这东西是灵芝玉雕的,能救命,可我不知道能不能吃,也可能是外敷,也可能,就是一块破石头,我不知道。”
永琰张了张口,喉结上下滚动,吐出一大口鲜血。
润之绝望道,“但是,我娘还说,这东西用之后可能……会忘点什么……隔得太久,我记不清她说的话。”
他的眼泪无法抑制,大颗落在永琰脸上,颤抖道,“琰哥,怎么办,可能没有用,那我们一起死在这里,抱着死。”
永琰扯过红绳,勉力将半块司南玉佩掷出,玉佩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弹飞出破庙,再不见踪影。
他的胸腔中如同破损的风箱般嗡响,断断续续道,“润之……我不吃,琰哥不能……忘了你……”
润之崩溃大哭,用力抱紧永琰的身体。
“不哭……”永琰瞳孔逐渐扩散,大掌覆住润之眼睛,喃喃道,“一会就好了,别哭……润之,琰哥睡会,你也睡会……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就好了……”
滇藏可怕的夜幕彻底降临,寒鸦处处悲啼,破庙中却笼罩着让人窒息的寂静,徒闻棚顶衰草被凛冽寒风催动,飞沙走石。
似乎过了很久,又或许只短短数息之间,润之放下永琰,摇摇晃晃站起身,从颈上扯下红绳,以石头砸碎司南,一点点磨为齑粉,涂在箭疮周围。
不多时,鲜血汩汩流出,将粉末冲掉,润之癫狂一般用手捂住伤口,嘶声大吼,天地俱暗。
永琰胸口起伏越发微弱,脸色死一般灰败。
脑中的弦紧绷到极点,终于嘣然断裂。
作者有话要说: 太悲伤了,哭唧唧,少发一点今天
☆、厮杀乱
脑中的弦紧绷到极点,终于嘣然断裂。
润之神色麻木,片刻后,拾起一块尖锐的瓦片,对准永琰脑袋。
横里一枚小石子射来,打在润之手腕麻筋处,尹壮图冲进破庙,双手环抱住他的腰,死死将他扣在怀里。
润之悲恸至极,几乎语无伦次,狂乱大吼,“他快死了!我打死他,叫他死透些,给他个痛快!然后,然后再打死自己!省的我死在前,一个人孤单,黄泉路上,好有个伴!”
润之绝境之中竟力大无穷,尹壮图难以控制,混乱中,被润之一瓦片拍在脸上,登时红肿半边,尹壮图嘴角抽搐,一语不发,曲肘击中润之脖颈左侧,润之眼前发黑,瘫软下来。
破败的避难所埋没进无尽黑暗之中,仿佛被地狱吞噬的一盏孤舟,唯有火光莹莹如豆,顽强地闪烁、跳跃,温暖一方小小天地。
司南粉末发出微弱而奇异的光芒,永琰上眼皮微微跳动,血流慢慢止住。
他的鼻息逐渐平稳,腹腔内发出咯咯响声。
阳光晃过润之眼皮,周身温暖而惬意,润之坐起来,感觉头脑昏沉,右耳嗡鸣,隐约听见一只寒号鸟悲伤地哀鸣。
永琰胸前的伤口已经溃烂,脸色青白,浮现出灰色的尸斑,一群牛虻叮在腐肉上吸血。
润之回过头,时间静止般定格下来——
永琰死了。
他头重脚轻,一瞬间,只觉得天塌地陷,心头剧烈疼痛,仿佛心肺五脏俱被铁爪搅碎,几乎要呕吐出来。
润之跌撞着想要扑过去抱着他,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半分移动不得。他的眼泪早流尽了,声音嘶哑,肝肠寸断,竭力大吼!
“醒醒!丰绅!”
尹壮图将手放在他额头上,有些热度和冷汗。
“你梦魇了。”
润之浑身大汗浸透,猛地翻身坐起,顿时一阵眩晕。
脚上和手掌的伤已将包好了,脚踝肿得更厉害,像是在腿上绑了个馒头,血慢慢渗出来。
“别起太急。”尹壮图微微侧身,让他看火堆另一边的永琰。
天未大亮,火光映着永琰的侧脸,他睡得不□□稳,眉头紧蹙,不时痉挛,脸上的伤疤令他看上去有些狰狞。
箭头已经拔了,带着鲜血与碎肉扔在一旁,地面散落着带血的衣物,包扎伤口的布带上渗出一小块血迹。
润之爬过去,摸摸他的手臂,是热的,又用唇贴了贴他的额头,有活着的温度,他把他的脚抱进怀里,静静坐了一会儿,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虚无缥缈,像是一场梦。
尹壮图用腰刀把火堆里的红薯巴拉出来,吹一吹递给润之,道,“没事了,他本身底子好,求生欲望强,死不了。”
润之想起自己之前不分青红皂白就想同归于尽的做法,不禁羞愧地低下头。
尹壮图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伸手揉揉他的头,笑了起来,火光照着他刚硬转折的唇,说不出地叫人安心。
“你如何找到我的?”
尹壮图道:“着实废了些工夫,好在昨夜雨停的早,惊羽左边前腿早些年伤过,蹄印左浅右深,好辨认。”
润之点点头,有些伤感,问:“其他人呢?”
尹壮图:“其他人直接北上,去乌苏,还有你那戚小威,我叫陈骁捎上他,一并去了。他倒不乐意,说要跟着你,说不得路上就窜了,活命去了。”
“乌苏?不回京城么?”
尹壮图避而不答,继续道,“此处已接近廓尔喀与大清接壤处,极不安全,喀什敌军线报一回,很快就会有新的将军赶来,重整队伍,我得抓紧送你们回到上庸关内,与何琳将军汇合,再做打算。”
润之张了张口,怎么也说不出‘元瑞’两个字。
“你也会去乌苏么?”润之道,“不再回京城了?”
“会,”尹壮图坚定道,“会去乌苏,也一定会再回京城,待到那时……”他的耳廓轻微动了一下,敏锐地抬起头,“他们来了。”
润之望向窗外,遥远处密密麻麻的黑点攒动,有向中围拢的趋势,透过残垣,他清楚看见四面都有追兵,纵使无伤在身,凭借三人之力,也是插翅难飞。
“搏一搏吧,”尹壮图笑道,“说不定有活路呢。”
他的笑容令润之豁然开朗,“对,我爹说过,京城里最好的算命先生说我能活到八十八呢,那能这么容易就死了,走罢,杀出去,教你瞧瞧我新学的本事!”
“得了罢,脚肿成这般,还是大哥去,你在此处等着便是。”
润之不敢再逞强,点头道,“成,记得,你要死了,黄泉路上别害怕,我俩随后就到。”
尹壮图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办法活着。”旋即拔出腰刀,大步走到门口,并没有回头。
“你的命,是元瑞与福家军用性命换来,别令他失望,想办法活下去,润之。”
一股辛辣与酸气涌上鼻梁,润之望着他坚毅的背影,狠狠点头。
我会活下去,为了元瑞,为了福家军,为了你,也为了琰哥与所有牺牲的兄弟。
大军压境,生死一线的这一刻,尹壮图的背影,让他突然体会到生命的厚重,懂得男儿立世的道理,仿佛一夕之间成长,成为一名有担当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喊杀声震天——
天地沙沙作响,润之依旧能从混乱中辨别出尹壮图的痛哼,即便他将那声音压制得极低,不愿让润之担忧。
有敌人从墙壁裂缝中钻进来,咆哮着朝润之扑来。
润之拖着条腿,抄起地上的巨箭,与之搏斗,很快便趋于劣势。
变故突生!那敌人身后骤然劈下一刀,将他脑袋劈成两半,脑浆红白喷了润之一脸——
“戚小威!”润之惊道,“怎么是你?为什么穿夷子的衣服!”
戚威一刀劈倒另一个正从墙缝往里钻的敌军,痞痞道,“时间不够,我长话短说。”
敌军呼啦啦朝前涌入院子,戚威道,“这事说来话长,日后再聊,先跟我跑!”
“四处都是敌人,往哪跑?!”
嗖嗖嗖——
连箭数发,一排敌军被射倒。
“厉害!”润之竖起大拇指,“看不出你竟有这本事。”
“……”戚威瞠目结舌,“不是我,我没动啊。”
外围传来厮杀与兵器碰撞声,敌军包围圈被破,奋力转向外围抵抗,清军此来援兵实在过多,喀什接连溃败,死伤惨重,残兵四下逃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被生擒。
局势逆转太过突然,润之完全没反应过来,却见一人身着金铠,器宇轩昂,猛踢开破门——
润之彻底蒙了。
☆、释前嫌
“爹……”
——啪!
润之一声爹没叫完,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和珅双眼蕴满血丝,两颊微微向下凹陷,一手仍旧保持着扇耳光的动作。
润之鼻子发酸,多日的委屈与恐惧在这一刻爆发,他当场大哭,方才对于生命的种种顿悟如同过眼云烟,在和珅面前,他又变回了襁褓中的婴孩,在外受了欺负,便要躲在父亲怀里哭鼻子,求安慰。
和珅这次却没有丝毫心软的迹象,恐怕他也明白,孩子被自己惯坏了,再不及时补救,下次怕是真的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失去儿子要怎么活,和珅从来没有想过。
直到那日看见润之留在桌上的信,他马不停蹄地面圣,带兵出征,片刻不曾闭眼,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很多年后,润之与和珅促膝长谈,说起当年那场战役,百姓只道大清强悍,将廓尔喀一逐三千里,秋毫不犯。
从和珅风轻云淡的片语中,润之却几乎可以想象,他是如何跪在冷硬的汉白玉上,如何恳求,如何叩首,才能带领出三分之二保卫皇城的御林军,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自己身边。
他的父亲,原本是战场上威风凛凛的战神,为圣上征战四方的天子剑,却为了从小没娘的他,开始洗手作汤羹,开始变得琐碎和健忘,开始学习如何收敛锋芒,去保护一个柔软的孩儿。
横尸遍野,连日大雨洗刷去战争的痕迹,润之央着御林军沿边境战场搜寻三日,没有找到尹壮图的尸体。
士兵从靠近城墙处寻找到元瑞首级,与尸身拼凑在一处,他的身躯僵直地靠在墙垣上,依旧保持着握刀站立的姿势,血溅了满墙,终究不肯向敌人下跪。
元瑞头颅滚出很远,找到时眼睛睁着,向外鼓胀,却是直勾勾看向润之逃走的方向,似乎担忧和焦急,怕他逃不出去,又怕他以后没有了自己,闯了祸,无人可依。
“就地火化了罢,骨灰交于我带回京,与他父亲葬在一处。”和珅眯起眼,眼前有些模糊,虚看向苍凉的天际,天边滚着一场声势浩大的火烧云,这是京城从不曾出现的奇景。
和珅缓缓道,“焚烧的时候小心些,路途遥远,带不得全尸,总也要将骨灰送回福家祖陵,好生安葬。另外……别让润之瞧见,他若问起来,只说没找到尸身,告诉他或许还有生还可能,给他些希望。”旋即又叹了口气,两指捏着眉间,十分疲惫,“福康安……福家,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儿,他在天有灵,也该觉得欣慰,罢了,各自整顿。”
————————————————————————————
润之坐在三块木头配个木轮子搭的板车上,由一名御林军推着,感觉脚踝没那么肿了,永琰的伤口迟迟不见好转,而今仍在昏迷中。
和珅骑马于队伍最前方,润之抬头去看,他的背影显得有些疲惫。
戚威牵着惊羽撵上来,讪讪道,“你爹真威风。”
“那是,”润之神思倦怠,怏怏道,“也不看看是谁爹。”
和珅微微偏头,旋即又转回头去不肯看他。
润之方才意识到,爹这次是生了大气了,他从来舍不得这么久不同我说话的,这么想着,脸上挨了一巴掌的地方火辣辣疼起来。
“快点儿推呗。”润之对御林军说。
那名御林军颇有些木讷,突然听润之吩咐了一句,登时手足无措,竟差点把车推翻了。
“欸!”戚威道,“慌什么,好生推着,摔着了爷教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