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景颇为怪异,一个身量极高的大男人窝在桌前的一点地方上,边啃着果子边念念叨叨的。
“这竟然有枝儿梨,好久没见过了。” 晏无意被果子酸的呲牙咧嘴的,还不停地说:“娘啊,你说会不会是爹那一张嘴太遭罪人了?不然凭什么我行侠仗义这么多年还没说上媳妇。”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我现在有个好弟兄,叫温述秋,人特好。小伙儿长得也排场,说话文文气气的,还不嫌弃我麻烦。下回有时间我带他回不止山给你们二老掌掌眼。” 晏无意啃了半天,被那果子酸的牙都倒了,揉了揉腮帮子含混着笑道:“怎么这么酸啊。”
他再抬起头,才看到牌位上还悬着一幅画像,那里面绘着一对儿璧人,相依靠着站在桃花树下。漫天飞舞的花瓣沾在那美貌女子的发间、男人的衣摆上,两人却笑的十分温和。愉悦与幸福几乎从纸上溢了出来,那山间影影绰绰地还能见到些楼阁的轮廓。
已是雨后时分,一丝天光撕破云层,透过窗户间隙照进房间。光洒在画里的桃花间,那两人仿佛笑的更开心了,实在是......恍若隔世。
那澄澈的一束金光看似神圣锋锐不可欺,实际上却如温软春风一般拂过男人带笑的面孔,许是光线实在太过温暖明亮,竟照得晏无意眼眶酸软。他说笑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攥紧了手里的果子,狠狠咬了一大口。
果子的味道直冲上鼻腔,在唇齿之间横冲直撞起来,酸的人几乎落泪。
“怎么这么酸呐.......” 男人抿紧了唇,埋首进颤抖的双手之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双穿着紫檀色绣花鞋的莲足停在他面前,有人递过来块帕子,轻声叹道。
“这枝儿梨是不止山的特产,酸得很,我也不知何时才好吃,只好将就着采来了。少侠这样凶狠的吃法,不会倒牙吗?”
“五月的枝儿梨才不酸,姑娘这是采的三月梨,自然酸了。” 晏无意顿了顿,从善如流地接过那块帕子,只虚虚按了下脸颊便小心地收进袖中,听到她的问话,笑道:“至于酸不酸,晏某也是不止山的特产,吃惯了。”
“当不得少侠这一声‘姑娘’。” 女子掩着唇笑了笑,发间的珠玉步摇随着她的动作也晃了晃,晶莹辉耀。她见面前的男人有些不解,笑道:“妾身姓温,小字苏诃。”
温苏诃?晏无意怔愣一瞬,再看那女子,长发松散地搭在胸前,面色苍白如纸,眉间隐有青色血络,双眼却沉静淡漠。
“宫主与我父母有旧?”心惊之下,晏无意顾不上许多,问了出来。
“不......算不上什么故人,曾经甚至还兵戎相见过。” 温乔婴似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似的,笑了起来。她这一笑犹如春山点波,原本因着没什么血色的面孔瞬间鲜活起来。
“你父母是真正的善人,姚星官几乎是舍命救下了我师姐。” 她目光似怀念,又似留恋, “我和师姐只是两枚走的不好的臭棋,竟也值得她这样的人以命相搏。我一直到现在都忘不了......当年的我太过糊涂了,竟是信了那些鬼话。现在想来,所有的一切不过因果二字而已。”
晏无意站了起来,他比女子高出一个半头来,表情却有些不知所措。挠了挠头,晏无意犹豫地从怀里拿出个珠子,低声问“宫主可识得这个?”
女子看到珠子,眼睛眯了一下,随即大笑道:“你这不学好的臭小子,这珠子不该你拿!”
“这实在情急,宫主,您可还见过另一个黑匣子?和装这个的差不多长相。”女子看着年轻,实际上已经是他母亲那个辈分的了,晏无意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把珠子递了过去,既然知道是谁的东西就好了。
“什么?你见到另一个了?” 女子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失声道:“你没打开吧?!”
“没......打不开。” 晏无意不明所以,但见她脸色更差了几分,又说道:“说来话长,在下是在绿蚁山庄拾到的,顺着图案才到的罗什那。一路机缘巧合又来到了仙宫。”
“别打开它,别试着了解它。” 温乔婴头脑嗡嗡响,单手撑着一旁的桌子,身形愈发摇摇欲坠,喃喃道:“报应啊.....全是报应。”
“那盒子呢?” 温乔婴揉了揉额头,问道。
晏无意哑然,他该怎样解释那盒子的去向......现在大概已经躺在拍卖的桌子上了。但他看着女子惨白脸色,莫名又不忍心了,只好道:“在.....在我同伴那里。”
“这就好。” 温乔婴抬起眼来看向他:“那东西如果流了出去,天下恐怕又是一场大乱。”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晏无意沉下声问道。
女子垂下了眼帘,声音飘渺。
“那并非诅咒,明明是漫天神佛都闭上了眼,从此再不理人间事.....”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晏无意获得称号,真是羡煞旁人!
第27章 在劫难逃
长久的沉默,令人窒息不已。晏无意心思转了几转,猜测着她这句神神秘秘的话。他自然能看出女子不愿多谈,晏无意自是不会去揭她的伤疤。
“我要走了。” 女子突然开口,打破了这寂静。
苏诃宫主的行踪颇为神秘,她似乎是偶尔闲适地散步,然后无意间走来这里的,此时也只是给晏父晏母的灵位上了柱香,然后便开口告辞了。晏无意盯着她瘦削的背影,心思转了百千回。良久之后,会心一笑。
“对了.....” 温乔婴想起来什么,伸手解下了发间的珠玉步摇,那被束缚住的发瞬间倾泄而下。她将那步摇塞进男人手里,戏谑地说道:“这个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你娘让给你的。要那臭小子好好保管,可别落得个把它变卖的下场,最好能留给媳妇儿,不过我觉得大约是不行了。这是她的原话,这下我可不欠你娘什么了。”
晏无意拿着那只沉甸甸的步摇,半晌都没回过神。这镶了珠玉的点翠首饰,做成了个百灵还是雀鸟的样子,尖尖的喙是用红玉打磨成的,被摩挲得起了包浆,看上去有灵动又精致,还真像是他娘会喜欢的东西。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那步摇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郑重地道了声谢。
“不必谢,我欠她良多。” 女子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肩背挺直,像只骄傲的白色孔雀一般矜持优雅地向门外走去。
晏无意推开了门,微微躬身道:“若有幸,往后再见。”
听到这句话,温乔婴笑地眯起了眼,蝶翅般的眼睫遮住潋滟的眼,那双也许总是平静淡漠的眼中终于泛起了不同于往日的涟漪。她虚扶着门框,转过头嫣然笑道:“那就往后再见了。”
她走时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娉婷的身影仿佛不属于这天地。晏无意看着那一抹月白色的身影,无端觉得,她就好像永远不会再回来一般。
天色初霁,再无半点阴云,极乐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安稳。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他倒是没想过,父亲与母亲的过去竟是如此的丰富多彩。他几乎都能想象到,那是怎样的一对潇洒人物才能与各道人马结为好友,纵情于山水之间,就连走也走的那般不同凡响。
不入他的梦是应该的,若是来了,他才不知该说什么呢。
他抬头看了下天色,该回去了。晏无意溜上墙头,正待提气纵身起来,却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拐角站着一个蓝衣人,那人戴着顶箬笠,长长的边沿挡住了他的脸,只留了小半个白皙的下巴出来,嘴唇倒是很红润。那人正抱着胳膊闲倚在潮湿的墙上,墙上还有些水迹,那蓝衫人也似乎完全不在意,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晏无意盯着那人看了半晌,轻悄悄从墙头上走过去。
这墙头是特殊砌的,有一人多高,却只有一尺不到那么宽。晏无意却走的稳稳当当的,他脚下踩着许多碎砖碎瓦,但并没发出什么响动,甚至连一块也没被碰下去。
盯着那个八分眼熟的身影,晏无意心里冒出来个隐约的猜测,那猜测让他觉得心里酸酸涨涨的,像是喝了什么了不得的佳酿似的高兴。
还差几步,他站在墙头上,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伸手将箬笠抬高,露出那双沉霜般的眼睛,笑意盈盈地看向他,轻声道:“让我好找。”
“是吗?” 晏无意也笑开了,他几乎从未这样笑过,嘴咧开到了耳根,脚步都有些打飘,“怎么换衣服了?”
“找宫人买了一身,你也有份。给你挑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哦” 温述秋摘下箬笠,抱在胸前,将靠放在墙角的两把纸伞顺手掂起,笑说道:“改天一起来拜会下伯父伯母吧。”
“你都看到了?” 晏无意有些发窘,他没皮没脸二十多年也没说让哪个好兄弟看到他这样子。
“嗯。” 温述秋应了一声,他看到两旁种的松树滴下了来不及收起来的雨露,水滴在青石板上,小小的滴答一声不间断地响起。青年皱了皱眉头,撑起了那把画着山水的纸伞,接话道:“那位便是苏诃的宫主大人了吧。”
“我也要打,那水滴我脖领子里了。” 晏无意厚着脸皮挤进那把小伞底下。
温述秋见状,肩膀撞了撞他道:“快出去,还有一把呢。”
“那我不,多麻烦啊。” 晏无意挠了挠鼻子,又往跟前凑了凑:“你身上正经好香。”
“混说,香哪有你怀里的帕子香?” 温述秋瞥了他一眼,把伞往男人那边斜了斜,疑惑道:“她为何要给你那支首饰?”
晏无意从怀中拿出那支珠玉步摇来,递过去笑道:“这本来就是我娘的遗物,不知为何交给温宫主保存了,现在她见我和牌位说话,想来我肯定就是晏氏的儿子了,就交给我了。”
温述秋接了过来,轻轻摸了摸红玉的鸟喙。那玉大概是被精心琢磨过的,润而不华,贼光早已被岁月带走。那底下的珠玉坠子上面少有划痕,看得出主人曾十分珍爱它。
他的目光愈发温和,微微转脸看向身旁专心撑伞的晏无意,男人眉弓隆起,眼眸深邃,俊朗非常,举手投足间都有成熟男人的魅力。
男人注意到他的目光,带着疑问转过眼来看向他,两人对视的下一刻,男人便笑了。
“你的娘亲人很好。” 温述秋小心翼翼地端着那支步摇。
“你若是见过她,定会被她骗了的。” 晏无意摇摇头,笑说道:“她可凶了,个子只到我爹肩膀,每回都能把我爹收拾的不敢说话。我小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老虎的窝我说抄就抄,还敢和熊瞎子打架,但就是害怕她。我还有几个朋友,小的时候都来不止山住过,天天被她收拾。我娘那会成天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给别人道歉,道完歉再回过头揍我们。”
“嚯,你小时候真是不同凡响。” 温述秋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七八岁的小孩和熊打架,忍笑道:“伯母收拾的好。”
“哈哈哈,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我爹性子比较闷,或者说是比较蔫?他还特别喜欢逗我娘,三两句就能让我娘火大起来,逗完再好言好语地哄。当时我们和师父还有小师叔他们都住在一起,我爹娘一吵架,所有人都习惯了,根本不管。” 晏无意大笑道:“他俩三天两头还有打一架,我娘怪我爹都不管管我,我爹就赶紧辩解,说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他管。我娘当时就火了,指着我说,‘他才八岁!怎么就大了,好啊晏老三,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就这样说。改天带你回去,那里还有我娘用扫帚打断的磨盘呢!”
“令堂真是女中豪杰。” 温述秋忍俊不禁,“那后来呢?”
“后来我爹又是发誓,又是告饶的才哄好。” 晏无意笑的直抖:“我小师叔说,这俩就是这样,吵着才是爱着。”
他笑了几声,仰起头叹了声气。
“只不过后来出了些事,我爹娘都没了。不止山就这么空了。” 晏无意顿了顿,说的无奈:“他们二老估计早都把我这么大个儿子忘了,不然怎么连看我都不曾。”
“不,你想左了。” 温述秋举起步摇:“你知道这个叫什么名字吗?”
“呃......” 晏无意心说女人家的首饰他上哪儿知道去,随口胡诌道:“大概是,雀鸟流苏簪子?”
“......” 温述秋一瞬间被噎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摇了摇头,将那支步摇包好,轻手轻脚地将它塞回到男人的怀里。
青年拍了拍男人的肩,在他耳边轻声叹气道:“这个啊,叫‘父母心’。”
说完便从男人手里接过伞,向前走了。
晏无意双眼瞬间睁大,只觉的那声鸿毛般的喟叹,轻飘飘,轻飘飘地砸进了他的心里,激起了一片尘埃。他愣愣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胸膛,那里好像有风吹拂过,带起无数暖意席卷他全身。
滴答——
一点雨滴从松针上滑落,滴在了他的鼻尖之上。雨势复又席卷重来。
晏无意猛然回神,神情半是无奈半是欣喜地看着眼前的蓝衣青年。
夜色暮暮,山水深沉。远处是无名宫人的歌声,裹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侬语低沉。有思乡的人吹起了叶笛,那声音悠扬,沉浸在湖中。
天角有月,有薄云,有寥落的星子。青年站在一切美好之下,静静地抬起眼看向他,然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抛派∠蛩呃础?br /> “......” 晏无意张嘴了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他没读过太多风月话本,找不到什么华丽的辞藻来描述他此时的感觉,便迎了上去,又笑着挤进那一把小小的伞里。
以后的日子里他仔细想了想,那时的感觉来的汹涌,看似滔天。
实际上不过就是他的心突然聒噪起来了,在耳边说了一句。
你在劫难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就这样完结都可以了.......
第28章 曾经沧海
温乔婴听到了后边的动静,她仔细听了听便无奈地摇摇头,看来星官猜的还真准。那支步摇可能真的给不了媳妇儿戴了,想到那娇小女人说这话时脸上的古怪表情,温乔婴笑了起来。
一滴水滴落,女子停下脚步,伸手接住了一小簇松针。那半边已经发黄的针叶安静地躺在她红润的掌心里。
日子实在过的太快了,转眼便又是几个春秋冬夏过去。今年的松针叶枯黄得早了一些,只不过不知明年的这时,她还能不能看到。
宫道尽头,早有一个身着胭脂红的姑娘在等着了。她看到女子,赶紧快步跑上前撑起伞,半是嗔怪半是着急地道:“宫主,怎的也不披一件披风再出来?这天儿要是风寒了该多难受啊。”
“不碍事的。” 女子摆了摆手,笑道:“小嗔奴,你怎么来了?”
“我是想来禀报您,那盒子不见踪影了。我想来想去,这么个东西怎么能凭空消失呢?”嗔奴无奈,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女子肩上道:“我没找到宫主的披风,暂且委屈您一下吧。”
“不用再追查盒子了,我原本也没想真拿它去拍卖。” 温乔婴从善如流地微微抬起下巴,让姑娘给她系好带子,拢了拢身上的外衣,笑道:“幸事会怎样?”
“没什么特殊的,倒是有几个人对咱们的生意感兴趣了,我约了其中一个人。他是道义盟的大公子,道义盟对这项生意有些意思。” 嗔奴拂了拂衣服上褶皱,笑眯眯地说:“宫主真好看。”
“油嘴滑舌。” 温乔婴摇了摇头,外衣上还带着女孩的体温,热热的。实在太过温暖,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宫主,那是谁啊?” 嗔奴来的早,也看到了晏无意,她仰起脸来,疑惑地问道:“我没在客人中见过那个人。”
“是一位故人。” 温乔婴没再多言,只摸了摸她的发髻,轻声道:“等我不在之后,就把这观月髻拆了吧,年轻姑娘理应梳点儿时兴的发髻。”
“可是苏诃仙宫的宫人都要梳观月发髻的啊。” 嗔奴有些迷茫地问道:“您要去哪里?”
温乔婴笑弯了腰,待笑的狠了又咳嗽了几声,嗔奴慌忙去抚她的背。女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直起身了擦了擦眼角的泪。她捏了捏嗔奴的脸,只道:“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