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鱼美酒,实在是一桩美事。
而这种时候,若还有一个可以一起无所事事的好友在,那更是美事中的美事了。
玉罗刹道:“我打算明日就回西域。”
白锦有些诧异,“怎么突然要回了?”
“本来就打算这两日回去的,今天想了想,也不用特意挑日子了,就明天吧。”
白锦亲手给他斟满一杯酒,道:“一路顺风。”
玉罗刹笑了笑,“借道长吉言。”
轻轻一碰杯,酒液在杯中轻轻晃了一晃。
第二日,玉罗刹果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的消失在了万梅山庄。
他走后不久,白锦去了一趟松江府,将白鹤老人的信交给了薛衣人。
之后,便是风平浪静的半年。
两个月后,西域传来消息——
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暴毙。
作者有话要说: 玉罗刹:不就是大宗师嘛,本座随随便便就突破了。
然后走火入魔(伪)。
玉罗刹:不就是不进则退嘛,本座回去闭关去了。
然后暴毙(伪)。
白锦:……卧槽。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65章
“我百年之后, 将罗刹牌传给谁,谁就是本教的继任教主, 若有人抗命不服,干刀万剐, 毒蚁分尸, 死后也必将水堕鬼狱,万劫不复。”
知晓罗刹牌存在的人,也必定知晓这句话。
这是西方魔教立教那日,玉罗刹亲自立下的规定,人人都以为这是玉罗刹精明, 怕自己死后属下们争夺权力, 毁了他一手创立的罗刹教, 殊不知这规定的背后, 深藏着更深一层的算计。
而知晓这一层算计的人,除了已经暴毙的玉罗刹本人,便只有当年出手抢了罗刹牌跑路的某位剑客了。
万梅山庄里,罗管家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来。
“为了追悼主上,也为了朝拜新任教主, 教中的护法长老和执事弟子们已决定在明年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将教中所有重要的弟子,聚会于昆仑山的大光明镜。”
西门吹雪抬起一双如雪的眸子,冷声道:“所以,谁能在那一天带着罗刹脾赶到昆仑,谁就是魔教的新教主?”
罗管家深深地躬身道:“正是。”
房间里一时沉默了。
这里是白锦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五个人。
白锦,西门吹雪,罗管家,还有春和景明。
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一丝丝笑意,每个人的心情都不轻松。
玉罗刹暴毙的消息,他们甚至不是第一时间收到的。万梅山庄与西方魔教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在玉罗刹消失后便基本断开了,在这一消息秘密的传递到中原各大势力耳中时,万梅山庄也才打探到了这件事。
待万梅山庄反应过来时,西方魔教那边早已定下了迎接新教主的日子,关于罗刹牌的各种传闻也开始从西域渐渐扩散至中原,通过各种渠道得知这一消息的人,在尽量配合魔教捂住这个消息的同时——沸腾了。
西方魔教的教主!
若是做了西方魔教的教主,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此就有了巨大的权势,在江湖上甚至可以拥有说一不二的名望!西方魔教的势力根深蒂固、遍布天下,无论谁能继任教主,都立刻可以成为江湖中最有权势的人,而有了权势之后,难道还怕名利不来吗?
万梅山庄,算是所有得到消息的势力之中,唯一一个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地方了。
他们有人是玉罗刹的朋友,有人是玉罗刹的儿子,有人是玉罗刹的心腹属下,他们因玉罗刹而结识,甚至已在这万梅山庄里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时光,西域的权利纷争早已与他们无关了——所以,他们一点也不觉得高兴,甚至在前所未有的沉寂着。
罗管家道:“属下已用尽了所有的方法去联络主上,但所有的消息却都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一直沉默的白锦终于开口了,“玉罗刹是怎么被人发现暴毙了的?”
罗管家脸色沉沉:“据说是闭关练功时出了意外,尸体已被护法长老们收捡了起来。”
白锦又问:“他们如何确定那具尸体就是玉罗刹本人?”
罗管家一愣,答道:“从教主的闭关室里发现的,自然就是教主的尸体。”
“无人见过玉罗刹的脸?”
“无人见过。”
“你确定?”
“属下可以确定。”
白锦点了点头,“那么,我便走一趟昆仑山。”
罗管家神情复杂:“您……”
白锦坚定道:“我见过玉罗刹的脸,所以这一趟只能由我去。”
白衣剑客不仅见过玉罗刹的脸,还是所有见过玉罗刹的人中唯一一个可以动身前往西域,并能在那显而易见的修罗场中保住自身的人。
所以能去确认那具尸体的人,只有白锦。
西门吹雪道:“我也去。”
白锦摇了摇头:“你留下来。”
西门吹雪问:“为什么?”
白锦定定的看他一眼,叹息道:“此事才刚起了个头,之后不知还会有怎样的变故出现,所以你留在中原,我去西域。”
西门吹雪抿了抿唇,观其神色显然还是不大赞同白锦的决定。
罗管家也道:“庄主,老爷说的不错。在新任教主继任那日前,西域和中原必定会展开一场争夺罗刹牌的腥风血雨,您还是留在中原吧。”
比这更重要的理由是,西门吹雪才是玉罗刹属意的继承人,万万不能在事件起初就趟进这趟浑水里,总得等他们分出个一二三四再决定如何出手。
教主死了,他无论如何都得护住教主唯一的血脉!
这二十年的隐姓埋名,不就是为了这一日么!
罗管家的目光越发坚定,西门吹雪思量片刻,忽又问:“罗刹牌在哪儿?”
罗管家怔了怔,答道:“罗刹牌在玉天宝手里,而据属下得到的消息,玉天宝已在主上闭关前就来到了中原,具体在哪里,还得由那边的眼线继续查探。”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玉天宝却偏偏到了中原!
西门吹雪闭上了眼睛,算是勉强赞同了师父的安排,可他仍是道:“若出现了我认为应该插手的变故,我会随时下山。”
白锦点了点头,“那便如此吧。罗管家,你们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对吹雪说。”
“是,老爷。”
罗管家没有多少犹豫,立刻就带着春和景明离开了白锦的房间,到了院中候着。他知道,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真心为玉罗刹着想的人,那必定就是房间里的这一对师徒了。
“师父。”西门吹雪蹙眉道:“是什么事?”
他很少见白锦如此肃穆,也不由得拿出了最郑重的态度。
白锦垂下眼眸,低声道:“有一样东西,是玉罗刹二十多年前托付给我的,让我在你长大后再转交给你。”
西门吹雪一怔,一种奇异的直觉已经爬上了心头。白锦从袖中摸出一块牌子,递到了西门吹雪跟前。
那是一面雕刻精致的玉牌,上面刻着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反面是部梵经,从头到尾,竟密密麻麻的刻有一千多个字。
这一块小小的牌子,已在白锦身上放了二十余年。
西门吹雪顿了顿,微微诧异道:“……罗刹牌?”
白锦颔首。
“这块玉牌是专门打造给你的信物,玉罗刹中意的继承者,从始至终都只有你。”
白衣剑客手里的罗刹牌,自然就是真正的罗刹牌!
西门吹雪对此深信不疑。
既然真正的罗刹牌在这里,那么显而易见的,据说被玉天宝携带着的那面罗刹牌,就只是一个吸引人目光的冒牌货而已了。
白锦为什么要将罗刹牌交给西门吹雪?
因为真正的罗刹牌只属于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并不觉得惊讶。
因为早在之前,玉罗刹便主动跟他谈过这件事,他看着白锦,一双纯粹的眼眸里清晰的倒映着自家师父的身影。
西门吹雪神色淡淡。
“师父,你也希望我继承西方魔教么?”
白锦摇了摇头,道:“那是你的选择,与我无关。我只是替玉罗刹将罗刹牌交给你而已。无论你是不是西方魔教的继任者,你都是我的徒弟。”
西门吹雪垂下了眼睛,他抱着剑,沉默了很久很久,当初玉罗刹只是叫他随意一听,他却也是真的深思熟虑过的。
他道:“我是西门吹雪。”
白锦瞧着自己的徒弟,目光温和:“你当然是。”
西门吹雪道:“至少现在,我只想做西门吹雪。”
他拿过白锦手中的玉牌,又将它还给了白锦。
白衣剑客动作自然的接过玉牌,重新收回了袖中。
“我明白了。”他道:“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是玉罗刹,我这便走了。”
西门吹雪轻轻颔首。
白衣剑客将一盆仙人掌放到桌上,嘱咐道:“好好照顾它吧。”
他这一路,想来也没什么时间顾得上白小春了,还不如留在万梅山庄,交给吹雪好好照顾着。
白衣剑客便转身,再不迟疑的走出了房间。
门外只有罗管家和景明在候着,他们似乎早已料到了白锦会即刻离开,景明道:“老爷,春和去牵马了。”
白衣剑客轻轻嗯了一声,径直走向万梅山庄大门的方向。西门吹雪也随着他一同走出来,看样子是打算送他到门口。
门外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雪。
鹅毛般轻盈的雪,纷纷扬扬落在白衣剑客的肩头,悄然融化。
白锦恍然想起了他从西方魔教破关而出的那天。
也是这样的雪天,满目都是飞扬的白雪,在重重的垂帘之后,他头一次看到了玉罗刹的脸。
慵懒,傲慢而又凉薄的脸,因他而露出惊讶的神色,玉罗刹举手投足间都是志得意满的傲气,他很年轻,年轻到能让江湖上所有的少年青年都感到自惭形秽。
若这江湖上真的有一个天下第一,那人必定是玉罗刹无疑。
白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寒霜,就如同他最初来到大庆朝的那天,满身都是尖锐的冰刺。
背上的长剑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嗡鸣一声,仿佛从长久的沉睡中醒来,急不可耐的想要大杀四方。
白锦牵着马,默默离开了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目送着他远去,既没有开口,也无需开口。
白衣剑客的身形渐行渐远,最终与白马一起,与纷飞的白雪融为了一体。
一个人,一把剑,一匹马。
这世上便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
白衣剑客的模样至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至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来自异世的过客,他既不求名,也不求利,只因大庆的江湖如何繁华,都与他这个过客无关。
与他有关的,只有玉罗刹和西门吹雪父子。
第66章
西门吹雪满月那天, 玉罗刹曾在西域大摆满月宴,一面送走真正的西门吹雪, 一面正式将玉天宝推到了台面上。
从此,塞北多了个万梅山庄, 西方魔教的少教主也成了玉天宝。
玉天宝替西门吹雪做了挡箭牌, 作为补偿,玉罗刹也将世上最好的繁华都送给了自己的便宜儿子,而玉罗刹当初猜的也果然不错,在二十多年的阿谀奉承里,玉天宝最终还是长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草包。
他生来富贵, 还有一个权势滔天的父亲, 自小锦衣玉食,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也有人自告奋勇去为他摘下。
这实在是很难不长成一个败家孩子。
只因就算是中原皇帝的儿子,恐怕也不敢奢侈至此,偏偏玉天宝却都得到了。玉罗刹偶尔训斥过他两回,见他毫无悔改之意, 便也随着他去。亲生儿子他都没空理会,更何况一个假儿子,又能搏得他几分关心呢?
他的确不是一个做父亲的料,至少在这一点上,白锦也该夸玉罗刹一声有自知之明。
若一直只是奢侈愚钝,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 至少西方魔教供得起,他如果能一辈子浑浑噩噩的活在锦衣玉食里,也是寻常百姓做梦都想过上的好日子。
可玉天宝却渐渐不再满足于此。
他渐渐感到无趣,渐渐厌倦了西域的富贵生活。
同样一道菜吃了二十多年也早该恶心的想吐了,富贵的生活也是一样,最好的衣裳、最贵的宝石、最美的女人,他都可以毫不在乎的往地上一扔,心情好了或是差了,还能赏脸踩上一脚,只因这些东西在他的生活里已稀松平常的如同大白饭,连狗屎都比它们稀罕上一些。
人不会珍惜随处可见的东西,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在这一点上,这一对假父子倒是出奇的相似。
玉天宝开始向往自由,向往中原的土地,恨不得化身为一只自由的鸟儿,飞入中原的春暖花开中,却一直碍于玉罗刹的阻拦而不敢贸然去做。
他甚至绝望的想,他要去中原,也只能等他家的老爷子死了再大大方方的动身了。
每当这种时候,玉天宝就会思考玉罗刹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死,反正他爹在乎的永远只有权势,他这个儿子小时候一月也不一定能见上他爹一次,长大了次数就更少了。
可忽然有一天,玉罗刹却松口了。
“去吧,带上罗刹牌。”
玉天宝一愣,继而大喜:“爹,你安心,我会看好罗刹牌的。”
玉罗刹慢悠悠道:“罗刹牌固然重要,可最重要的还是我儿的安全,若是情况特殊,这块儿牌子你交出去也无妨。”
玉天宝愣住了:“我交出了罗刹牌,那我以后该怎么做教主?”
玉罗刹笑意更深:“罗刹牌归谁、教主之位归谁,到底还是本座说了算,你无需忧心。”
玉天宝便欢欢喜喜的应了,带着自己最喜欢的几个仆从,很快就进入了中原。
到了中原,他疯狂的爱上了赌博,恨不得吃住都在银钩赌坊里,却越输越惨,最后索性把罗刹牌也一起抵了出去。
玉罗刹料到自己暴毙后必定有许多人找上玉天宝,向他索要罗刹牌,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便宜儿子,竟是为了赌博主动将下一任教主的信物抵押了出去!
罗刹牌就此脱了玉天宝的手,再也寻不回来了,更要命的是他不仅丢了罗刹牌,还稀里糊涂的把自己的命也弄没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没人知道是谁杀了他,可连玉天宝他爹都已经暴毙了,这世上又有谁会真正在乎玉天宝的命?
就连岁寒三友,在意的也只是玉天宝手中罗刹牌的下落而已。谁杀了玉天宝,罗刹牌就落在了谁的手中,他们当然要追查凶手!
可悲可叹,可恨可怜。
白锦行至半路,才收到了西方玉罗刹之子死在银钩赌坊的消息,昆仑山岁寒三友正为玉天宝追查元凶,而陆小凤也不知为何卷进了这场纷争里,受托去寻原本属于玉天宝的罗刹牌。
这份消息是万梅山庄急匆匆传给白锦的,白锦知道罗刹牌不止一块,而唯一一块儿真正的玉牌就放在自己身上,自然对陆小凤正在追寻的那块儿毫无兴趣。
只是……
白锦转了个方向,向着银钩赌坊的方向策马疾驰。
银钩赌坊,银钩赌坊。
黑暗的长巷里,挂着一盏白色的灯笼,灯笼下连着一个发亮的银钩,就像是渔翁用的钓钩—样。
银钩。
这里就是银钩赌坊。
白衣剑客瞧着那发亮的钩子,伸手一碰,冰冰凉凉的。那灯笼在黑夜里散发着惨白的光,剑客的手却比这白光更苍白,更惹人瞩目。
他忽然感受到一道隐晦的视线,这视线就来自对面的屋檐上,有人正趴在屋檐上窥视着自己。
白锦的动作一顿,抬起头,准确的跟屋檐上的那双眼睛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的主人显然是吓了一跳,当下运起轻功便要跑,白锦拍了拍绝尘的脑袋,嘱咐道:“我一会儿回来找你。”
绝尘嘶鸣一声,算作回应。
这一人一马,简直一点也不懂得何为低调。
下一刻,一道白影翩然跃起,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那座屋檐上,不紧不慢的坠在那黑影身后。
黑影的轻功不弱,奈何追踪他的是一个大宗师境界的高手,他就算跑断了一双腿也不可能跑的掉。
他跑着跑着,也不知方才的白衣人追上来没有,可想起那一双清冷的、仿佛直接看进人灵魂里的眼睛,咬咬牙,一头扎进了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