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是个会体贴别人的人。
碧月朝白锦眨了眨眼睛,白锦点了点头,背着手走出了房间。
他没兴趣看别人吃饭, 只是觉得既然把这个麻烦带到了万梅山庄的地盘,那么无论如何都该和西门吹雪说一声才是。
又想起管事传来的消息,真是觉得什么事都变得一团乱麻——呵,该说真不愧是玉罗刹搞出来的动静么?
他站在梨树下,仰头望向覆着薄薄一层白雪的树枝,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开口道:“你是回西域,还是留在这里保护玉天宝?”
言下之意,便是没打算带着玉天宝这个拖油瓶赶路了。
碧月犹豫道:“奴家想回西域,可少教主这个样子,奴家又实在放心不下。若是可以,奴家还是希望能将他一同带回去。”
白锦道:“他这样的性子,你觉得他能做教主?”
碧月只能苦笑,她怕里面的玉天宝听见,压低声音道:“可……他终究是教主的儿子,奴家不能不顾着他。”
她一抬眼,见白锦还在看着她,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回来了。
仿佛被看穿了一切,埋在心底的秘密都暴露在那清冷的目光下,他的眼神,简直一眼就能看进人的灵魂深处。
遇上白衣剑客,也不知道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电光火石间,忽有一道声音传音入密进入她的耳中,碧月一愣,随即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奴家想好了,奴家无论如何都要回西域。恳请道长保护少教主的安危,道长大恩,奴家下辈子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白锦终于从她脸上移开视线,淡淡道:“他的安危自然会有人保护。”
“这……”
白锦打断道,“待我修书一封,我们便立马上路吧。”
碧月一愣,下意识的就问:“您要……去西域?”
白锦颔首道:“不错。”
碧月惊讶道:“那您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西方魔教的缘故吗?”
白锦嗯了一声,“我来找岁寒三友,只是他们已跟陆小凤去了另一个地方。”
他不大在意道:“遇不上便罢了。”
一挥袖,人已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大约是真的写信去了。
碧月的神情有些复杂。
据她所知,自当年的满月宴后,这位剑客便再也没有回过西方魔教,客卿一职也似乎不了了之,教主也不曾再提起过,她是真以为他们已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一个多年没有交集的人,为什么要主动搅进这趟浑水里?
碧月心中疑窦丛生,她从前就是个狡猾又机灵的性子,眼看着最大的危机已经随着剑客的出现而得到缓解,脑子里也终于能想一想其他的事情了。
可时间却不容他们耽搁,待玉天宝吃完饭后,他就发现碧月和这个来历不明的高手要回西域了,只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玉天宝顿时急了,对碧月怒目而视:“你要把我留在这里?!”
碧月温柔的劝说道:“等一切尘埃落定,奴家会亲自回来接您。”
“尘埃落定?呵,恐怕是想等新教主继位了才来接我吧?”
从另一间房子里走出来的白锦不客气的给了他一剑柄,顺手把手上的信递给了管事。管事恭顺的接过,悄悄退下了。
剑客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一起上路,要么留在这里。”
这一下显然比树林里的那一下要轻上许多,玉天宝捂着脸,在白锦的暴力镇压下勉强安静下来,委委屈屈道:“那我万一被那些人发现了呢?”
剑客冷冷道:“死不了。”
玉天宝对他怒目而视:“连我爹都没打过我!”
白衣剑客冷笑道,“我也没打过我徒弟。”
“那你凭什么打我?!”
剑客恨铁不成钢的斜了他一眼,玉天宝肩膀一缩,不敢再造次了,这个人的武力太高,还不是他爹的属下,他的确惹不起。
白锦心中庆幸当年没让玉罗刹带西门吹雪,冷漠的翻身上马:“走了。”
碧月掩嘴笑道:“少教主,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说罢,这二人竟真的一前一后绝尘而去了。
玉天宝傻眼了。
这、这这这,这是真的走了?
…………
……
玉天宝这段日子过的很是逍遥。
真如白锦所说,他除了不能自由出入院落以外,便再也没有别的不舒坦的事情发生,更别提面临生命危险了。
刚开始的每一天,他睁眼看到床顶的时候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惊险和庆幸,在他富贵的二十多年里,这被人追杀的十几天实在是一场一生难忘的噩梦。
没人陪他说话,没人陪他胡闹,他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大约是不大适合做教主的,可要让他将教主之位拱手让人,又觉得不甘。
偶尔也会想起玉罗刹。
他那个一年也就见上几次面的爹,怎么就那么死了呢。
对他从来也不亲热,就算见了面,十次里也有七次是骂他没出息,他记得他练武的第二年,他爹带着教中的几个长老兴致勃勃的来考察他的练武进度,他却连个像样的马步都扎不出来,玉罗刹当场甩袖离去,如此几次后,就真的不再管他了。
他想,玉罗刹当年或许对他也是有过那么一点期待的。
只是他辜负的多了,他爹就渐渐认定了他没有出息。
“唉。”
他唉声叹气的坐在台阶上,将一壶酒倒进嘴里,喉咙一阵辛辣,他狼狈的咳了几声,就听一个声音悠然道:“少教主好兴致。”
玉天宝愣了一下,他忙站起来扫视一眼院子,院子里除了梨树就只是梨树,他大声道:“是谁鬼鬼祟祟,滚出来!”
装神弄鬼的他见得多了,也没见过哪个能装的过他爹去。
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离他最近的一棵梨树下,他朝玉天宝神秘一笑,紧接着,所有的梨树后都转出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跟凭空出现的也没有多少区别了。
那男人意味深长的笑道:“你果然还活着。”
玉天宝狐疑道:“你是谁?”
他还算有点脑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难道是你杀了我的暗卫?”
男人哈哈大笑:“怎么会是我呢,杀了玉天宝的人分明是陆小凤,你可莫要冤枉我。”
“你究竟是谁?”
“少教主或许没有听说过我,在下方玉飞,也没有旁的事,只是——还请少教主将真正的罗刹牌交给我。”
玉天宝不解道:“我的罗刹牌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我哪来的罗刹牌!”
方玉飞似笑非笑,“此言差矣。当年玉罗刹打造了一堆假的罗刹牌混淆视听,我有幸见过打造它的工匠的妻子,才知道连你手上那块儿也不是真的。”
玉天宝当场跳脚道:“呸!我的罗刹牌怎么可能是假的,除了我,我爹还能把罗刹牌给谁?!”
男人忽然叹了一口气。
“玉罗刹何等的枭雄,不想却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玉天宝恼怒极了,“关你什么事!”
“你真的没有罗刹牌?”
“我没有!”
男人又是一声叹息:“真是叫我失望,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却告诉我你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罢了,你可以去死了。”
他一挥手,他身后的魁梧大汉们便要一拥而上,一条细长的软鞭却忽然缠住了其中一个汉子的脖子,使上巧劲一甩,就把那九尺大汉摔到了另一个汉子身上。
玉天宝大喜:“碧月!”
绿衣女子巧笑嫣然:“几天不来,这院子倒是好生热闹!”
她早已没有了几日前的狼狈模样,精心打理过的面庞和发饰,最漂亮鲜活的衣衫,使她整个人都光彩焕发,美丽极了。
方玉飞一怔:“……碧血妖姬?”
碧月给他抛了一个眉眼,娇声道:“堂堂飞天玉虎还能知道奴家的贱名,奴家真是三生有幸。”
玉天宝诧异道:“飞天玉虎?那是谁?”
一个清冷的声音缓缓念道:“西方一玉,北方一玉,遇见双玉,大势已去。”
白衣剑客从门外走进来,步子悠闲的仿佛闲庭漫步一般,根本不将这一院子的人放在眼里。
飞天玉虎的脸色已经变了。
已经离开了多日的两个人,为何忽然去而复返?还是根本就不曾离开过?
碧月娇笑道:“西北双玉,据说是如今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两个人哩。”
西北双玉,说的自然是西方的玉罗刹,以及北方的飞天玉虎了。
白锦冷冷道:“听说你与玉罗刹齐名?”
飞天玉虎阴沉道:“不错。”
“方玉飞?”
“不错!”
白锦点了点头,“据说你平生从未遇过对手。”
飞天玉虎恶狠狠道:“不错!”
白锦已拔出了他的剑。
“我一生自负,自认在剑道一途成就不低。”
他手中的长剑微微颤动。
只听剑客又道:“我练剑三十载,世上能与我一战之人却寥寥无几,其中便有一个玉罗刹。你既然与玉罗刹齐名,便让我来瞧一瞧你的本事。”
飞天玉虎的脸色又变了。
他几年前已成了宗师高手,可他居然看不清眼前这人的武功修为!
碧月讥讽道:“小小一个宗师,就敢猖狂到敢跟我们教主齐名,好不要脸的男人!”
飞天玉虎却不理会碧月,他低吼一声,率先出手,只因他已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知道,只有先下手为强,他才有一线生机。
他的周身忽然被浓郁的剑意笼罩,身上的每一块儿肌肉都变得不听使唤,沉重而僵硬,他的脸色刷的发白了,双目睁大,就见白衣剑客一抬手,一道清正的剑气将他猛然推开了数尺。
他噗的吐出一口血,脊背重重的撞在了树干上。
白锦失望道:“不过如此。”
他没有杀飞天玉虎,只因飞天玉虎根本不配与玉罗刹齐名,根本不值得被他视为对手。
飞天玉虎满头冷汗,他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白衣剑客。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隐世的大宗师?
难道玉罗刹……生前也是一个大宗师?!
白锦不愿意与他动手,碧月却愿意的很,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蹭她家教主的名气,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
她一甩鞭子,鞭上细细的倒刺便勾在了飞天玉虎脸上,她本不是飞天玉虎的对手,可白锦就站在这里,她半点也不怕!
飞天玉虎来不及防备,就觉得脸上一疼,就听女子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娇声斥道:“你既然不要你的脸皮,那便给了奴家吧。”
她一拉长鞭,飞天玉虎的脸皮就被生生撕开了一半,他青筋暴起,几乎脱口而出的惨叫被他硬生生忍下,脸上却已经变得血肉模糊,疼得太阳穴都在突突的跳。
碧月将那血淋淋的脸皮拿在手里,咯咯笑道:“听说没人知道飞天玉虎长的什么模样,连你老婆也不知道。你既然这么不喜欢抛头露面,想来留着这张脸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呕——!”
碧月一僵,竟是玉天宝伏在台阶上,将胃里的东西全数吐了出来,包括刚刚喝下去的酒水。她尴尬的敛了笑容,赶紧走过去想要扶他起来:“少教主,您……”
玉天宝却躲开她的手,脸都绿了:“别过来,你别过来,呕——!”
白锦对血肉模糊的脸皮没什么特殊的感想,魔教中人心狠手辣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可玉天宝又给他来了这么一出,他便忍不住皱起眉头,当场甩袖离去。
“丢人现眼。”
他也是服了玉罗刹养儿子的方法了。
第69章
玉天宝到底还是上路了。
白锦与碧月的本意是要守株待兔等来九公子, 却不想九公子没来,飞天玉虎却过来了。
也罢, 再耽搁下去,怕是连昆仑山的继任仪式都要赶不上了。
玉天宝没精打采的坠在白锦和碧月后面, 只要他没停下来, 白锦也懒得督促他。碧月偶尔会回头看看玉天宝,问问他渴不渴饿不饿,却也没有要为他耽搁行程的意思。
他们已进入了沙漠,路上能遇见的人就少了,玉天宝遭遇刺杀的可能也跟着变小, 碧月总算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柔软的黄沙, 掺着沙子的风, 连绵不绝的金色沙丘……这样风景, 倒是久违了。
白锦忽然开口:“你的狼群呢?”
碧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答道:“现在没有狼群了,跟着奴家的也只剩一个孩子,奴家受教主之命前往中原保护少教主, 那孩子便留在了教中。”
白锦蹙眉:“它们怎么了?”
碧月娇笑道:“您还真是老样子,不关心奴家,只知道关心奴家的狼。当年您见过的那群孩子有些病死了,有些老死了,还有很多都是在战斗里受伤死去的。狼群里的成员越来越少,到了如今也只有一只雌狼还留在奴家身边。”
二十年, 其实可以改变很多很多事。
碧月感慨道:“我这些年做了长老,也不爱往外跑了,做的最多的事情还是照顾少教主。他虽然不成器了些……但这到底还是不能怪他。”
她在满月宴那天无意间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隐约得知了少主被掉包了的事情,又联想到消失的师父,一个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几日后,玉罗刹把她叫了过去,她跪在玉罗刹脚边,承受着教主打量的视线,沉默了很久。
本以为小命休矣,却不想峰回路转,教主竟是将玉天宝丢给她负责。
她想,她那天大约是在鬼门关处走了一趟回来。
碧月扭头看了一眼坠在后面的玉天宝,看他歪歪扭扭的坐在马上的模样,不由轻笑。
就算是一匹狼,养了二十年也该是她的心头肉了,玉天宝虽然没出息,但到底还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所以她希望玉天宝活着。
她扯开话题,问白衣剑客:“道长,您呢,这二十年过的怎么样?”
白锦随口道:“还不错。”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二十多年有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练剑养孩子而已。碧月还算了解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多说些话,这场谈话恐怕就很难再进行下去了,便又问:“您之前说过您有了徒弟?”
白衣剑客望了她一眼,颔首道:“不错,他如今也是个了不起的剑客了。”
他说这话时,眼里也染上淡淡的骄傲,碧月笑道:“您的徒弟,自然是最优秀的。”
接着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抿嘴不语。氛围一时安静下来,白锦见她不再说话,也心无旁骛的赶起了路,碧月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缰绳,似乎很是不安,良久,她才开口问。
“道长……可有婚娶?”
白锦顿了顿,答道:“尚未。”
“是么……”碧月试探着道:“您这样的人,想来是没有女子能入的了您的眼的。”
白锦闻言,好笑道:“这是什么话?我没有喜欢的女子,也从没有女子喜欢我,便没有婚娶,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
碧月的脸上立刻有了些喜色,她掩嘴轻笑道:“奴家就是喜欢您这个样子哩。”
她瞧着白衣剑客的侧脸,含羞带怯道:“若不是奴家一生都会孝忠罗刹教,真想跟着您远走高飞哩。”
好歹也曾是西域有名的妖女,做起这副模样来可是十分的得心应手。她说罢,还俏皮的眨了眨眼睛,这样的动作放在她身上,又多了几分不同于少女的美。
“可是教主对师父有大恩,就是对奴家有大恩,哪怕教主不在了,奴家也不能任由他们毁坏我教基业,总得为新教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才是。”
她唉声叹气道:“道长,奴家把随身的帕子给您,您愿不愿意收下,了了奴家一生心愿?”
她这番话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白锦却只当她是在说笑,也半真半假的开玩笑道:“你这帕子真给了我,你怕是要不好了。”
碧月一愣,“怎么说?”
白锦只是摇了摇头。
碧月心中一紧,强笑道:“您可是有了意中人?”
白锦思索片刻,倒是坦然地点了点头:“或许有了。”
“或许?”
“嗯。”
他一笑,不愿再多话,只是牵动缰绳,让绝尘跑的更快了。却不知他那一笑,放在碧月眼中是何等的刺目。
原来,他也是会为意中人展演一笑的人啊。
她这棵老树,看来是开不了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