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在这个世上,不会有一位母亲,也不会有一位忠诚的世仆,会愿意看到他们前程似锦的少主人去娶一名青楼女子!
事情若宣扬出去,名震天下的雷五公子必然身败名裂,徒为天下笑耳!
所以,无论是谁,他们都选择了——
杀人灭口!
☆、人言可畏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是啊,他们初见的那夜,似乎也有一轮明月。只是,他却从来没有听过她的琵琶……
雷策恍惚了许久,听见耳边两帮人你来我往说个不停,意识却虚虚浮浮落不到实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而他眼里的泪,也终是流干了。
他转过头,再次深深看了闵三娘一眼,随后垂下眼,道:“黄捕头,死者是我家世仆,内情又不足为外人所道……”
他停顿了好一会,艰难开口:“可否看在我雷家的面子上,此事到此为止?”
梁御风一怔,抢着道:“不查出真正凶手,闵姐姐要是再遇到性命危险怎办?”
雷策张了张口,又合上,数度欲言又止。
闵三娘看着他,最后淡淡一笑,反倒是先出了声:“不会的。”
这予人以冷心绝情印象的昔日名妓,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用温和的语调,平静的口吻娓娓道来。
“因为……不会再有婚礼了,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凶手了。不是吗?”
雷策看着她,口唇张翕,最后还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此举无异于默认。
梁御风急道:“为什么?姐姐何出此言?”
他环视众人,朗声道:“青楼女子怎么了?英雄每多屠狗辈,侠女从来出风尘。你们都没听过吗?”
石桐宇冷冷睨视雷策,忽然哼道:“他们不但听过,说不定也经常这么说。可惜不管是听还是说,都和他们怎么做毫无关系。”
梁御风愤然道:“雷五公子,你奋不顾身赤心报国,我很是佩服你。但如果没有闵姐姐,你早死在大金中都,是也不是?”
雷策挥手止住想要替他说话的方玉生和向思诚,直认不讳:“是。”
石桐宇嗤道:“忘恩负义。”
雷策闭了闭眼,却不反驳。
梁御风见状,又道:“闵姐姐在中都薄有家资,更有一应生意人脉。为救你,她倾尽家产打点追兵,后来更是被当作同党通缉,只得抛家舍业回大宋。是也不是?”
雷策垂头道:“是。”
梁御风又道:“更何况闵姐姐原本天姿国色,为你容貌尽毁……”
这时却是闵三娘悠悠长叹,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
她凝视雷策脸庞,轻声道:“这些虽是事实,但我不该隐瞒我的身世来历。阿策、不,五公子他没有错。是我的错。”
她仰起脸,微微一笑:“我早该知道,世家大族怎能容得下一个青楼女进门呢?”
最初的最初,她并没想过太多。
来自故乡的少年英雄,为国为民舍生忘死,在山穷水尽之时与她相遇。她虽是弱女子,却也知位卑未敢忘忧国,又怎能对他见死不救?
足以度过下半生的家产家业,尽皆付诸流水。女子赖以自豪的花容月貌,一夕化为无盐。
她慷慨义举得到他的敬重,也得他千金一诺,带她返回魂萦梦绕的故国。
到底是什么啊,悄悄助长了她的贪婪与奢望。
是他炽烫明亮的眼神吗?还是他坦荡坚定的话语?想他在故乡千万人的欢呼声中,意气风发一路走来,仿佛所有的阴霾都不曾存在,所有的秘密都不足为惧……
不是没有犹豫过的。
她怕他爱上她。
又怕他不爱她。
她怕他没那么爱她,更怕他不会一直爱她……
只是——
终究还是动了心。
怎舍得拒绝、那年轻赤诚的真心……
他们在患难中相识相知相爱,像是一场璀璨明丽的烟火,那么快那么美,犹如梦幻。
因此接踵而至的,也必定是那不能预知,却也无法拒绝的命运。
好梦从来容易醒。
秋来,风乍起,万物凋零。
曾在春光明媚时那样枝繁叶茂的树林,也终将枯叶落尽。
在这短短半生里,走得最快的永远是最美的时光,而欢喜与欣悦,总是乍现便凋落。
他是盖世英雄,年少成名,往后更有万丈荣光。她不过是残花败柳一无所有,在世人眼里如何配得起他?
——就连在他自己的眼里,也终究是不配的。
他人的谩骂与鄙夷并不能伤害她。
真正能伤害她的,应该是某种更细致的痛苦。
真相经不起试探,自欺欺人到最后,也必然会打回原形。
接近绝望的冷静淹没她,开口的瞬间,她的身体冷得发颤。
冷得好像连浑身的血都结成了冰。
“就这样算了吧。”她的眼里没有泪,甚至还含着笑意,“是我痴心妄想惹来杀身之祸,这场婚事到此为止,应该便不会再有麻烦了吧?”
众人沉寂。
她转头睇视黄一铭,缓声道:“黄捕头,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黄一铭道:“闵姑娘请说。”
闵三娘道:“小女子出身不堪,还望黄捕头能怜我福薄,勿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黄一铭苦笑道:“姑娘嘱托,敢不相应?”
雷策踏前一步,几乎就要痛呼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没人比他更清楚。
闵三娘身世即便泄露出去,与她自身也关碍不大。自古以来,青楼女子脱藉从良的多了,更何况她散尽家财义救英雄的高风亮节,只会被人视为风尘中的奇女子。
真正怕这一点的,是他自己!
从无污点的少年英雄,堂堂名门世家出身,却差点娶了个风尘女子为妻。若被武林中人得知,还不知会惹来多少耻笑。
家中长辈,不论是姨夫姨母还是亲生母亲,都可能是指派人手将她灭口的幕后凶手。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毁诺背信、杀人灭口、恃强凌弱……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配不上正大光明、侠义之道!
可是、可是——
他凝视闵三娘,往日情谊还历历在目,梗在心中的那枚尖刺,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释怀。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是……
青楼女,不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而是朝秦暮楚的青楼花魁!
人言可畏,叫他……如何能接受?
霎时间心如刀绞。
倒是旁边的方玉生嗫嚅着开了口:“你这女人……倒也没坏彻底,虽然你身份低微了点,要嫁我表弟自然是万万不能。但……”
他看了雷策一眼,道:“如果他真这么喜欢你,纳了你做妾也还勉强使得。我可以帮你去跟姨母说一说。”
他此话一出,其他人还没怎样,石桐宇眼神一寒,握剑的手背上青筋贲张。梁御风悄悄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好奇。
却是闵三娘低低的笑声打破了沉寂:“方公子,多谢你的美意。只是不必了。”
三娘虽福薄,在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今日,却也不屑与人作妾!
她秀眉轻挑,似笑非笑:“救命之恩,谁说非得以身相许了?”她斜睨了雷策一眼,道,“明日我即将离开江州前往临安。只是此去路途遥远,还缺些路费盘缠,如果在临安重新开铺子也缺些本钱。我知道雷家家大业大,不如就请五公子资助我一些钱财,就当我们恩怨两清了吧。”
方玉生愕然:“你要钱?要钱好办啊,可是……”
向思诚轻斥道:“你闭嘴。”
雷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恩怨两清?”
闵三娘目视他,良久,叹息道:“五公子,三娘虚长几岁,有缘相识一场,你便还当我是个姐姐吧。三娘觍颜,便叫你一声五弟。”
雷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看得那么专注,又看得那么沉默。仿佛周遭所有人都不存在,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她一个人而已。
闵三娘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里,像是要把他此刻的模样透过眼帘深深印入心底。
“五弟,虽然落到这样的地步。但是,三娘从来没有后悔救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