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那些看似已经睡着的人,恐怕早就已经被夺走了魂灵吧。
那触须仿佛可以探知到灵魂的存在,而且任意卷曲伸长,在这迷宫之中行来绕去好不快活,每过几分几秒便从能扯出一个新的灵魂塞至口中。
沈浪面色也开始变冷:“魂兽其身如马,性情温和,只食天下无主之魂,也被人奉为仁兽,何来如此残暴?”
两人细细打量那巨大无比的许久,王怜花终于在看到某处时惊呼出声。
——“桃花镜!”
沈浪也定睛看去,魂兽之身近似魂体,因而方才并不能立刻察觉,在被王怜花提醒之后,这才勉强看清楚那魂兽头顶似乎有亮光闪过。
那就是桃花镜?
桃花尽于落霞。
原来这个传说竟然是真的。
有如此神器相助,难怪原本的魂兽会达到如此的地步!
无论是兽还是人,一旦拥有超出其本身所能控制的力量,那么无法操控和掌握力量的它们就必然会带来灾难。
虽然他们如今并不想夺镜,然而这魂兽显然也不肯放过他们。
沈浪长剑出鞘,挥斩迅速向他袭来的触须,脚步轻踏岩壁妄图靠近魂兽,然而那触须却好似有灵,能轻易地察觉到他的每一个动作,便是他的剑再快,身姿再迅速,那长须仍然能早他一步拦在他的面前。
时间拖得越久越危险,不仅仅是因为体力,更是因为其他人的魂灵被吸干之后,就有更多的功夫来对付他。
偶尔也能斩去几个蛇首,然而只消片刻便又能自行生长出来。
若有人能看到沈浪那行动之姿,定会为之赞叹,其速几乎以肉眼都快无法捕捉。
奈何沈浪自身却知道自己分明是被对方所压制着的。
究竟是什么开启了这个阵法?
沈浪正想思考这个问题,却不料背后又有触须袭来,王怜花早已同来助阵,奈何捡的法器似乎都不是很顺手,手上的武器都换了七八把,体力也渐渐显得不支,脸色也越来越差,毕竟不是本命的法器。
魂兽似乎也察觉到这两人难缠,忽然又突然把触须给收了回去,隐隐呈对阵之意。
这毕竟是传说之物,能对阵至此几乎就已经是奇迹。
王怜花重重地喘着气,他的腹部已经被一个蛇首给咬伤——它们甚至聪明到学会了一步步削弱敌人。
沈浪比他好些,然而也同样疲惫,在方才的半个时辰中消耗的法术,甚至比他以往消耗的任何一次都要多。
一瞬。
只是一瞬。
那蛇首动了,没有朝向它们的方向,却是往岩壁上狠狠一撞。
“不好!”
沈浪赶紧将王怜花推至一边,硬生生地受了另外几个蛇首同时而来的狠狠一击。
“沈浪!”
王怜花赶紧扶住沈浪,然而对方只能勉强撑住身子,左手捂着方才被撞击到的地方,鲜血已经从里衣中渗出。
王怜花手一僵,忽然不敢轻举妄动。
也许是沈浪向来强大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他都快忘记其实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修仙者。
纵然慧根再高,修为再高。
他毕竟还没有登仙,还未脱离凡胎肉体,那么他就还是会为外力所伤。
“自你遇见我来,好像经常受伤。”
王怜花不由摇头低低叹道。
沈浪却忽然笑出声来,然而他不敢大笑,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胸口有血气上涌,只能咬着牙,不要叫那痛苦再深一层。
“你后悔么?”
王怜花忽然问了一句,沈浪愣了愣,笑着摇了摇头,他的回复从来都是一样的。
王怜花盯着沈浪的眼睛许久,忽然笑了。
“若是能侥幸不死,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沈浪将喉口的一口腥甜咽了回去,开口道:“仅仅只是朋友?”
“呵。”
王怜花低笑了一声,扯过沈浪的衣领,张嘴便吻了上去。
这一吻浓浓地带着血腥味,仿佛世界末日,仿佛最后的诀别,两人彼此长久地交缠着,至生至死,再无别离,却又隐隐带着浓烈的哀伤。
王怜花的吻总是强势而缠绵的,沈浪也是同样,温柔的外壳之下是如磐石一般坚定的内心。
这一吻其实并没有持续很久,毕竟还有敌人在等着他们。
然而对两人来说却仿佛已经过完了一生。
“沈浪,有件事你得知道。”
王怜花笑着,嘴唇从沈浪的耳边蹭过,亲昵地仿佛是情侣之间的耳语。
“其实我也没这么怕死。”
沈浪一愣,心下正有不好的预感,便觉得手头一空——七星剑已经被王怜花给拿走。
王怜花没有回头,将长剑一甩便走向魂兽,奇怪的是魂兽仿佛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沈浪瞳孔一睁,许多的线索涌入他的脑海——方才魂兽第一个攻击的也是自己,根本没有袭击过王怜花。
为什么?
因为自己的灵魂根本不全。
如今这残缺之躯反而成为唯一的生机。
王怜花笑着看向面前这魂兽——他本该早点察觉的,也该早些想到的。
一切果然都抵不过天算,借来的东西总是要还的。
无论是自己这本不该存在的命,还是背后的这个人。
“命归来兮,魂亦去兮!”
王怜花轻笑着飞身而上,踩着魂兽的头顶,手中剑上的长钉闪耀着凛然的光芒。
“若我当命葬于此……那么便尽管来拿吧!”
长剑直穿桃花镜,山洞中回响着镜面破碎的声音,然而沈浪却觉得自己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仙物损毁的万丈光芒掩盖了那道绯红。
沈浪却不肯移开目光,任由强光刺伤他的双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流泪究竟是因为这光芒,还是因为猝不及防的心痛。
——“王怜花!”
沈浪想过很多种他和王怜花的结局。
也许他们依旧为敌,继续纠缠和算计;也许他们化敌为友,终于化干戈为玉帛;也许他们各有归宿,相忘于江湖。
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王怜花会用这种决然的姿态,猝不及防地离开他的生命。
明明方才才终于通晓了心意,就因为这从天而降的阵法?
——他不能接受。
他从来都是个心软的人,对王怜花更甚。
他能原谅王怜花平时那些玩笑和轻浮,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的本质就不过是个孩子;
他能够原谅王怜花以前犯下的错误,因为以后有他在便再不会允许他这般胡闹;
他能够原谅之前包括以后可能有的欺骗还有阴谋,只因他的这次决定。
但他同样也不能原谅这个决定。
王怜花一直都是一个聪明而狠心的人。
他把自己化作心魔刻在自己心里,甚至会刻在朱七七、熊猫儿,乃至整个落霞观的人心中。
自己的一句话却叫他记得这么清楚,他用行动反抗着,把自己对他说的每句话变作刀刃,狠狠地插进自己的心里。
自此再不能遗忘。
沈浪还是不愿将眼睛闭上,他看到那道绯红的身影翩然倒下,他顾不及身上的伤痛,立刻驱动每一丝残余的力量去抱住他。
怀中的身体有些太轻了,每次抱他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
——他就像是自己永远捉不住的那片花瓣。
桃花镜轻巧地落在旁边,上面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仿若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可想而知王怜花刚才在其中损耗了多少力量,然而这仙物又如何比得上自己怀里的这个人呢?
沈浪垂眸看了那镜子许久,将它轻轻放进了王怜花的胸前,又将人背起。
——他不该死在这种地方。
沈浪一路走走停停寻找着出口,不知时间,不知外头的星辰黑夜,只要还有力气那么便起来继续走。
有时候甚至觉得脚下的这条路,几乎要走完他的一辈子。
这是第几次背他了?
他一步步地走着,不敢擅自妄动。
但这次似乎真的将是最后一次了。
也许真的是过了太久太久,沈浪甚至想,若找不到出口,死在一处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啊。
脑海中正浮现这样的念头,却仿佛是一种嘲讽,或者说是一种奇迹,他看到远处传来亮光。
“沈浪?”
“沈兄弟!”
朱七七和熊猫儿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那光亮终于越来越大,便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们的身影。
一切都该结束了?
一切都该结束了。
沈浪的脚步顿了顿,将身上的人渐渐滑下的身体往上提了提,终于还是向那光亮处走去。
命归来兮,终始成环。
来兮来兮,正是最初一切的开始。
而一切皆因桃花镜而始,一切自也当因桃花镜而终。
只是有些人似乎注定和此局无关,无关的像个意外。
第十八回 柳溪相候翘首只为伊人 桃镜迷魂沈王终得相逢
泉水潺潺,柳傍清溪,最是一年佳时,花开花谢已过几旬。
熊猫儿经过后山便看到沈浪正站在那处发呆——自落霞山事后他就经常在那处。
他似乎也看到了对方,便微笑点头示意。
熊猫儿暗自叹了口气却还是走上前去攀谈:“沈兄弟。”
沈浪笑道:“又到了你这馋猫儿最得意的时候,听师傅说你又偷光了陈年的那些桃花酿?”
熊猫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师父太计较了些,我不也摘了新桃送去赔罪了么。”
沈浪摇头道:“叫熊猫儿看守酒窖,果然只能等着监守自盗,师父不是太计较而是派错了人。”
想起观主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熊猫儿也不由哂笑。
微风徐徐吹过,夹带着树木的芳香。
熊猫儿终于还是开口了:“云梦宗的那帮人又来要人了,你什么时候把他还回去?”
沈浪不答,只是浅笑着。
熊猫儿见他那模样,心下不由无名火起,可这毕竟是沈浪,他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因而便是到了最后也还是没能发火,只闷闷地说道:“按照礼数早该让人入土为安了,沈浪你怎么就这么倔!”
沈浪叹了口气道:“熊猫儿,你信不信我?”
“信什么?”
“王怜花还有生机。”
这句话沈浪说了好几次,自那山洞出来之后他就一直不肯松口,若不是他境界还在不断上升,所有人恐怕都得以为他魔怔了。
不肯交还尸首,消耗自己的修为来保持对方的肉身,这样的行为便是观主也看不下去。
奈何沈浪毕竟是自己最看重的弟子,将来还想叫他继承落霞观的位置,因而终归还是心软了。
而沈浪也体谅老人家,自行带着人去了后山无名处,再未踏入落霞观一步。
观中所有人都对沈浪这一行为很是反对,几年来被云梦宗的人也骚扰了不知多少次,因而观中各种流言蜚语都有。
朱七七和熊猫儿本来还有些难过和心伤,看到这帮内讧的,便也顾不得那么多,见一个打一个——要知道落霞观所有人的性命也都是沈浪和王怜花两人换来的。
送走了熊猫儿,又来了一名熟人。
“冯影,不,现在应叫你王祺堇,王姑娘了。”
沈浪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家房顶的那位,笑着行了一礼。
“我回来以后居然就碰上这样的状况,实在抱歉。”
王祺堇穿着打扮与其说是一个女子,倒更像是一名英俊潇洒的少侠,她容貌长得肖似冯员外,眉浓而重,颇有几丝威武的气概。
“无碍。”沈浪笑道:“只是不知王姑娘此行前来所为何事?”
王祺堇摇了摇头:“只为见我主子一面。”
沈浪愣了愣神,却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软榻之上平躺着一位翩翩少年,肤白貌美,面容平静和善,好似真的只是睡着了一般——若不是因为知道他的内里早已没了魂魄。
王祺堇进屋也是一愣,站在对方十步以外默默不语。
“原来是真的。”
王祺堇小心地在床榻前跪下:“祺堇临危受命,公子不必担心,定保公子宗派无恙。”
三个重重的响头好似一个誓言,一如那场大火之中所做的一样。
随后她便起身对沈浪道:“祺堇不辱使命,已替公子收拾完后事。公子于我曾有一约,若是其一日身死则由我代受云梦宗之位。”
沈浪看了看面前不卑不亢的王祺堇,又回首静静地打量着那安眠之人。
原来他早就算中了一切。
“这些日子来我宗叨扰沈公子许久实在抱歉,在下回去后定会好好整顿。”
王祺堇毕竟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孩,虽然早熟得紧,但说起话来却一板一眼的更像是个小老头。
沈浪笑着摇了摇头。
王祺堇走时沈浪正陪着她下山,到半山腰她却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沈浪。
“沈公子,主子真的还有救么?”
沈浪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三年了,他自己都快要不信了,但他还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信!”
王祺堇忽然笑了开来,目光中满满的都是信任和期待——只有这时候还像个小孩。
“公子一定无碍。”
沈浪似乎也被她的话而感染,不由看着望着远处那片纵横的山野,笑了。
“他……定然无碍。”
沈浪相信王怜花的命卦并不仅仅是这么简单的意思。
而且他甚至折了境界去地府问灵,也未能寻到王怜花魂魄的踪迹。
——虽然知道对方魂魄不全,不入轮回,但也不至于无迹可寻。
一切应该都没有那么简单。
若不仅仅那么简单,就一定还有希望。
哪怕只有微弱的火光。
哪怕如海市蜃楼般缥缈,他还是想坚持下去。
那么王怜花死了么?
若是没死他又能在何处?
他的魂魄又能在何处?
其实王怜花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等他有意识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陌生的环境,遍地翠绿的新草还有一道银光似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