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关系不在裴文德,而在爷……你自己。”
萧唤云抱着白鸽,无奈道:“裴文德的错,不过在于你与他太亲厚罢了。不论是太后还是朝臣,他们眼中的裴文德,是可能左右君心甚至撼动朝堂的。古来后宫为何不得干政,爷你不明白吗?”
“这不一样……”
“但在有心之人看来他没有什么区别。”萧唤云把白鸽放走,望着再度转明的天空:“爷,是你亲手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萧唤云出宫数月,游历南北,所见人事物大不相同,可唯有对这皇上新宠的评判,却是不出左右。
皇上不纳妃嫔却喜一男宠,只这一样,民间纷繁的不堪之论便数不胜数。更且不说皇嗣无望,百官忧劳。除此之外,更有甚者看百年之后,大明江山交于何人。
裴文德若谋权弑君窃国,谁能阻之?
“裴文德何人,你我清楚,天下人5" [影视]巍澜衍生·厚德·如晦4" > 上一页 7 页, 却不清楚,或且不愿清楚。在他们眼中,荒淫君主与男妾是更有趣的谈资……”萧唤云看了眼朱厚照愠怒的眼睛,毫不在意:“爷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这些话你一定听过,自欺欺人没有意义。”
朱厚照无力的闭了闭眼,跌坐在椅边。萧唤云字字句句,所言不虚。
“太后默许了斩杀裴文德的请求,是她也担忧,千秋万代后,史笔将如何书写。爷若是个贪图享乐宠爱佞臣的昏君,岂非遗臭万年。”
“朕不在乎。”朱厚照起身,推开窗。长江浩浩西来,仍是粼粼波光,璀璨如金玉。
“史官之笔,记不得真。就算是太史公亦有其私心。何况朕是何人,文德是何人,难道定要照着史官那寥寥数字而活吗?朕的命,文德的命,是活的自己,而非将来蒙尘的白纸黑字!”
萧唤云离开武昌府时,密林之中那两人并肩久望。
“她说的并不错。”裴文德低声道:“但她实则不是在劝你,而是在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萧唤云本也不是在意流言蜚语之人。”
“文德,朕不欲理会百官所言。”朱厚照自得到消息后便神色阴郁,此刻才微微松下眉头:“他们让朕杀你朕便杀,那朕算什么东西?”
“好极。”裴文德微提嘴角:“太后无非怕我弑君窃国。毁我名誉之人,亦无非羡或妒我。我行的正走的直,若是你真与百官争论,倒坐实我的‘罪过’了。”
他握紧朱厚照的手心:“你的非议,不比我少,无需担忧我。”他将人拢到怀里:“殊不知我心疼你,比你心疼我更甚。因为注定,你是要进史书的人。”
“史书之言,与我何干。他人之评,与我何干。”朱厚照拍拍他的肩膀:“你我不在意,那便什么都不是。”
七月初,北上途中一只白鸽飞落,并非萧氏来信,署名却是锦衣卫的老楚。他道老家应州时不安稳,但朝中又并无任何动静,自是心中不安。
临到京城时,那老楚又送信来,说鞑靼人偷袭数次,其母弟妹皆以往京城投奔,恐有危急。
朱厚照合上信笺,顺着鸽子的羽毛。
“朝中没有折子上奏,”他冷笑:“你说会有谁胆子这么大压着不报?”
裴文德远望西北无际平川,突然开口:“阿照,我要去应州。”
朱厚照诧异的看着他:“你要去应州?”
“是。”裴文德冷声道:“若鞑靼人真有进犯,势必是躲不得的战争。我曾随父游历西北,杨先生在宁夏又有友朋,对鞑靼人有些熟悉。”
他抬手制住朱厚照欲言,只道:“皇上,您需要回宫主持大局。若真的出了事情,微臣需要您来担保。”
“朕不许。”
“阿照,”裴文德皱眉:“这是你的江山,我想要陪你好好守着。”
“朕的江山,朕自然要守。”朱厚照软下语气:“所以朕同你一起去。”
“那等太后一道旨意,大军对敌的同时,把微臣也处死好了。”
朱厚照松开了裴文德的手,睫毛微微一动。
“这只是最坏的打算。”裴文德低声道:“若边关无事,我立刻传书与你,随后如何,微臣听皇上旨意。”
“阿照,如果我只能依靠皇上来保护来拯救,那我……没有让你喜欢珍惜的理由。你不需要背负一切,你还有我。”
朱厚照神色复杂望着他。
其实从他收到老楚第一封信时,就在盘算,需要派人往边关一趟,若真有瞒报军情,后果不堪设想。
他思考过很多人,张永,王守仁,他统统想过。可唯独第一个排除了裴文德。
带他回京,确是会有一番麻烦事,他心中都做好了群臣责问甚至以死相逼的准备,心中仍有希冀,或许他能保住他。
他去应州,实则是最好的打算。既不必摊上京中烦忧,又是最能信任的人。
“……可我不想让你离开。”
“皇上。”裴文德轻轻退开一步,跪下叩头。
“文德,你这是做什么!”
“若家国有危,万千百姓毁家纾难,就算臣还在您身边,您能安心吗?且若真到那时,太后、百官以至于天下百姓,更不会放过臣了吧。”
“皇上,你我除去相知相亲,更还有君臣之谊。臣怀有辅佐君王之心,吾君亦当有安天下之志。”
“我愿守你江山,并非空口之言。若边关有危,臣请先行。”
“朕……准了你便是。”
裴文德抬头,阳光被林叶劈碎,错杂的落在朱厚照身上。一瞬间他的面容看不太清,只是觉得压了沉甸甸的重量,他却忍下不说罢了。
“只有一点,不许再受伤了。”朱厚照拉起他,往他手里放了一样东西:“拿着朕的私印,若事出有急,不必上报京城,你……自可调兵。”
裴文德手心一抖,不敢置信的望着朱厚照。
他的手温暖,覆在他的手背。
“皇上,这可是……”
“朕信你,兵权,朕愿意给。”朱厚照点点头,长长出一口气:“我信你。且若有保家卫国之功,自可堵住朝廷的嘴。”
七月中,朱厚照回京,裴文德并不见踪影。皇上以一己之力压下朝堂非议。太后起初生疑,皇上在太后宫中闭门相谈一夜,才让她不再插手。
与之而来的条件,便是选秀充盈后宫。只是他绝不常住宫里,独往豹房那一处去。
粉黛已然习惯了他常躲往尚宫局来,一坐半日,一壶茶便足以。
而远在外游历的萧唤云看到这选秀的消息,并萧家从宁夏递来的密信后,思索半晌,快马加鞭往江西去。
大同总兵王勋,与杨一清曾有数面朋友之谊。他接待裴文德,虽然面上不说如何,可还是让人觉得些许疏离。
裴文德自是清楚,也不愿太过叨扰地方,只带着随身细软,牵着乌云踏雪,独身一人往应州去。
越往西北,村落市镇则越荒凉,确如老楚所说,不少人家都迁走了,徒留空屋荒田,又将秋日,难免一派荒凉萧瑟。
乌云踏雪一路垂着脑袋,裴文德见他不愿再往前去,便在这临近村落寻了一处荒屋暂且歇下。
夜半十分,他做了个令他极为揪心的梦。那梦里恍恍惚惚的,却似被沉入水底压着一般,喘不过气来。眼前迷迷蒙蒙的恍惚是皇宫,又恍惚是豹房。
接着他听到了刀剑铮鸣,听到了烈火焚木,听到了暴雨如注。
他听到一声浅浅的“文德”,而后仿佛一滴泪落在眼角,凉津津的。
等他恍然睁眼,嘴里喃喃着“阿照”,却才发觉头顶乌云隆隆,屋漏偏逢雨。
雨声中,马蹄踏响的声音格外清晰。裴文德起身往门边看,天色还阴沉,只是灰蒙蒙的,但那马蹄声却愈加清晰,恍然还有人声。
不多时那马蹄声就停在了门前,外面有一大汉粗犷的大喊着什么,哇啦哇啦一通。
裴文德心中一惊,拔出绣春刀。
那门一下被踢开,正是一队鞑靼商人,马上还担着货物。具是湿淋淋的一身雨水。
他们点开火折子的瞬间发现裴文德,亦是惊得拔出弯刀。
为守的大汉高声叫骂,可裴文德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两厢静默一瞬,队伍里另有一人站了出来。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长相还颇有些贵气。他按照汉人礼节与他作揖,蹩脚的汉话说道:“我们是商人。”
裴文德冷眼看着那大汉手中的弯刀。
男子转头说了一句什么,那人收到往后站去。
“我们不想起冲突,请阁下允准我们避一避雨吧。”
裴文德紧紧皱着眉,但那男子果然只是席地坐下,与他隔着远远一块,笑起来倒是很活泼,并无恶意。绣春刀收回,裴文德靠在屋角,只静静坐着。
那雨不停,但天色微微亮了些。他迷迷蒙蒙有些睡意,却突然听到另一侧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再睁眼时,那个年轻男子举着火折子到了他面前,只是面色古怪。
“阁下要做什么?”裴文德抬眼冷声道。
不想那男子忽然咧开嘴,眼睛里火光一跳一跳。
“你,是不是裴……文……德!”
见他一皱眉,那男子高兴道:“我听着声音有些像,长得却是很认不出来了!”说着他把火折子往自己脸边凑了凑:“你还认识我吗!”
“我是达延汗呀!我的汉人朋友!”
朱厚照一梦惊醒,却发觉自己在“裴宅”屋子里睡得天昏地暗。窗外昏黑着天,只两三寥落星辰,月亮发白悬在西天。
他刚刚推门,却见靠着门边睡着了一人。
江彬闻声醒来,见皇上走出屋子,急忙站起来:“爷,您醒了。饿了吧。”
朱厚照神色复杂的看着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许久不见爷,甚是想念。”江彬低着头:“且裴大人不在,爷近日神色不太好。下官想着若是爷需要服侍,下官在这里也好帮忙。”
他恍然听到朱厚照一声叹息。
“去备饭吧,朕想吃些东西。”
粉黛提着食盒下车时,却见那屋子敞着窗,朱厚照坐在桌边,另一侧却站着江彬,殷勤侍奉。
她心中记起裴文德,原应坐在对面的,于是心中平白厌恶。只推门进去,笑意盈盈。
“爷,妾来给您送些早饭。”
江彬见是粉黛,恭敬退后一步:“祝尚宫。”
粉黛一边放茶点一边笑道:“爷近日烦忧边疆事务,妾不太懂,江大人原来就是上过战场的吧。不知这事江大人怎么看。”说着她也不等江彬答话,只是把糕点推到朱厚照面前。
“裴爷先前说,爷就好吃这个,妾便让御膳房做了,来给爷尝尝。”
江彬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又被粉黛打断:“爷还是该好生吃饭,不然裴爷知道了,该又不放心,连带着埋汰我们尚宫局了。”
朱厚照柔声笑道:“知道了,朕一定好好吃饭,回头不叫他说你就是。”
江彬见他二人有说有笑,不给自己留分毫余地,也不好多说什么,便悄悄退了出去。
碍眼的一走,粉黛脸色沉了沉。心思细腻如朱厚照,他亲自给粉黛斟了一杯茶:“朕替文德谢你。”
“爷,折煞妾了。”粉黛叩头:“只是裴爷不在,不论有心无意,爷未免太招蜂引蝶罢了。”
朱厚照闻言笑出声,想到先前在武昌府,裴文德那酸飘十里的“讨姑娘喜欢”之话。
“朕对文德,自是一心一意。江彬么,让他在宫里闲着确是不好。”
他眯眼思索,不时思绪又飘去了西北。
“他可有来信?”
“没有。”提及此事粉黛皱了皱眉:“十日了,不曾有信。连姑姑也没有寄信来。”
“文德不曾来信,朕便再写给他。”朱厚照靠着桌子无奈一笑:“你还说唤云呢,本想着她看到选秀的文书,会想法子帮朕挡一挡的。后来又觉得,她既已走了,往武昌去报信已是费心,怎能事事劳烦她。”
“爷……”粉黛在一旁伺候笔墨,见他写下“文德”两字,不由得开了口。
“裴爷他一个人在外,真的没事吗?”
朱厚照停了笔,硕大的墨汁洇在纸上。
窗外秋意渐浓,淅淅沥沥的毛毛雨带了些许凉意。仍是不见日出的早晨。
“我……很担心他。”那笔尖一抖,在纸上落下错落一划。玉笔从手中滑落,朱厚照有些无力,眼中似有些忙乱。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格外担心他。相隔越远,越是担心的不行。”
粉黛自知说错了话,只是将那笔拾起,双手又递上。
“裴爷他有爷记挂,自会安然。边关……也会安然无恙的。”
他再度提笔,只在那信笺上缓缓写到: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文德……”
恍然一滴泪落下,最后一笔晕开,信笺微微皱起。
“裴文德,跟我们一起走吧,这个村子都荒芜了!”
达延汗伸出热情的双手。
“什么叫荒芜了?”
“嗯……就是没有汉人住的意思。”达延汗挠挠后脑:“再往前就是我们蒙古人的地方了。”
裴文德细细看着达延汗。曾经他与他的父亲在河边救下的一个快要冻死的小男孩,现在比他还要高一头。说着蹩脚的汉话,穿着鞑靼人的皮毛衣服,腰间挎着弯刀。
“我记得你也有寒症吧!天气再冷,你在这里会不舒服的!”达延汗诚恳道。
“这分明是我大明的疆土,怎么就都是蒙古人居住了?”
这话一出,达延汗神色有些变幻,他就笑道:“是他们不住荒败的地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