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说了,让裴大人协助查案。”萧唤云不动声色:“您查到什么了吗?”
“有。”裴文德把粗线取出:“在下找到了引火的证据。这东西民间常见,但另有几处更常见。若是往上查,恐怕……”
萧唤云只瞥了一眼,道:“我大可猜测,我与裴大人现在怀疑同一人。”
她指着倚情楼道:“这里面的妓儿,特别是昨日服侍爷的那几个,都是刘瑾重金从江南买来的。他将人放在这里有半月有余,可昨日才劝爷出宫。”
她一双凤目含着凌冽寒意:“内宫的账在我手里,锦衣卫东西厂的账,可能要劳烦裴大人好好查一查,若是这些火芯线真的有所缺失,或是寻着别的端倪,我绝不允许他还在爷身边。”
裴文德送萧唤云,沈庆一众先回锦衣卫调账。可萧唤云似是没有打算回宫,往安置灾民的蔽所去。
怨声载道,哀哭倦倦,一时间涌入耳中。裴文德心有感触,声音不自觉的有些低沉:“原本以为这些场景,只在远离京城的穷乡僻壤会有。”他看着萧唤云疑惑的眼神轻声解释:“匪患,水涝,旱灾,皆是常事,尚宫久居富贵乡,未知疾苦也无甚所谓。”
萧唤云脸色微微一僵,只丢下他,策马往前去。
街边站着一锦衣男子,只是负手遥遥望着这处。萧唤云下马疾步走去:“爷,您怎么来了?”
裴文德见他缓缓转身,却是昨夜一床春梦,令自己心驰神荡的那人,登时心中空了一片,身上发烫。趁着那人未曾发觉自己,调转马头便匆匆离去了。
“朕来看看他们。”朱厚照眸中尽是忧惧的痛楚,或许是因为身边是萧唤云,那惊惶才敢浅浅流露:“若真如你所说……朕可是害了他们伤财伤命,无家可归。”
“好在只是西街一条街,多是商铺并不住人,临近民居少有殃及。”萧唤云安慰道:“救火也很及时,只要爷下旨抚恤严查,肯定能……”
“是啊,只是西街一条街,救火也很及时。”朱厚照嘴边噙着笑意,生生被他嚼出一丝凶狠:“只就跟朕过不去是吗?”
“裴大人正在查,爷先不要多想。”萧唤云转头,四下却早没了裴文德的身影。“哎?他刚刚还跟妾一起过来的,怎的这就走了?”
听闻裴文德这个名字,小皇帝的眼神古怪的尴尬一下,转头并不见人,朱厚照暗中松下一口气,可还没沉下去,便生生隔在胸口。
他不见朕。
朱厚照胡思乱想,胸中那一口气却是顺不下,隔着难受的紧,脸色越发不好看。
“罢了,朕回去了。”他再也无心细看,转头就走。可萧唤云却拉住他:“爷不回宫吗?”
这位皇爷的心思和语气,她太熟悉了。若他说“回宫”,才是那个紫禁城,可他说“回去”,那便只能是另一个地方。
朱厚照轻轻看她一眼,却有千斤重似的压倒萧唤云心头。他挣出手腕,径自策马往豹房去。
绕开灾民蔽所与半城苦愁,天下之繁华乐趣,便都又在朱厚照手心里。
刘瑾远远迎笑,小跑过来:“哎呦!爷怎的自个来的,也没人跟着。”说着鞍前马后的伺候,紧要的跟着迎了进去:“爷,皇庶子给您备了一份礼孝敬您。说是您昨夜不召见,想是哪里违了爷的心意,他呀,沐浴更衣闭门思过去了。”
“他思个什么过?”朱厚照好生奇怪,只去见他那礼。
豹房春日暖,锦衣玉体陈。环佩玎珰,云烟甜香。白绫锦鞋踏上层层铺就的绢榻,朱厚照身上越热,解开衣带,从一旁捞过一妓儿纤细素腰,从她口中讨酒吃。
皇庶子钱宁将那倚情楼里的女子一并接到了豹房中。
胭脂作印罗作纸,宦奴为将妓为妃。
丝竹渲然,另有歌姬凌云之音,舞娘惊鸿一曲。
朱厚照心底却越发生堵,嘴角的笑意也冷得很。
“刘瑾,”他身形微微一晃,半抬眼眸:“叫她们退下,把宁儿叫来。”
“爷,奴婢马上去。”
钱宁早候着,听着传召忙不迭松冠解袍,只穿着丝衣薄裤,半束乌发,拎着白玉酒壶轻步走了过来。还未跪叩见礼,就被朱厚照一把拽进怀里,厮滚在榻上。那酒翻了一身,贴在身上勾勒的清晰。
皇帝身上一股子邪火。
“父皇,今日怎么这么急……”
他娇声承着潜龙之怒雷霆万钧。衣衫褪尽,被撞着疼了些,逼出泪来。
可不知混闹了多久,浑浑噩噩时,只听着朱厚照混混含含一声唤,生生把他从情O欲里一棍打醒。
“裴卿……”
“父皇,您叫儿子什么?”钱宁下面紧含着他,愈加痴缠。可那一瞬间朱厚照的目光凌凌一落。钱宁只觉得如冷水浇背,心虚的闭上眼睛,顺着承欢。
那目光中的冷意把他刺了个对穿。
皇上与他欢好,不过是泄A火,根本无甚情A欲可言。这让他从心底觉得恐惧。
皇庶子的身份地位财富,都是他给的。恃宠而骄之人,若有一日得不到这种独一无二的宠爱,那一切都没了。
裴卿……是谁……
钱宁眼角微湿,晕睡去前一刻,把这个字死死在脑中过了一圈。
“裴文德,爷昨日遇险,他救驾有功,升做锦衣卫指挥使。”刘瑾捻着金杯,暗室中一盏烛火照着他脸,昏暗可怖。
“昨夜是他侍奉父皇,才没让我去的是不是?”钱宁咬牙切齿,一掌拍在桌上。
“还真不是。”刘瑾指尖敲了敲桌子,哒哒碎响:“昨儿爷是一个人睡的。”他凑近说:“可半夜遗了。”
钱宁心头又嫉又怒:“这个裴文德又是什么东西,合着吃不到嘴里的才是最好的,真是好计谋。”
“杨一清杨大人带回来的忠臣之后。让你这么一说,这所谓忠臣之后不过也是以色事君的。”刘瑾抬眸,颇有意味的看着钱宁:“可人家比你有脑子,一两面而已,就让爷心里放不下。”
钱宁气得玉面狰狞,一把揪住刘瑾的领子:“刘公公,咱可是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若是父皇撂下我,您的那些事儿,我保准一件不落供出来。”
刘瑾微笑着拍拍钱宁的手:“那就看在爷面前,你怎么帮咱家说话了。”
连着几日,裴文德查他的案,萧唤云大整后宫账务,皇帝罢朝住在豹房。
裴文德不来,朱厚照不见他。这厢心里惧怕,那厢便肖想得更过。白日美人在侧,夜里义子承欢,他眼睛里却是愈加的清冷。那钱宁极尽能事,曲意逢迎,却仍在一个夜里,听他情动不自己时唤了“裴卿”。
“刘公公,您不是磨磨唧唧的人。”钱宁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可再听不得‘裴’这个字了。”
灯火轻轻一甩,暗下去。
裴文德与萧唤云合计,欲面圣禀报这几日的情况。
“账本和军物查不出任何问题。”可裴文德仍是苦恼,捻着那粗绳发愁。
萧唤云亲自斟茶:“能让你查出问题,那就不是锦衣卫东西厂了。”她看了他一眼:“你精神不济,怎么,没睡好么?”
裴文德呛了一口水。
睡不好是真的,可为什么睡不好,打死他也说不得的。
“是,查案晚了些。”裴文德敷衍过去。
萧唤云从书格后抽出一张薄纸:“而今我与裴大人只有猜想却无刘瑾的证据。可也得让皇上心里有个谱。”她将薄纸袖好,向外安排车驾。
“你要出去?”裴文德疑惑。
萧唤云睫毛如蝶轻轻扑闪,极不情愿道:“皇上在豹房。”
裴文德觉得自己跟萧唤云来这个地方就是个错误。
喧闹,酒气,香脂,笑声。丝缎,珠宝,美人,娈O童。
刘瑾在前面领路只道一半,就带着莫测的笑意转身而去。萧唤云脚步不停,脸上仍是冰冷冷的,紧抿着唇不说话,当是习以为常来惯了的。
裴文德可是被熏扰的难受。
直到那锦罗垂纱、玉珠滚地、果酒盈桌之处,萧唤云眼中才蕴了隐隐的怒意。
她袖下的莹白的指甲狠狠掐着手心,打起珠帘的一瞬,噼里啪啦乱了一阵轻响。
“都下去。”萧唤云声音不大,却生生镇住了那些妓儿。
都知道这是太后宫里人,皇上又看重,她的话多少还是要听的。
可重重锦帘之后,却还交叠着两个人影。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在那突然的寂静中愈加刺耳。
萧唤云自是知晓人事,可心头怒火更甚。她便不顾那人高声道:“爷,妾有事禀报。”
裴文德被她那声音一惊,轻缓一口气。
这屋子似乎有魔障,又或是声色相扰,加上那撩人的呼吸声,他满脑子隐约滚沸了无尽春意,一点一点溢出挑逗着心神,一时手脚绵软,身上热气乱窜。
片刻后那帘子被纤细的手腕撩开,出来的是一眉眼如画的俊美相公,生的一身柔骨如玉皮囊。钱宁衣裤松垮欲遮不掩,颈上一圈红痕若隐若现,薄衣下又不知多少旖旎的圣赐御迹。
他走出几步,对着萧尚宫只是傲然一瞥。在他身后,朱厚照斜歪在榻上,玉指钩金杯,衣袍倒还系的好好的。
“原来是尚宫大人,我当是谁,如此无礼,扰了父皇的兴致。”钱宁可是并不惧她,三回四回后,正经的眼里容不得人,只觉得她不过是妄想爬上龙床。
萧唤云手臂微微一动,裴文德暗中拉住了她。
“下官特来面见皇上。”她也不看钱宁,只是上前叩拜。裴文德随后见礼:“臣锦衣卫指挥使裴文德叩拜吾皇万岁。”
屋子里诡异的寂静。
钱宁撩衣的手僵住,脸色由红变白再变得暗沉,眼神倏尔锋利。
朱厚照缓缓挪过目光,静静看着伏在地上的裴文德。
“起来吧。”
他轻轻抬手,同时把钱宁脸上一瞬而过的恨怒妒忌收到眼底。
小皇帝忽然一笑:“萧娘,你过来坐。”
萧唤云恨的牙痒,嫌弃还不及,只不动身:“妾在这里就好。”
朱厚照微微一皱眉,便自己走下来,伸手将人圈在怀里,凑近重重一嗅:“嗯,唤云今日……身上香的很。”
裴文德微微闭了闭眼睛。他怎么会觉得这不是个昏君的?
可接着听他道:“宁儿,你觉得唤云做你母后如何?”
此话一出如惊天霹雳,钱宁登时脸色煞白跪倒在地。萧唤云本能的要挣脱,却被朱厚照用力揽在怀里,转不得身。
于是便只有裴文德看清了他眼中如何风卷残云厉光划破。
“她做了你母后,你就得按礼给她磕头。”朱厚照笑的仍是温和,可那目光却越来越紧逼:“宁儿会觉得麻烦吗?”
这皇庶子脸上血色尽失,端的一副哀哀切切的样子哭道:“父皇,是儿臣方才晕困,冲撞了尚宫大人。”接着钱宁往前爬了几步:“尚宫大人,恕在下失礼,在下再也不敢了。”
等到钱宁退出屋子,萧唤云才一把推开朱厚照的手,脸色通红去推那雕花木窗。
“爷要整治他,也无需拿妾来开玩笑。”她转身道:“钱宁目中无人已久,爷这是治标不治本。”
凉风吹过,朱厚照望着窗外:“他平日里对谁无礼朕都不管,唯独你……们,他没那个身份怠慢。”他指了指一边还算干净的座椅,冲着裴文德点点头,目光小心的避开他:“裴卿坐吧。”又招手:“唤云,上来坐,那边干净,刘瑾用艾草熏过的。”
只见萧唤云正色道:“爷,妾与裴大人要奏之事……正与刘瑾有关。”
朱厚照匆匆扫过萧唤云递上的薄纸,沉吟片刻,端起琉璃灯罩,引火将那纸烧了。
“皇上……”裴文德起身:“虽然臣还未拿到确切证据,但天下该是皇上治理的,而不是……给司礼监为所欲为,欺上瞒下的。”
小皇帝站在桌前,天光落下,只勾勒一个莫测的背影。
半晌他缓缓开口:“裴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裴文德沉声道:“皇上,臣是担心您。如果刘瑾要做什么,您就是养虎为患。”
“政事都是他在管,他还想要什么?”
“皇位。”
朱厚照猛然转身。
裴文德抬眸相对。
萧唤云趔趄一步,扶着一边的帘帐,一口气没顺上来。
“您才是皇上。”裴文德自小心中一直压着某种恐惧,此刻却如洪流澎湃,他不得不开口:“皇上知道先帝朝李广一案,被牵连的忠臣良将有多少,而贼人贪谋权利又有多少吗?臣的父亲只是提议被否,臣一家便离京外放十几年,途中匪劫刺客天灾人祸数不胜数。”
朱厚照移不开眼睛。裴文德那清澈瞳眸中分明压抑着巨大的痛楚,却只是随心事微微一波动,他努力在克制自己的声音,以便听起来并非在怨自己。
“许多官员在途中就病逝了,而先帝对此却一无所知。”裴文德跪下,眼圈微微发红:“并非是微臣想要讨什么说法,也并非微臣怨怼先帝,但皇上可知道这种人手里攥了多少人命,而有朝一日甚至有可能把您的命也算进去吗?”
“你起来。”
朱厚照上前去拉他的手,仍是那样冰凉。
“皇考对李广之案也是痛极,朕不会重蹈覆辙。刘瑾之事朕自有定夺。裴卿,你快起来……手怎么这样凉。”
“幼时在外,曾落寒症。”裴文德不动声色抽出手,退后几步,只低声道:“单凭皇上今日肯听微臣这番话,臣也一定会找到证据。”
朱厚照静静看着他。
皇考临死前给他的遗言,便是要任用贤臣。他自诩朝中各部有人坐镇,政事有条不紊运转,国无大事,便算是用臣得当。哪怕他渐渐发觉,臣下多多少少都在动手脚,他们媚上欺下,为己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