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二人高兴,忽听西方天际响起一声炸雷,二人的黄裱和素还真缠裹契兽的腰带被从云层狠狠掷下,一道威严清圣的天音传来:“不容于天,违逆于地。因果未了,黜去不收。”
素还真怒火升腾,向天断喝道:“甚么不容、甚么违逆!偏要你收!”转眼间紫华剑已在手中,一招紫霄腾龙龙气剑气裹挟黄裱又向天上飞腾。谈无慾见此,凤流剑亦暂态出手,以冷月飞凤襄助紫华威势。双剑合璧龙凤交感,两道紫光急速向天飞去,直欲击碎凌霄、刺破天穹!
天威哪容轻犯?一霎时十数道闪电向二人当头噼下,将高臺与朱砂阵噼得破碎崩飞,半斗坪后山顿成一片废墟。素还真足踏八卦迷踪步、谈无欲脚踩四象无形步,在密集的闪电中急急游走,可那闪电落个不停,且越落越快、越落越密,二人闪避起来愈发吃力,发梢衣角已发出阵阵焦煳味道。正在危急存亡之刻,素还真叫道:“无慾!”谈无慾应了一声,手捏剑指以指掌为剑运起剑招,正是二人合创的明圣剑法!
二人背对背而立、互为对方掩蔽死门,明圣剑法攻守兼备、精妙无匹,他二人宝剑虽不在手,但你进我退、默契无间,眼见这闪电阵已渐至消歇,再撑一时三刻便能破阵。谁知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向素还真背后落下,谈无慾伸手一挡,那闪电不偏不倚正将他手上的红绳噼成两段!谈无慾心中一阵极痛,不及细想忙用手去捞,可不知怎的,那红绳坠落的速度就是比他的动作更快一分、无论如何也抓它不住。这时,有一道闪电破空击来,正中谈无慾右肩,他闷哼一声竟咬着牙仍去拾那红绳,却见又一道闪电噼来,那红绳就在他指尖之前化成灰烬。谈无慾眼见如此,顿觉他二人果真是情深缘浅,天命终究难违。
最后几道闪电又向二人落将下来,谈无慾竟呆立原地、不闪不避,素还真心下大骇,忙将他向怀里一带。几番躲闪抵挡,却不防最后一道刚勐至极的闪电正噼在素还真后心,他一口热血直喷到谈无慾脸上,刹时昏阙过去。二人浑身浴血倒在地上,谈无慾这才如梦方醒。又闻“哐当”一声,两道紫光从天坠落,二人的宝剑交叠跌到尘埃之中,正如主人一般狼狈,漫天的黄纸纷纷扬扬的落下来,二人的结契黄裱不知被谁扯的稀碎,随风乱飘。
多么可笑啊,现在正这么紧紧抱着他的人、明明在身边触手可及的人,却是註定会失去的,这就是天命吗?谈无慾仰面朝天躺在一片废墟中,乌云蔽月、狂风唿啸,雪又开始落。素还真使劲搂着他的腰,即使晕阙过去、力道仍大得吓人。他用手轻轻抚了抚师兄染血的鬓髮,木然自语道:“算了吧,我註定不是你命里的那个人……”却不知是说给谁听。
谈无欲似是疲惫已极,薄薄的眼睑再撑不起浓密的睫羽,他微阖双眼,一道水迹由他脸上滑到素还真发里,不知是雪是泪。
第十八章 仙侣难成翻作怨,弦歌寄向阿谁边
不知昏阙了多久,素还真悠悠醒转,谈无欲脸色惨白正望着他,二人身上已覆了一层霜雪。素还真急道:“无欲,你可无事?”他自己背上伤口将一身白衣尽染成血色,却先去问旁人有事无事。
谈无欲右肩处的玄衫一片濡湿,鲜血融了冰雪复又结冻、血肉与冰雪粘在一处,他却似不觉得痛,只用手推了推素还真,径自站起身来、将血肉与冰雪生生扯开,热血飞溅到雪地之上,很是触目惊心。可谈无欲脸上仍是毫无表情,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素还真见状一愣,赶忙扯下自己的衣袖去为他包扎。谁知谈无欲却不领情,他身子向后一闪,堪堪避开素还真的手,寒着脸冷笑道:“本以为那书是个伪作,我来也只不过是为看你的笑话,谁想竟是真的?这可算是飞来横祸,触了老天的霉头。果然与你牵扯、必定没有好事。”
素还真大惊失色,这话分明漏洞百出,可他惊急之下偏偏挑不出错处,只得嗫嚅道:“无欲……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谈无欲哼了一声,一双眼睛向素还真冷冷扫去,“托师兄的福,弄了这一身的伤,我谈无欲何曾如此狼狈?你将那契兽打得那般惨,我现在只怕它向天参上一本,碍了我的仙缘,到时候看你拿什么来赔!”
“仙缘?我们不是说好放弃……”
谈无欲抢白道: “笑话!谁与你说好?我不知修了多少世,才有这样的福报,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要放弃?”他见素还真白衣浴血、颓然而立,又如何不难过、如何不心痛?可他二人命中既已无缘,结契改命又得了如此下场,执意强求下去恐有性命之危,只得狠下心绝然道: “况且,这我们二字又从何说起?你是你,我是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我们!反正你我功体已成,也再不须双修,今后就各自修行,你莫要再来烦我。”
素还真乍闻此言,真是犹如冰水浇头、心寒齿冷,好似二人百年的朝夕相伴、交颈缠绵都是黄粱一梦,似他这般人物,竟也一时心魂剧震,浑噩迷乱间痴痴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话如八柄尖刀、刀刀刺在谈无欲心上,刹时间当初历历欢爱、如今种种不堪尽皆涌到眼前,他心血上涌顿觉喉头一阵腥甜。谈无欲忙转过身去以袖掩口,竟将这口热血强行咽了下去,他眼见面前风雪飘摇,天地一片冰冷苍茫、不知归途何处,相依相伴、相知相念之人就在身后等他,可他却不能再回头。“当初怎样?今日又怎样?当初双修,也只不过是为救你我的性命,我早便说过、那不过是个法门,是你……”
“是我自作多情。”素还真觉得背上的伤口连着心口抽痛不停,他亦转过身去,极悲凉的笑了一声,从喉咙中一字一字地挤出一句话:“从始至终,都是我自作多情。”风雪漫飞,二人背向而立,四下破败不堪。造化弄人、爱极生怨,大抵如此。
正在伤情之时,只听有人喊道:“诶呦,我的老窝给人端啦!”八趾麒麟云游归来,见半斗坪后山已成了一片废墟,不由心急火燎、连声骂道:“兔崽子!败家孽徒!你们这是练了什么妖术,把我的老窝祸祸成这样!”他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行来,见一本书掉落在雪地上,拾起一看更是震惊,他将书向素还真怀里一塞:“了不得!了不得!这上古禁术你们也敢施为?”
素还真向八趾麒麟道:“禁术如何?又不是没有练过……”一双眼睛却望向谈无欲, “师父就不该将双修秘术传了我们……”
八趾麒麟讶然道:“这又与双修术有什么关系?你们脱胎换骨,还不是全仗那法门?”
“法门,哈哈!”素还真听了这话但觉荒谬绝伦,心里蓦地窜起一股邪火高声讽刺道:“你们都将双修视作普通法门,倒只有我参不透了。”
谈无欲何尝不知这话是说与他听?他不欲多言、拔足便走,方行了几步只听脚下啪嚓一声,低头一看,正是方才祭出的信物水晶莲花簪。他心中一痛,却仍昂着头强撑道:“倒忘了还有这个,这倒干净……”说着头也不回、仍往前走。
这莲花簪断裂的轻微脆响竟如惊雷般炸在素还真脑中,他眼见谈无欲越走越远、再看不见,又是一阵心疼如绞、头痛欲裂。八趾麒麟见素还真俯下身去一一拾起莲花簪的碎屑,他虽为二人逆天结契的行为所震惊,但他心道两个男子、又能做甚?大抵只是二人常年相伴、一时情志昏乱。素还真命中有一段因果情债,等他见过山下的莺燕红颜、遇到自己命定之人,自然就能醒悟。八趾麒麟摸了摸胡子,随口道:“老大你无须在意,你命里自有一段正缘。这缘分就在眼前,你收拾收拾,不日便下山罢。”
“甚么正缘?”素还真猛地抬头,语声乖戾,直直盯着八趾麒麟。
八趾麒麟刚要答话,只见大徒弟双眼血红,竟是隐隐入魔之兆,他吓了一跳,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素还真突然狂笑数声,站起身来神色癫狂的指着八趾麒麟问道:“我与师弟相守百年,你说他不是我的正缘、山下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却是我的正缘?”他的手又指向落雪的天穹,“我千辛万苦寻了这书来,不惜自毁命格、但求两厢厮守,他却说我们天地不容、硬是不收!”他把《太上结游和合契》向空中一抛,一掌狠狠震碎,仰天大笑道:“你叫我们结不成道侣,我便叫天下人都再结不成!结游之法从今绝矣!”
八趾麒麟见他这副模样,已是心惊胆寒,劝又劝不住、打又打不过,他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这厢素还真还在向天狂呼:“什么是天命?什么是因果?凭什么用一句天命就逼得我们分开?凭什么用一句因果就要我去爱别人?我不信!我不服!”他边喊边向半斗坪里走,间或叫着谈无欲的名字,一声一声尤似杜鹃啼血、痛彻心扉。
素还真浑浑噩噩走到竹亭旁,见那竹亭又落满了雪,他呆愣之间若有所悟:原来施法令风雪逆行也只是一瞬……人在宇内是为囚,任你本事再大,又如何与天地去争?素还真跪倒在雪中,唯觉脑内茫然、心中悲恸,一股怨毒愤懑之情,任是如何狂哭大笑都难以发泄万一。恍然间,又见两人的茶杯仍并排放在茶盘上,青玉斗紧挨着斗彩方杯,尤似二人昨日。他一阵发狠,冲过去将两个杯子碾得稀碎,把粉屑搅在一处,复而狂笑道:“再分不开了!再分不开了!”
谈无欲在屋中枯坐,素还真如此癫狂执念,他又怎么能听之不闻?他强自镇定伸手去倒茶,双手却抖个不停。茶壶中的水早已冷了,这一口冰凉的茶水灌下肚去,真是寒彻肌骨,刺激得他喉管发毛,一阵忍不住的咳嗽。谈无欲俯在桌案上咳得天旋地转、眼角噙泪,他二人向来是天之骄子,何以竟落魄至此!屋外素还真的呼喊渐近无声,谈无欲强打精神、站起身来,他打开门,见素还真倒在竹亭中,地上淌着一片血迹。
谈无欲慢慢向他走去,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识,只是白发换了青丝。那时他向他走去,明知道彼此无缘、还是飞蛾扑火;现在,无缘仍旧无缘,飞蛾和火已化成了一团灰。那时他迈出这一步,到底心存奢求妄念;现在,时光流逝、尘埃落定,他连妄念都不能再有。谈无欲最擅卜筮,他自始至终都清楚,素还真命中有妻有子,如今的难堪,怪不得人、怨不得天。谈无欲从背后轻轻拥住素还真,把脸埋在师兄沾染了泥泞的长发里,淡淡的莲花香和血腥味儿与那时候如出一辙,他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双修前的那一夜,无论当初还是今日,他都不曾后悔——早知如此,亦不悔当初。
“师兄……师兄……”他磨蹭着素还真的发鬓,低声轻唤,一声又一声,像是回应方才素还真撕心裂肺的呼喊。风雪重重,这一声声呢喃似的轻唤,被狂啸的暴雪寒风吹得支离破碎,却久久、久久都没有断绝。
“现在想来,老大那时候为心魔所扰,也是因为因果到了、他却迟迟不肯下山所致。”八趾麒麟顿了顿又道,“我就说他俩不过是一时情乱,你看,老大这一下山,老婆孩子热炕头,耗了百年都舍不得回来。”
无忌听了当年旧事,只觉得八趾麒麟的话似是而非,却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便又问道:“依师父所说,大师兄当时已有入魔的征兆,这入魔又是如何好的?他又是如何下定决心下山的?”
“这嘛,”八趾麒麟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的答道:“他……下了山还了债,入魔自然就好了,至于他为何下山……嗨,年深日久,也不必追究了。无忌你大可放心,他二人命定无缘、纠葛不上,且老大下山一番历练,情劫已破,虽有一子、却已遁入空门,他的因缘果债俱已还清,只要他尽职尽责、全力而为,正是大阵护法的最佳人选。”
无忌心下掐算着素还真的八字几番思量,情债已还、当真情劫就解了吗?他擅长机关阵法,并不专精于预测卜筮,虽然觉得这里似有不妥,但又觉得是自己关心则乱、胡思乱想。无忌退出八趾麒麟的精舍,眼见月光如水,忽又闻一阵琴音从素还真所居的五莲台传来。他闭目听了半晌,若有所思的自语道:“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喜长宵兮孤冷,抱玉琴兮自温……是《广寒游》。”
无欲天与五莲台一西一东,这琴音却随着夜风频频吹送、丝丝扶摇直入小楼,幽微悱恻的音调似在低诉相思、细数离情。谈无欲恍若不闻仍在静修打坐,而就在琴声消散在天地间的一刹那,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谁家三叠玉弦声,
凭虚吹送广寒宫。
余音卷得仙袂起,
正在无情有思中。
第十九章 玉锋截云冲紫府,剑光照空白帝惊
道门仙府,洞天福地,半斗坪早不似昔日寒酸景象。明堂广场,气象万千,危阁飞檐,云飞雾笼,时有奇花异草点缀其间,偶引仙禽灵兽嬉游盘桓,虽无画栋雕梁穷奢极侈,却有拙石朴木天然趣味,好一派胜景楼台、清华仙阙。半斗坪旧时所在,乃是在天山之巅,只有草亭一座、陋室数间。天山其高、拔地万仞,云流堆积山腰、奔流舒卷,流云阻隔,山上山下顿成两个世界,有时山下暴雨如注、山上仍是日光耀人,又有时山脚晴光朗照、山巅却有天风天雨侵扰,高寒凛冽能将凡人吹化冻僵,非修道人不能禁受。百年前八趾麒麟重建半斗坪时,因想着光大门户,恐新入门人禁不住天风天雨,便将洞府从山巅移到山腰,在白云深处之中建一座云中道府。半斗坪新址中,唯有谈无欲所住的无欲天小楼破云而立,越乎重重烟岚之上,眼见楼下白云聚散浮沉,独对天风天雨,当真是神人居焉。底下人只见云幕时开时合,楼台或隐或现,实在是飘渺幽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