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的语声被惊天动地的炸雷完全吞没,天上竟同时降下九道天雷!地动山摇间,无忌茫然跪倒,颤抖的双手不停地在沙盘中推演测算,嘶声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八趾麒麟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山下诸人先见三峰化灰、又被天雷一震,亦是各个胆破魂飘。
愁云惨淡,两仪阵在这一击下、顷刻破碎,金光片片零落。无忌的心揪成一团,咬着牙强逼着自己去看山巅的境况,却见烟尘散处,谈无欲闭目端坐、毫发无伤,素还真湛然若神,赫然横剑而立!
无忌浑身发抖、自责至极,嗫嚅道:“大师兄……”素还真听不到他的话,却仍向他点了点头,毫无责备怪罪之意。无忌眼中猛然涌出热泪,事已至此、补救无及,谈素二人性命堪忧。他脑中飞速想着因由,只盼是九道雷尽、天劫即止,可弹指间,东南天穹九道天雷又至!
三组天雷劈过,日月无光、地裂山崩,主峰的山势已被雷电削去一半。素还真的嘴角流下一线鲜红,他运功抵住二十七道天雷,已是骇人听闻,他抬手擦了擦嘴角,眉宇间镇静舒展,在丘峦崩摧、雷火电光间仰首而立,天地摇动,他却分毫不让,将谈无欲严严实实的护在身后。
无忌此刻才不得不承认,谈无欲所须承受的雷劫,并非九道、而是极数九九八十一道!哪个凡人肉身能受得住八十一道天雷? “不可能、不可能的……谈师兄是玄门正宗,怎会受九九之数的雷劫!”无忌忽然蹦起来,紧紧抓住八趾麒麟的胳膊,大声喝问道:“大师兄当年还了情债,他的情劫当真就解了吗?师父怎么知道他的情债和情劫是同一个人!”
八趾麒麟惊急交加,大张着嘴答不出一句话,又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后,他才如梦方醒,哆嗦着说道:“你是说 ,他的情劫是……是……”二人一同向主峰望去,只见素还真白衣染血,拄着剑跪倒在谈无欲身前。
八趾麒麟冷汗如注,断断续续地说:“所以……所以他们并不是命定无缘,反而是纠葛深重?只是劫、劫数使然,才推算不出……”从双修法门起,甚至更早,从八趾麒麟把素还真和谈无欲捡回半斗坪起,这一场劫数便已种下,他们都以为自己窥知了命运的枢要,百般挣扎闪避,殊不知命运之所以为命运,皆在早已注定、却还是不可把握捉摸。慧如日月,仍是痴人。
第五组九道天雷毫不留情的落下,素还真已然重伤,八趾麒麟坐倒在地上、不敢再看。雷声掠过,两道紫光怒冲霄汉,竟是紫华凤流双剑在千钧一发之际自行出鞘,自戕般敌住九道天雷,谁说铁石无心?双剑剑灵隐现在劫灰中,向主人躬身下拜,随即散逸成点点微尘。绝世神兵自天而坠,即使化成顽铁,仍紧紧缠在一处。
素还真眼眶发涩,他伤透腑脏、又失神剑,如何能再受余下的三十六道愈发刚猛的雷击?素还真咳了口血,望着谈无欲仍在定中无知无觉的脸,低低道:“我说护你周全,就是八十一道天雷,也不能伤你分毫。”隆隆雷声响彻,素还真脸色如常、勉力起身,依旧定定站在谈无欲身前,闭目念道:“以我血肉,祭以鸿蒙。以我残躯,佑以长生……”他念动天魔解体大法的口诀,随即一阵彻骨寒风平地而起,好似无数魑魅魍魉呼啸而来,这时天雷正巧击落,他豁然出手、竟自己拗断一臂!鲜血飞溅,断臂被天魔争抢蚕食,尺许长的血影在空中暴涨成一团火光,与天雷相撞、四散爆裂。
“你在天魔洞里落的泪、流的血,我终于能还你……”素还真的断臂处还在不断滴血,他眼望天际,喃喃道:“可我却不想与你两清,就让我们之间一直互相亏欠,才好。”东南天穹雷电交加,漫天白光席卷而来,掩尽日月光芒,数十道雷火闪电交织成巨大的光球,竟是最后三组天雷以灭天覆地之势汹汹并至!
素还真傲然一笑,脚下半步不退,五指如风向自己胸膛抓去!
谈无欲还未出定,他似是闻见血腥气,双眉微微蹙起。天上像是落雨了,他一阵惶恐心悸,再端坐不住,茫然间睁开双目,却见漫天血雨中,素还真浑身血染、身躯破败,缓缓向后跌落在他怀里。
八趾麒麟大吼道:“老大!”他浊泪横流,嘶声骂道:“你、你、你哪里学的邪术!怎么把心都掏出来了!”
谈无欲凤眸圆睁,错愕恍惚中,不知怎么竟想起他也曾这样躺在素还真怀里,万点飞红、岁月温存,师兄轻轻地为他摘去落在头发上的花瓣。谈无欲伸手去拂此时素还真发间衣上刺目的猩红,却越拂越多,热血把雪发白衣浸了个透。
“……不……”谈无欲双唇轻启,全然是不可置信。
素还真染血的眉目依旧温柔深情如初,他挣扎着仰起头,在师弟唇畔落下一个带血的吻,强笑着柔声道:“这次,别等我了……”
谈无欲肺腑剧痛、心魂俱碎,他抬起颤抖的双手想把师兄紧紧抱在怀里,可素还真的身躯一如浮沙薄雪堆聚之物,略一施力,便散逸成了微光劫灰。玉石俱焚,天地失色,同悬高天的日月似有所感,炎日倏然坠落云端。
八趾麒麟方自痛心疾首,忽而又急急吼道:“坏了,老二散功了!”
话音未落,满脸是泪的无忌只听一声痛彻心扉的悲啸,烟岚散处,谈无欲怀抱成空,他眼中的云雾终于散了,苍白的脸上赫然流下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
情字自古误人,滴滴点点、一笔一划,皆是血泪凝成。
第三十四章 明月无悔沉碧海,天涯生死两同归
炎日陨落、天暗云愁,正在八趾麒麟与无忌心乱如麻、不知所措间,昏暗压抑的天际倏而泄下一线天光。霎时间,浓云消散,苍穹澄澈如洗,一轮皎月明光大胜、竟映得大半天穹都是月影,随即,九重天上霞光飙转、金芒万丈,天门訇然洞开!巍峨的天阙前,五色祥云飘然涌动,彩凤白鹤翔集飞舞,仙乐缭绕、超凡绝俗,已不是人间景色。
观礼众人瞠目许久,继而发出一阵欢呼,他们不知其中变故,俱都喜形于色,纷纷道:“成了!成了!”八趾麒麟与无忌见天门大开、劫波已尽,心中则是悲喜交集、唏嘘慨叹。只有谈无欲依然怔坐原处,脸上血泪斑斑、双手抱持虚空,竟对天门开启无知无觉、无动于衷。
万丈天梯从九重天上蜿蜒铺展,彻地通天的玉阶,通往万千修道者梦寐以求、至为高妙圆满的终极,跳脱轮回、绝弃红尘,从此与天同寿、欢喜无极。众修者见天梯降世,忙伏地跪拜,其中数人竟至饮泣痛哭,口中嗫嚅道:“修道这样苦,我什么时候才能……才能有这一天啊……”问道者无数,成道者寥寥,古今羽化登仙者能有几人?
谈无欲仍无所动,八趾麒麟急得满头大汗、扯着嗓子喊道:“老二,你发什么呆!天门洞开、天梯已降,你还不给我上去!”无忌亦急道:“谈师兄,此时不是伤怀的时候,速速登天才是!”
谈无欲充耳不闻,山下众人跪了许久、却不见他登天,不免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正在僵持间,一点白光忽然在谈无欲眼前一闪,谈无欲脸色大变,脱口唤道:“素……”恍惚间忙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向白光追去。这点微弱白光正是素还真的神识,他虽形体灰飞烟灭,可一点精诚不散、恋恋不肯离去,仍要坚守誓言、护谈无欲霞举飞升。
谈无欲追着这点白光踏上天梯,八趾麒麟松了口气,眼里却又泛出泪来,连连叹道:“痴儿、痴儿!冤孽啊!”众人远远只见谈无欲峨冠博带、衣袂当风,登临天梯,好不清华飘逸,谁知他步步皆欲泣血?
天梯之上,尘世劫缘一一涌现,阶梯上异彩纷呈、映像频现,桩桩件件、历历在目,流转一如走马。谈无欲看到昨晚暗夜小楼,素还真为他梳头,师兄将两人的白发偷偷结在一处,轻轻吻了吻发结,最终又沉默着亲手打散;他看到素还真抱着五感全失的自己,发誓般地说:“有我在,万无一失。”他看到残梦楼头,素还真无望的深情和为他淌下的泪;他看到百年前,二人欲成道侣、齐眉举案;又看到他俩耳鬓厮磨、交颈缠绵……谈无欲抬手捂住心口,只觉得五内如焚,情愁翻涌、爱恨交加,不能承受,唯有无意识地追着那点白光,茫茫然向天上行去。
好似时光逆流,谈无欲将二人一生爱恨倒看一遍,天梯映像竟仍未完。眼前只见素还真跪在一片竹林前,林中探头探脑地走出一个小仙童,那仙童蹙眉道:“诶呦呦,你怎么还没走?”
素还真道:“仙童不肯赐予灵芝,在下便不走。”
仙童瞅了素还真两眼,又道:“我看你身体清健,并不是有病的模样。”
素还真笑着说:“我求取仙草,并非为自己。”
“你一个凡人,历尽千辛万苦走到此处,又跪了许久,竟是为了别人?”
“不是别人,”素还真摇头正色道:“我是为我挚爱之人。”
小仙童闻言一愣,不由绞着手指,茫然歪头问道:“什么是挚爱之人?”
素还真一字一句地答道:“千生万世,生死相随。”
映像仍在流变,江山小雪,二人撑伞漫游、踏雪寻梅,谈无欲折下一枝白梅,忽而叹息了一声,素还真见他面露不豫之色、连忙询问,谈无欲幽幽道:“人生一如飞鸿踏雪泥,偶然留下指爪痕迹,”他咳了两声,接着又道:“你我如今这样快活,只怕不能长久。”
素还真笑道:“你就爱多想,岂不闻天从人愿?就是转世再生,只要你我心比金坚,咱们还是能相守在一处。”
谈无欲垂头敛目道:“到底渺茫……”
素还真把他拥进怀里,吻着谈无欲的鬓发柔声道:“不如这样,待我求药回来,你养好身子,咱们就踏遍仙山去寻长生法门,做一对神仙眷侣,好不好?”
谈无欲抚着素还真的脸颊道:“世人都说,虚情妄爱,譬如朝露、转瞬消弭,修道都是为了绝情弃爱。你我偏偏由情入道,真是红尘奇谈。”
原来情债情劫,皆是为他欠下!
原来道缘始终,都是因情所起!
谈无欲这才幡然醒悟,二人前世已有道基,今生童身入道、身兼两世修为,方有如此进境。前世爱重相许,今生自幼相依,三生石上、山盟犹在,斯人却已形销骨朽、化为劫灰。
微弱的白光在天门前消散于无形,谈无欲已站在最高的天阶上,背后明月灼灼,身前祥云流光溢彩。八趾麒麟见他突然定立不动,眼皮一阵猛跳,嘴里不住催促道:“入了天门,尘缘尽断,也就再不会难过了……还等什么,进去、快进去啊!”
“谈师兄,快入天门!”无忌惊呼一声,只见天上的光芒一暗,洞开的天门渐尖被层云掩蔽,无忌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唯有口中同八趾麒麟一同默念:“进去、进去……”
观礼众人见此,更是失色大骇,眼见天门缓缓关闭,谈无欲仍无动作。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绝不是做梦,因为即使在最荒唐的梦里,都不会有这样匪夷所思、违背常理的事出现。飞升紫阙、羽化成仙近在咫尺,谈无欲却眼睁睁的看着天门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地闭合起来。仙乐悄然渐歇,谈无欲的袍袖被天风吹动,他还站在天阶尽头,云霞汹涌、仙禽鸟散,天门终于化成一道光,倏忽消失在九重天上——练峨眉的金笺上所谓“三生缘重,有碍飞升”,正应验在此处。
“……他、他是不是疯了?”人群中有一人用颤抖的气声打破了诡异的寂静,声音扭曲得听不出是谁。
八趾麒麟双目圆睁,喉间发出“嗝”地一声,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昏了过来。
无忌脑中一片混沌,也不知道去扶师父,仍怔怔抬头望着谈无欲。只见谈无欲转过身来,天阶从下往上飞速消失,明月猛地昏暗起来、蒙上一层血色,电光石火之间,谈无欲从九重天上急坠跌落,他金冠崩摧、银发逆飞,脸上毫无惧色,竟风轻云淡的微微一笑、风华盖世,无忌恍惚间听见他低语呢喃道:“千生万世,生死相随……”
轰然一声巨响,天外一团火球流袭而来击中谈无欲,血月随之沉沉坠落。天丧日月,宇内昏暗,似复归于洪荒混沌之时。羽流众人魂飞天外、黯然齐喑,久久都发不出一点声来。
风中烟尘飞灰缱绻缭绕,生生死死、天涯同归。
自半斗坪日月双殒,又已过了百年。
当年,半斗坪元气大伤,八趾麒麟心灰意冷、再不愿争什么祖师名头,撇下一众徒子徒孙,自去云游天下、浪荡人间。无忌强打精神、主持坐镇,一面教习门人,一面勉励修行。功夫不负有心人,五十年后,终得在道门大会上以星月琉璃剑斩获道门魁首,无忌抚剑落泪,众人亦唏嘘不已,半斗坪由此中兴。
末法时代,天下间已再没有凤流紫华般的绝世神兵,也再没有能突破极境、羽化飞升的不世修者。又过了五十年,无忌再次携剑问鼎,羽流呼之为道门天子,“无忌天子”之名响彻玄宗。无忌正受诸人恭贺,座下一个落拓的老头儿忽然高声道:“我是天子的师父,岂不就是太上皇啦?”一众修者方欲赶他出去,却见无忌恭恭敬敬的将他迎到上位,众人忙施礼道:“见过祖师。”
八趾麒麟到底过了一把祖师的瘾,他坦然受礼,口中却向无忌道:“你这道剑怎么还是蓝的?一百年早该炼成紫的啦。”
底下的年轻修者听了,连连撇嘴、不以为然,只道紫色道剑不过传说而已,八趾麒麟故意托大,拿来唬人。只有萍山新晋的执剑长老脸色微变,似是想起往事,低声道:“天换星犹在,日月不可追……”他眉清目秀,正是百年前得睹日月才子绝代风姿的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