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三天了。”红日自云中跳丸般跃出,朝朝暮暮愁如海,安得长绳系白日?有时候素还真甚至希望谈无欲永远不要醒过来,让他就这样守着他,双双隐匿在白云里,一生的光阴就这样无始无终的淌光。
滚滚红尘、奔如走马,人愿天意到底两违,终究是无可奈何。到了第六天夜里,谈无欲的元神已化成了丈许大的光球、璀璨至极,高悬在云天之上,生生压过一天明月,照得整个半斗坪亮如白昼,万年果的冷香布溢四方,天山地界异象频生。素还真终于放开谈无欲的手,他知道这双手他已再牵不住,已经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素还真细细抚平师弟袖上的皱褶,发誓般的说:“你放心。”他顿了顿又道:“有我在,万无一失。”为谈无欲护法、助他登仙,这是素还真唯一能为师弟做的事,当然要万无一失——怎容有失?!至于之后无尽的孤寂苍凉,梧桐半死、鸳鸯失伴,且都是后话了,也许他亦不需要再有“之后”。素还真,谈无欲,他们就像一幅绝妙的对子,失去了一联,另一联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失去谈无欲的素还真,还是素还真吗?
东方又现鱼肚白,素还真蓦然一阵惶恐发冷,猛地紧紧把谈无欲抱在怀里。天亮一分,素还真的脸就愈白一度,流光呼啸而过,在离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把师弟的头脸拥在自己怀里,下巴抵着谈无欲的额头,像用双臂护住一朵幽昙,只要黎明的微光照射不到,它便不会萎谢。素还真紧闭双眼,把脸埋到谈无欲的长发里,亦不去看那晨光,名满天下的清香白莲竟沦落到如此自欺的地步!颤抖的双手收得更紧,可即使他本事再大、也阻不住日出,即使他抱得再紧、也已留不住他。
谈无欲自沉睡中醒来,不由一阵恍惚,难辨今夕何夕。晨光熹微中,耳畔鸟鸣啁啾,鼻端莲香馥郁,被抱拥着的身体暖融融的,尤似二人同修时共枕的每一个清晨。谈无欲微微撑起身来,素还真仍不肯睁眼,看似铜墙铁壁的拥抱、实则一触即碎,怀中人只一动,他便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甚至忍不住淌下泪来。一双手抚上素还真的脸颊,柔软而冰凉,素还真抬眸看去,谈无欲的神色无悲无喜,只轻轻用指尖为他拭去了眼泪。二人四目相对,万古洪荒、千秋风月,一朝爱憎、竟夕离索,是是非非皆混沌一处,好像看尽了此生,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
“无忌携众弟子,拜见代掌门。”高悬的元神复归本体,半斗坪诸人一见,忙急急聚拢而来,静候谈无欲出关。无欲天小楼在众人的热望中缓缓而落,门还未开,众弟子已纷纷伏跪在地。
谈无欲略整袍袖已然走到门前,茕茕立在一旁的素还真忽道:“……无欲!”
谈无欲微一驻足,然后伸手推开了大门。这一刻在素还真的眼中被无限的延长,他看见谈无欲的指尖触及门板,大门洞开,艳阳下、飞尘点点,人群静止了一刻,随即澎湃的欢呼叩拜声汹涌而来,排山倒海的越过谈无欲,堪堪停在素还真面前,压得站在阴影中的他喘不过气。所有人都欢喜不禁,只有他一个人心痛如绞,像是一个人悖逆于整个尘世。
谈无欲站在门口,门外是万众朝拜,门内是素还真一人,素还真望着师弟的背影,奢求他会回头再看一眼。
可谈无欲终究没有回头。
不解岩妙境,佛门净地依旧庄严寂静,潺潺水声一如梵呗。素续缘坐禅甫毕起身回首,却见一人隔水而立,白衣翩翩、风采卓然,已不知站了多久,不禁讶异道:“爹亲?”
素还真微笑颔首,夸赞道:“缘儿禅功又进,可喜可贺。”
“微末功夫、哪值一提。”素续缘修佛日久,早已悟得三昧、宠辱不惊,可他对素还真一片孺慕之情,被父亲夸奖、心中还是欢悦,忙请素还真在蒲团上坐了,双手奉茶道:“半斗坪当此万众瞩目之时,师祖处正值用人之际,爹亲怎得拨冗来看缘儿?”
“诶,老子想儿子,时时都有闲。”素还真接了茶,摸了摸素续缘的发顶,柔声道:“见缘儿很好,我便放心了。”
“……爹亲……”素续缘感动非常,但他心思细腻敏锐,隐隐又觉得素还真此举反常,心念几转,不由试探着问道:“谈前辈登仙的事……一切可顺遂吗?”
“自是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素续缘听了这话,又频频往素还真脸上望去,却看不出父亲美如冠玉的脸上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父子二人又喝茶闲话了一会儿,素还真起身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素续缘看着素还真的身影,不知为何竟欲涌泪,忽而脱口道:“爹亲以后……还会来看缘儿吗?”
素还真动作一顿,侧头笑道:“缘儿怎么了,为什么这样问?”
“……缘儿无事。”素续缘强抑热泪,一字一句地恳切道:“爹亲,千万保重。”
素还真双眸微敛、并未答话,他伸手拍了拍亲儿的肩膀,转身飘然而去。
——
忽然想起倩女幽魂有一首歌,叫,黎明不要来
悠悠良夜,不要变改,不许红日,教人分开。
第三十三章 两仪阵破天地暗,双剑同殒日月悲
天色向晚,日落月升,今夕是谈无欲淹留尘世的最后一夜。他取下羽冠,执梳方欲理发,指尖却被人握住,那人沉声道:“让我来。”谈无欲手势一顿,背后之人又道:“我只想再为你梳一次头发……最后一次。”
谈无欲任他接过玉梳,满头雪发被细致温存的梳理,灯影昏黄,显得铜镜中两人的映像愈加幽远古旧,恍如前生旧梦,这百年来,谈无欲已习惯了镜子中唯有自己一人。素还真望着谈无欲镜中的脸,师弟的一双眼眸中笼着层层烟水云幕、极静极淡,再不见当初的明灭闪动、爱恨交织。他心中极痛,却强颜笑道:“无欲,你还记得吗?”素还真握着手中沁凉柔软的发丝,缓缓念道:“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白头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说到后来,虽然他极力克制,仍是止不住的双手发抖,声音也渐渐低哑下去、渐至不闻,曾经青梅竹马、齐眉举案、交颈白头的一幕幕涌现眼前,他还怎么说得下去?素还真把脸埋在谈无欲丰厚的长发里,他听见自己浑身的骨节都发出几近崩颓的“咯咯”声,原来轻薄人间当真有他不能承受之痛。
风入小窗,摇曳的烛火“噗”地熄灭,明月高悬,一缕青烟在暗夜中袅袅消散。天上星河暗转,人间帘幕低垂,天地无声,二人亦复默默不语,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不知过了多久,素还真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镜中谈无欲依然清冷无波的眉目,他张了几次口,终于说道:“明日,我一定护你周全。”
谈无欲闻言,敛眸垂首道:“多谢师兄。”
素还真已然走远,谈无欲站在窗前,心中茫茫混沌、无悲无喜。他和衣躺下,内魔不生、外魔不侵,真人无梦,谈无欲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今夜却忽而坠入久违的梦境。他梦见一面古镜,一如他案上的形制,镜子里映照出一片随风摇曳的白色莲花,这莲花不断地生灭枯荣,从小荷尖角到褪尽素衣,从焦叶伶仃到碧色无穷,莲花自顾自的开着、谢着。他想伸手去触碰那花,但只能摸到冰冷冷的镜子,从指尖直冻到心里。痴望许久,天上倏而落雨了,这雨却是热的……
这一晚,素还真也做个了梦。他梦见一轮月倒映在寒潭中,月相不断变化,阴晴圆缺、盈亏望朔,从如眉如钩到冰轮转腾,月亮在水里流转变幻着、罔顾一直守望着的人。素还真魔怔了似的想把那月从水里捞上来,可他用手一碰,那月影就碎了、变得恍恍惚惚,他只能收回手,等那月影凝稳了、又再去捞,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梦幻泡影、镜花水月,不断开合的莲花和变化的月相,尤似命运语焉不详的预告。
天山主脉,飞升大阵万事俱备,彩云缭绕、霞光耀眼,千万层五光十色的烟岚中,四座峰头拱簇着天山最高峰组成四方五行阵,最高峰上以黑白两色灵石铺成一幅巨大的太极图,配合护法素还真与阵主谈无欲的功体,又成阴阳两仪阵。此阵气象万千,无忌反复计算、穷尽数年心血,方得落成。
八趾麒麟与无忌站在东方峰头主持阵法,其余观礼众人皆不得上前,只能在云下仰望观瞻。无忌指着推演阵法的沙盘道:“午时一到,先来的必是乾天纯阳之火,徒儿已在四方峰下埋下玄阴地气,到时候便以地气破天火。”八趾麒麟拈须点头,无忌又道:“火劫之后便是雷劫,九道天雷一道比一道猛烈,阵法堪能抵过六道,其余三道……”
八趾麒麟笑道:“这阵布得精妙,我看此番必定是万无一失,就算你算中有错,以他俩的修为,即使多挨那么两三道天雷,也不过是挠挠痒痒。”他眼珠一转接着道:“若因此受了点伤,老二咱们是打趣不到了,老大养伤的时候,我可要好好取笑取笑他,还吹什么文武半边天呢,哈哈!”
话音刚落,两团光华已经冲破层云,眨眼间双双落在主峰太极图上,白衣的素还真站在阴仪,黑衣的谈无欲立于阳仪,宛如画龙点睛、构成阴阳鱼两眼,无忌的沙盘阵图中霎时崩出一阵金光。一双人银发飘然、衣袂翩翩,身上还沾染缭绕着的烟霞云岚,神色端肃从容,俨然神仙中人。任是八趾麒麟与无忌这般熟识之人,乍见之下,仍是止不住在心中连连暗赞。
无忌隔着峰头向二人拱手施礼,朗声道:“二位师兄有礼,无忌稍时开启阵法,谈师兄只须澄屡息机、心与天会,外间一切、一概无觉不管。大师兄为谈师兄护阵,在雷劫时尤须小心注意。此阵运转、阴进阳退,到时候无论发生何事,天门未开之前,谈师兄万不可出定、更不可动,皆由大师兄应对,切记切记。”
素还真颔首称好,谈无欲向无忌道:“师弟费心了,多谢。”又向八趾麒麟道:“多谢师父养育之恩。”无忌与八趾麒麟闻言,心中虽涩然、到底还是为他欢喜。谈无欲又与素还真对望一眼,爱恨恢恢、情愁脉脉,终归无话。
无忌见谈素二人各自盘膝坐定,他双手结印,口中敕令道:“混沌出两仪,天地造化生。两仪又四象,五行铸仙身——开阵!”无忌手印向沙盘一指,霎时间,阵中万道金光飙转、辉映四方,观礼众人哗然惊呼,天穹竟呈日月同天之景。
众人屏气凝神,只待午时天劫来临。果然,一交午正,西北方天穹隐隐显出红光,初时火球只有弹丸大小,转眼间已涨至丈许,再一眨眼,巨大的火球挟风雷之势已狠狠砸向主峰山巅。诸人生恐殃及,连连后退,却见四峰上忽而跃起四道青烟,在空中敌住火球。火球攒动、青烟弥散,好似日出云岚,双方僵持一刻,火球终被青烟吞没,消弭无踪。
八趾麒麟探头探脑地向西北方望了望,见那处再无动静,便道:“火劫这就过了?”
无忌答道:“哪有这般容易……”语声未落,刹那间千百团火球风驰电掣地从天而降,落雨般袭向主峰!八趾麒麟“诶呦”一声,无忌忙急催阵法,无数股青烟腾起,空中宛如两军交战,一会儿火光压过烟光、一会儿青光压过红光,11" [霹雳日月]道士下山0 ">首页 13 页, 你来我往、反复拉扯,谁都不肯退让。由天而降毕竟占利,无忌运动毕生修为、强与天斗,他手心冒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天地间都是烟消火灭的嘶嘶声,头顶的烟光映得谈素二人脸上明明灭灭、光影闪动,他们却似不闻不见不知,依然端坐如初。
相持了一个时辰,无忌已经汗透重衣,口唇大张、不断喘息,八趾麒麟爱莫能助,只能不断逡巡瞭望、跺脚助威。四峰地气将尽,所幸空中火球亦不复初时声势,无忌看出胜败即在此刻,他蓦然转动沙盘,将阵中地气凝聚一处,猛地向其中一团火球撞去!其余火球失了匹敌,纷纷向谈素二人爆散坠落,八趾麒麟不明所以,见此又是大叫,哪知这些火球还没落到二人身上,已然尽数熄灭。其实无忌已看出那团火是五火之源,只要冲灭此火,余火不攻自破。
八趾麒麟欢喜得手舞足蹈,无忌抬起手擦了擦满脸的冷汗,口中不住道:“万幸、万幸……”
阵中,素还真睁开双目,向无忌点了点头,无忌忙略一拱手。素还真长袖轻拂、荡尽余灰,火光烟光顷刻消散,天地间又复金光大盛,好像方才的恶斗只是诸人眼花。
八趾麒麟又得意起来,向无忌道:“火劫不过如此,雷声大雨点小,阵法连一点损伤都没有。”
“并非如此,”无忌摇头道:“师父,其实四方五行阵已经被火劫破了。”
此时,巽地风雷又至,风柱自东南方席卷而来,飞沙走石、乌云蔽天。风头方到近前,南、北、西三峰忽如沙铸雪堆般倾颓,八趾麒麟瞠目结舌,这才知道原来三峰早为天火所毁、踪迹全销,只不过尚存浮形,被风一吹、即刻化为乌有。狂风摧枯拉朽,无数风柱挤压着主峰,与两仪阵相持不下。
四方阵破,巽地风雷直扑谈素二人,八趾麒麟与无忌身在局外、只觉得风力惊人,渐渐压过阵中金光。无忌见沙盘中的两仪阵隐现破碎之兆,不由惊道:“奇怪,怎么……”
“雷劫来了!”
无忌闻声急忙抬头看去,只见九重天上雷火灼灼、远超预料,无忌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尽,高声叫道:“不好!……不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