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子玄功未成就破了身戒,唯有天下至阳之物龙族逆鳞才能补益,他自是知道逆鳞对龙族的重要,稍一轻触、都是痛彻肺腑,剑子忡然变色道:「我不能……」
「吾不但放过汝,还要助汝……若非如此,汝绝不能成仙,注定与他无缘了。」龙宿一双闪烁的金眸定定觑住剑子,这个「他」字好像一个千斤重的橄榄压在舌尖,苦涩之极。这实在是孤注一掷,他将自己最脆弱的命门展露在剑子眼前,他在赌、赌剑子心里有他,赌他在剑子心里比那个人更加重要,「来呀,动手啊,你不想见他了吗?」
剑子看着龙宿,忽地想起云中之人,那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与自己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自己为何对他如此恋恋难忘?难道当真就此与他再也无缘了吗?天人交战、恍惚迷乱间,剑子竟鬼使神差的抬手抚向龙宿颈间!
「前辈,不可!」素还真见状连忙高声阻止。
谈无欲虽目不见物,也听出不对,他与龙宿颇投契,也出声唤道:「龙首……」话未说完,只听一声悲戚龙啸!
龙宿一向自信,他与剑子两世因缘、情谊非比寻常,哪能想到剑子当真动手!他被触逆鳞,浑身疼得打颤,身痛更兼心痛连人形也再维持不住,百丈龙身疏忽腾空而起、怒冲霄汉,直往九重天上飞腾!剑子这才如梦方醒,他从未见过龙宿真身,这时见一条紫龙啸聚风雷,遮天蔽日的向云中冲去,脑中残存的前世画面随之清晰引现,不由惊唿道:「是他!果真是他!怎么竟是你!」他心里懊悔不迭,慌忙御剑追去,口中仍不住道:「……当然是你!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
剑光虽快,哪能追上龙行?紫龙转眼间已飞到九重天上,白云中擎天玉柱隐隐发光,龙宿已疼得疯了心、失了控,血脉逆冲、筋骨摧折,眼前都是血色,如何看得清前路?一霎时,天地巨震,巨龙的身躯撞在擎天柱上,如兵刃交接、迸出无数雷火,风云色变、天河倒悬,天柱竟缓缓倾颓!
第三十章 云人力輓天河水,神龙困顿锁洪荒
天昏地暗,四野震动,天河水倾泻而下,暴雨如注、人间转眼便要成为苦海汪洋。众修者乍逢剧变皆吓得肝胆俱裂,一如凡俗匹夫、唯有流涕悲号,练就这一身本事又有何用?与天地洪荒相比,一如芥子微尘、渺小不堪,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崩地裂、束手待毙。
谈无欲急急喝道:「太阴奇门阵,快!」他双眼虽盲、但是心如明镜,深知此时再不动作,一任天河水漫,必至浮尸遍地、不可收拾。他手掐灵诀,以震卦妙用结阵,霎时地面上浮起一团青碧色的雾气,转眼腾至半空凝结成一个巨大的水盂,天河之水甫一落入水盂,谈无欲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他仙道虽已有大成、到底还是肉身,岂能一人承受这般巨力?
素还真站在谈无欲身畔,眼中似全不见天塌地陷,他见谈无欲结阵止厄,竟没有立刻相助,只极快地苦笑了一声,轻声道:「天倾地覆,玉石俱焚,未为不美……」
谈无欲闻言一愣,心中莫名浮现出二人结侣破坛时,素还真将一对杯子碾成粉屑、疯魔似的喊着:「再分不开了!」时的情景,他喉头一紧,张口道:「……你!」话音未落,一股强大助力匯入阵中,素还真已然出手。
二人心念数度流转、其实不过一瞬,无忌乍见两位师兄动手,连忙收摄惊魂,大声喝道:「众人还不相助?」诸人听了,这才如梦方醒,纷纷助阵。
地上众人勉力支持,九重天上,紫色巨龙倒卧一旁,云雾中隐见旌旗猎猎,天兵天将唿喝之声由远而近。剑子心急如焚,他御剑疾飞,可九重天阙哪是凡人能至?任他如何催动宝剑,好似行了千里万里,其实不过是原地打转,不能再靠近分毫。天兵幻化的滚滚云气将巨龙团团围住,却逡巡畏惧不敢上前。紫龙略得喘息,将一双眼睛缓缓睁开,围裹着它的云气蓦地退后,只敢绕着龙身不停打转。正在对峙间,忽听一道天音厉声道:「擎天柱倾,天河水泻,孽龙作乱,还不拿下!」随着话音一团金光覆住龙身,金光消失后,只见龙宿紫发披散、双手被缚。他形容狼狈更兼被擒,可面上仍是一派桀骜神色,他用那双闪烁摄人的金瞳俯视着仍在横冲直闯却不得要领的剑子,剑子似有所感,亦抬头望他。二人隔着云海烟岚对视一眼,剑子心痛如狂,却见龙宿大笑数声,用口型一字一字地说:「你、别、后、悔。」
云气一拥而上、掩住龙宿的身影,剑子失魂落魄的望着天上,耳边似乎还有龙宿癫狂的笑声,龙宿的笑声一向是低回轻忽的,用缀着宝石的扇子掩住脸,只露出一双比宝石还明亮的眸子,矜持的笑声中带着若有似无的鼻音,只是一声轻笑,却让人觉得华美绝伦、不可方物,可方才龙宿的笑声已近乎歇斯底里,一如痛哭。龙宿的骄傲不羁闻名三界,却一再为他失态,甚至闯下如此弥天巨祸,剑子五内如焚,上一世他所爱之人都是这样隐没入云、再不可见,难道这一世仍逃不过这般结局?他怎能就此与龙宿诀别!
「何须剑道争锋?千人指,万人封,可问江湖鼎峰;三尺秋水尘不染,天下无双!」剑子勐然运动全身功力,举掌拍向天灵卤门,强逼元神出窍,在经脉逆冲的奇痛中,一道白光沿着天柱崩颓的裂隙窜入仙界。
青碧色的水盂已大得看不清边界,犹如另一重天空,众羽流人人汗透重衣、几近不支,昏阙倒下的修者越来越多,水盂越来越满、四壁越来越薄,眼看就要崩摧破碎。素还真忽而笑了一声,轻向谈无欲道:「师弟,我们都要死啦……」
谈无欲略一沈吟,只淡淡道: 「怎么,你怕死?」
「怎会?」素还真又低低笑了几声,压低声音道:「……你明明知道,我欢喜极了。」
谈无欲怔然无言,正在此时,水盂中的天河水终于漫溢,轰然洒落半空!存亡就在顷刻,倏然,天外一掌袭来,将水盂托至九重天上,天地间光华灿烂、云霓斑斓,仙乐飘然间一道天音念道:
「云霞争变,风雨横天,绝逸清坐,一榻沧然。」
一霎时,天柱復原、天河归位,顿解众生倒悬之危。「这是……」萍山诸人又惊又喜,尽皆匍匐在地,「练云人降世了!」
其余人等闻得真仙下世,也忙跪拜,在一众人绝处逢生的狂喜中,只有素还真几近无声地嘆了一声。谈无欲听他太息,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二人独立在伏地的人群中,各自心内百转千回。
练峨眉闻声不见人,众人仅能窥见天穹上一团模煳绿光,只听她道:「此次巨变,多亏众同修力輓狂澜……」
话未说完,一团黑气席捲而来,狂龙竟去而復返,他貌若癫狂、涕泪横流,仰天嘶吼道:「阿姐!阿姐!这么多年,你让我等的好难熬!」
练峨眉半晌无言。狂龙只以为她故意不答,连声哭喊道:「阿姐!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对,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冷淡!你嫌我,我知道你嫌我……以前你老说我坏,怪我杀了那么多人,我听话、我改!这五百年我没出罪恶坑一步,我杀的都是罪恶坑里的人,都是坏人!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理我?」
狂龙见她仍不答话,口中更是胡言乱语:「对,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还生我的气,你气我杀了姐夫!因为他死了你才弃世飞升的是不是!」狂龙咬牙切齿地吼道:「明明我才是你今生唯一的亲人,你为何对他更好!我做坏都是为你,只有做坏你才会理我、才会管我,才会回头看我一眼!是!是我杀了蔺无双,因为我嫉妒!嫉妒得发狂!」
「蔺无双……」五百年仙道无情,尘世过往一如旧梦、俱都湮灭,苍穹里、回忆中、萍山上、白云里,早已梦渺。练峨眉缓缓道:「我不记得。」
「哈哈!你不记得他!哈哈!」狂龙闻言大笑,他满脸是泪又哭又笑 ,模样分外滑稽,「好阿姐!这才是我的好阿姐!好阿姐,你为什么不露面?让我再看你一眼,让阿龙看看你的脸!」
练峨眉道:「仙凡相隔,你我永无会面之期。」
谈无欲忽然觉得有人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宽袍大袖被越握越紧,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人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仙凡相隔,永无会面之期!」字字如钝刀剜心,素还真低头看去,他的指尖几乎要触到谈无欲的手腕,身体先于意识,练峨眉话音甫落、他已伸手牵住了谈无欲的衣袖,却也只能牵住衣袖。素还真蓦地想起一段旧事:百年前,也是道门大会,二人修为已至脱胎换骨、分神化虚。当日,他技压群雄,笑向师弟道:「无欲若不出手,这届魁首便要便宜我了。」谈无欲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屑道:「魁首之位人人垂涎,我却不放在眼里。」素还真入道百年就在道门大会上一举夺魁,空前绝后、震惊四座,被玄门誉为「羽流第一人」。在万教先觉面前,他俩并肩而立,素还真春风得意,悄悄扣住了谈无欲的手,十指交缠、紧握不放,谈无欲偷偷甩了数次,都没有甩掉,只能由得他去。那是他们最好的年月,素还真每每回想,都觉得恍如美梦,谁能想到百年后竟惨淡如斯?现在,他只能抓住他的衣袖,如同救命稻草,然后再一点一点强逼着自己放开,他不得不放手。谈无欲感觉袖上一松,袖口处大片的衣料却皆尽汗湿。
狂龙仍在自说自话,练峨眉忽道:「众道友中已有人修至太上忘情之境,可喜可贺。」随即她「咦」了一声,又道:「道友接笺。」说着,一团金光从天穹中飞到谈无欲手中,谈无欲目不视物,笺上的八个字却字字映入心里,少顷、金笺已化成微尘。
谈无欲不动声色,恭敬施礼道:「多谢前辈指点。
「好自为之。珍重。」天边绿光一闪,转瞬已隐没入东方天穹之中。狂龙咆哮如狂,嘶声道:「阿姐等我!阿姐等我!」拼命向东方追去。
此次道门大会先是日月才子再现明圣剑法,又是紫龙沖天、天河倒倾,再至练云人降世止厄,其中跌宕起伏、生生死死,堪称千古传奇。待到尘埃落定,众修者俱已元气大伤、惊魂甫定,一一告辞离去,
「师兄,」无忌关切道:「云人的金笺上写了什么?」
「无事,不须担心。」谈无欲顿了顿,又道:「我与龙首相交一场,欲往各处探听消息。」
「你不方便,」素还真接口道:「我代你去。」
「……不方便?」无忌见素还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才惊悟,直至方才他都未看出谈无欲有丝毫不妥。
「无忌随师父与无欲回山,我去去便回。」素还真不待谈无欲答应,已然化光离开。
凄迷之海、洪荒之眼,此处环境极为恶劣,每日海水三次滚沸、三次结冰,鸟兽绝迹、鱼虾无踪。素还真匆匆赶到此处,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白影毅然投入海眼之中,锁龙巨阵随即轰隆闭合,已是与世隔绝、人神难近。素还真见此,心中百感交集,唯有望海而嘆。
白云翻作浪滔滔,
死生为谁一轻抛。
水府得成双比目,
何必痴心上碧霄?
第三十一章 相思本是无凭语,一场残梦一场空
云海苍茫,暗夜沉沉,谈无欲孑然独立于小楼楼顶,无欲天已被他从地面拔起百丈,尽掩于烟霭之中。身畔云岚漫卷一如心事生灭,他虽修至忘情之境,醒却梦中之梦,悟得身外之身,可梦痕犹在、此身尚存,到底不是无知无觉。“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这沉重的肉身一日仍在,就一日难以彻底解脱,就像那些前尘过往,桩桩件件、俱都历历如初。
忽而,万籁俱静中有人发狂似的喊着他的名字,像一把染血的尖刀乍然割破亘古的混沌,在寂寂的冷夜里让人毛骨悚然。“无欲、无欲……无欲!”口口声声叫的是无欲,可声音中焚心噬骨的情感已将这个本该脱俗离尘的名字撕扯得面目全非,情深爱笃、惨然悲切,让人听来平白生出一种荒谬感。素还真、谈无欲,他二人的名字取得倒好,却是谈无欲何曾无欲,素还真无意还真,好不讽刺!
素还真心魂巨震、肝胆俱碎,眼前是梦是醒、是幻是真?无欲天消失无踪,一如噩梦终于成真,他惊急之中血脉逆冲、肌骨僵硬,竟身形不稳扑跌在地,口中只反复念着谈无欲的名字,颤抖着不住道:“晚了……晚了……”,整个人神识混乱,心痛如绞、魂飞天外。
“大师兄!”无忌闻声赶来,忙将素还真扶起惊道:“这是怎么了?”
素还真浑浑噩噩,望着无忌怔怔道:“晚了……我是不是回来晚了?”
“……晚?”正在无忌不知所措间,冷水心、寒山意也赶了过来,二人躬身行礼道:“师伯、师叔,师父可无恙?”
“无事,谈师兄已经闭关……”
“闭关!”素还真蓦地浑身一震,厉声问道:“他在何处闭关?在何处闭关!”
无忌等三人何曾见过温文尔雅的素还真如此癫狂的模样,俱都一惊,无忌忙答道:“谈师兄将无欲天拔起空中……”
云雾下一阵人声喧闹,谈无欲听见两个徒儿并无忌连声劝阻,“师伯、使不得!”“师兄不可!”,可他们怎么拦得住素还真?楼台高锁,山雨欲来,谈无欲的玄色道袍被云气劲风吹的鼓荡飘摇,急匆匆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笃笃笃笃、低垂的帘幕层叠纷飞,素还真红着一双眼睛冲了进来,翩翩白衣上染着半幅岚烟一襟风露,下一瞬,谈无欲已经被他紧紧箍在怀里。
谈无欲竟一任他从背后拥着,雪雕霜铸般的脸上无喜无怒,反向楼下焦急逡巡的无忌等人传音道:“无事。去吧。”素还真把脸埋在师弟的长发里,久久没有说话。他用尽全力把谈无欲抱在怀里,臂膀间的人分明实实在在、却还是感觉飘忽如梦,朦胧间素还真甚至觉得也许夜夜的噩梦才是真实,此刻的拥抱反而是梦。恍恍惚惚、惊魂难定,心力交瘁、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