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在交迎,又听空中一声鹤唳,一名羽衣星冠的中年道士乘鹤而至,他宽额虎目、面生五绺长髯,声音极为遒劲有力,字字灌入众人耳中:“大道长生门户,几个惺惺觉悟?铅汞紧收藏,方始澄神绝虑。心慕,心慕,便趋蓬莱仙路。”
“重阳宫白水真人大驾光临,不胜荣幸!”赤髯叟忙迎上前去,白水真人与道一真人素来不睦,故意互不招呼,直等道一真人被迎进门去,他才神色倨傲的下得鹤来。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歌声,“诶呦呦,这老儿!”白水真人顿足暗骂,比起这后来人,好歹自矜身份的道一真人可爱多了!
“千古蓬头跣足,一生吞吐烟霞。醉卧孤松树下,白云深处吾家。”这歌声荒腔走板,像是胡哼乱唱,在这威严肃穆的道门仙府更显的滑稽可笑。鹿童见玉石甬道尽头晃出两人,一个葛衣荆钗老头倒骑着青驴,身后随侍着一名温和憨厚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的坐骑是一头梅花鹿、他却牵着鹿在老人身后亦步亦趋的步行,足见其恭谨谦和,鹿童心道:一人老而荒唐,一人少而敦厚,这必是半斗坪的掌教八趾麒麟和星才子无忌。他瞪大眼睛使劲望了望,没看见第三人的踪影,心下颇为黯然失望,又想:怎的不见传说中几近道成的月才子?难道是飞升在即,被诸事绊住?与如此人物缘悭一面,实为大憾!萍山本门五百年前飞升的练峨眉鹿童自是无缘得见,好不容易与月才子生逢同时、又堪堪错过,不知下次再出一位得以修成白日飞升的天仙,又要等上几百年。
“白水小子,还不跟我行礼!”八趾麒麟鼻孔朝天,不理赤髯叟一干人等,只去寻白水真人的不快。他精于逃命、活得够久,道行不深、辈分却高,与八趾麒麟同辈的修道人,不是终成大道就是早已身死,只余萍山老祖一个,剩下的众人都是他的晚辈。二百年前,就算他辈分高,也没人把他放在眼里,可八趾麒麟连续收了日月星三才子,这三个徒弟纵横道门、谁人不知?半斗坪日益出名,连带着把他的身价也带得奇高,眼高于顶的萍山老祖也不得不纡尊降贵,和他平辈论交,众人也得不情不愿的称他一声祖师。八趾麒麟顺势抖起威风,他本就糊里糊涂、不管不顾,仗着徒弟们本领高强,嬉笑怒骂间把人得罪个遍。八趾麒麟见白水真人对他爱搭不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故意指着白水真人的仙鹤对无忌道:“徒儿,你看这鸟如何?”
无忌对白水真人行了一礼,真诚赞道:“真人的仙禽果真神骏异常。”
白水真人刚要谦逊,只听八趾麒麟吹胡子瞪眼睛的喊道:“什么神骏!不过是扁毛畜生,也不怕兽蹄鸟迹,有污仙府!”
“你!”白水真人被八趾麒麟当众拆台,怒极反笑,冷冷道:“鸟迹确乎该责怪贫道,但这兽蹄却是祖师的驴腿鹿脚留下的吧!”
八趾麒麟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不由哈哈大笑道:“白水小子,我教你尊老重道、你偏不受教,你好好睁大眼睛看看,你祖师骑的是什么!”说着从青驴上一跃而下,往驴子长耳上伸手一拧,但见那健硕的青驴竟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可以托在手掌中的木头小驴,由无数机括拼装而成,极为精妙细微、巧夺天工,不知如何做成。
众人自是瞠目结舌,白水真人将那机关看了又看,也忍不住叹道:“星才子的机关术当真绝世!”
无忌谦逊不迭,八趾麒麟得意非常,他见云中隐隐现出一抹紫光,忙又大声道:“我半斗坪冠绝当世的,又何止是无忌的机关术呢?”说着伸手向天边一指。鹿童顺着八只麒麟的手指一望,只见紫气东来,不由脱口“哎呀!”一声,他忙捂住嘴,却见众人俱都引颈而望、谁也顾不上责他失态。昆山玉碎般的凤鸣剑啸已隐现风中,所有人都知道那紫光代表着什么,不世出的神器、不世出的神仙人物,谁不渴慕一见?
第二十八章 不从此处逢仙子,争信人间有广寒
锵然如凤鸣鹤唳的破空声从云中传来,下立众人纷纷屏息凝神向天光云影里仔细观瞧。只见云霭烟岚如被利刃凌空劈开,层层云浪向两边翻涌退散,一名玄衣人足踏神剑、手持拂尘从云衖中凌虚如神而出,轻吟诗号、字字传入众人耳中:“真神真圣亦真仙,通儒通道是通贤。脑中玄机用不尽,统辖文武半边天。”声音悠扬清越,诗号凌厉骄傲,鹿童听了心如擂鼓,暗道:“果真是他!月才子当真来了!”更将一双眼瞪得眼角欲裂,生怕将这人的飘逸风姿漏看一瞬。来人金冠高髻、雪发逶迤,远远看去通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脱俗绝尘、似真似幻,他剑行迅疾异常,转眼间已至玉石甬道。鹿童忙去瞧他的模样面目,才望了一眼却又赶紧垂目低头,唯觉得谈无欲飞眉凤目、顾盼生辉,当真是凛然锋锐、莫可逼视。
赤髯叟排众而出与他见礼,笑着恭维道:“仙子天人之姿,他日霞举飞升、必列仙班,是金仙一流人物,无疑的了。”
谈无欲拱手回礼、疏朗恭敬,赛雪欺霜的脸上并无喜怒之色,更无分毫恃才逞意、盛气凌人,只淡淡答道:“道友谬赞,愧不敢当。”
众人见他有傲骨而无傲气、尤是心折,忙簇拥着半斗坪师徒等人向萍山道场内行去。八趾麒麟看两个徒弟大出风头,得意至极,他仍嫌不足,拈着山羊胡子向无忌悄声抱怨道:“老大可恶可恼!四处找他不见,不知又到哪里瞎逛!若日月星三才子齐聚,那才真正遂了我的心,也让大伙儿好好瞧瞧,今日道门玄宗,是谁家天下?”说着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又连连顿足跺脚、好不惋惜。
萍山道场此次广延各派、大开门户,萍山老祖不愿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更有意显示仙家道法,早命人以法术备下百余座楼阁精舍隐在云幕之中,消长随心、大小如意,可由仙宾人数而定。此时赤髯叟随手一指,不远处依着山川形势立时现出数座霞光四射的七宝楼台,金门翠栋、绮丽无俦,其中锦墩鲛帐、玉案晶床,一应陈设更是奇巧富丽、穷尽世人所想。来人赞叹一阵,各自谢过主人,向心许之处住下,八趾麒麟占了居中最高的一座玉楼,形如重台梅花、通体由碧玉砌成,既尊且贵、妙夺鬼工。无忌见八趾麒麟频频向他招手,便笑向谈无欲道:“有无忌陪侍师父左右,谈师兄大可放心。恕师弟僭越了。”说着一拱手纵身往玉楼飞去。谈无欲微微颔首,足下方动,但听赤髯叟道:“月才子留步!道友飞升在即,此处虽好,总是人多不便。贫道已另备下一僻静佳处,供道友下榻。”
鹿童潜到月坞时,已是子夜,月明如昼,清辉广被,照得泉石花草似覆轻霜。月坞在一片桂树林中,近邻寒潭、远映群山,乃是一棵大可八九抱的参天古桂树,树身业已中空,萍山门人依势造形,以中空处为室、以孔窍处为窗,其中蒲团竹榻样样俱全,虽不如白日所见的玉宇琼楼奢华奇巧,却别有一番野趣天然,以修道人的眼光观之,此处反倒胜过玉楼许多。鹿童以五行潜踪术隐身,远远伏在另一株桂树下向月坞里偷眼观瞧,露冷风清、烟凝桂阴,月影波光、暗香浮动,唯独不见斯人。忽而,极静谧的天地间一阵洞箫之音幽咽传来,飘飘渺渺、朦朦胧胧,若有似无间更显得悠远寂寥、低回悱恻。鹿童听得发痴,箫声似断还续,将一首曲子极缓极慢的吹来,就着风声、和着水音,被月光一照,似散作无穷的青霜白露纷纷洒落,令这一方世界寞然清冷直似广寒,鹿童恍惚间觉得风露侵衣、不由打了个寒战。他抬头去寻吹箫人的身影,却见那株十数年未曾开花的古桂树竟被乐声催动绽出满树花枝,明月天香、簌簌飘摇,落了一地桂子。在金黄色的馨香桂雨中,鹿童偶然瞥见浓阴层叠的桂枝上平白凝滞了一片耀目的银色月光,他定睛一看,哪里是月光?分明是一人披散的雪鬓霜鬟,银河悬瀑似的长发!
谈无欲倚在桂枝上,素白的手指按着一管碧玉箫,玄袍掩在桂阴暗夜中,使他整个人仿佛与桂树融合为一,犹如一朵开在枝头的花,轻灵秀雅。他敛目吹箫,独占亘古月色、唯其一人而已,月光洒在他霜雪般的脸上,浓密的睫羽上光影跃动,在皎洁的明光中有如雪雕冰铸,清绝冷寂实不似尘世中人,好像转眼便要羽化而去,绝弃红尘、再不可见。鹿童本善音律,此时已听出谈无欲所奏乃是《广寒游》,耳闻此曲高寒清冷,声声诉尽碧海青天、斯人憔悴,眼见吹箫人只影对月,独立道门之巅、亦是寂寂孤寒,一时心有所感、怅然若失,竟凄凄然落下泪来。
“你哭什么?”
箫声戛然而止,鹿童乍闻人语,猛地回过神来,见谈无欲微侧了头望着他潜形之处,并未计较潜伏偷窥之事。这才知道自己的雕虫小技早被人看破,忙讪讪显露身形,跪下伏地答道:“仙子恕罪!只因箫声幽怨,弟子……弟子听了,心里难过。”
“声无哀乐,吹万不同而已。” 谈无欲的声音一如月光,清冷淡漠,“你着相了。”
鹿童神魂仍然沉浸乐中、为广寒仙子的悲喜所牵绊,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疑问,若世间有人能解答、定是眼前这人。他鼓足勇气,冒失地脱口问道:“广寒寂寞,嫦娥可曾后悔?”
谈无欲听了这话、并未答言。鹿童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抬头去看时,月色依旧,可那桂枝处早已无人了。他愣了半晌,突然伸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深恐这一切皆是臆想梦境。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百般留恋的缓缓起身,幽幽低声吟道:“……箫冷碧落度青鸾,明月天香桂子丹。不从此处逢仙子,争信人间有广寒……”
钟鸣玉振,道旗猎猎,萍山之巅的天一广场羽流云集,各派门人以八卦方位围坐,又在乾南坤北、离东坎西四方另设四座高台,分别坐了龙虎山、重阳宫、萍山、半斗坪诸人。斗剑大会已召开半日,不过是晚辈后学互相切磋比试、点到而止,以示道门后继有人,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较量在太一钟敲响之后。在飘渺的云霭间,数名高手的道剑法宝已被主人的战意激荡、发出各色的光芒,他们紧紧盯着西面的高台,心里想战胜的都是同一个人——今次再不胜他,就永没有机会了。
轰隆一声,雷鸣般的钟声乍然响彻,钟声余音未歇、已有一人从席中化光窜将出来,大剌剌立在广场正中,他也不向主持者赤髯叟通名报姓,直接运起一口真气向半斗坪所据的高台叫阵道:“阴山派风火夜叉尉迟焱,半斗坪谈无欲速速来战!”他来去如风、性如烈火,将声音压着钟声一连喊了三遍,修为略低的众弟子竟被他的吼声震得目眩耳鸣、骨头发酥,却又不舍得闭目捂耳,尚自强撑着去看半斗坪的反应。半晌无声,待到钟声吼声都消散在天风之中,只听一个清淡的声音方才答道:“赐教。”
在众人的期待仰望中,但见一个玄袍金冠的身影由高台上纵出,身法极为清雅飘逸,翩如惊鸿、轻若飞絮,围观人等心下都道:真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好个月才子!谈无欲还未站定,风火夜叉闪着幽蓝火焰的钢叉已向他脚下扫来,谈无欲不闪不避,竟轻落在钢叉尖上,似是没有重量的云朵柳絮,一任尉迟焱发狂般用力舞动钢叉,他好像飘飘悠悠粘在其上、怎么也甩不掉。饶是尉迟焱有千斤之力也无处施展,他恨得牙痒、又急又气,怒吼道:“你还不出剑?”
“用吗?”谈无欲足下轻点,尉迟焱顿觉虎口发麻,钢叉竟被这一点踢得脱手、往天外飞去,“承让。”他轻轻落在地上,一剑未出、一招未用,转瞬间已击败了成名百多年的风火夜叉,众人不禁哗然咋舌。司钟的道童也看得眼睛发直,忙再次敲响太一钟,一行金字光芒四射、呈现半空:“天山半斗坪,胜!”
似此这般,又有三四人上场挑战,谈无欲仍不用剑,旋身抬手间已然取胜。他太上忘情之道已成,白日飞升指日可待,修为高出众人太多,那些决意趁此机会与他一争高下的修者见此,亦心生怯意、不敢下场。八趾麒麟见徒儿技压群雄、钟声连响,更是得意的手舞足蹈,大发狂言道:“小子们,若还有不服的,不如一起上!等我家老二飞登仙阙,你们可再没赢他的机会啦!”无忌忙伸手拉他,可大话已经放出,坐下诸人心有不甘者,当真三五成群跃入场内,放出法宝飞剑将谈无欲团团围住。谈无欲脸上仍冷然淡漠如初,他伸手一招,轻道一声:“得罪。”霎时间一道紫虹从天而降,凤凰降世、群伦俯首,敢撄凤流剑锋芒者,已成齑粉灰烬。
谈无欲在风烟中从容静立、仙姿卓然,神剑化成一只凤凰在他身边盘旋飞舞,斯人如玉、其剑如虹,场中众人先惊后惧、羡极敬极,何人还敢不服?忙躬身各自退去。众人一时无言,此人此剑已然绝世,斗剑大会还有什么可斗、道门论剑还有什么可论?万众默然间,忽听一人道:“仙子好风姿,好修为。”声从东面高台传来,萍山众人闻言皆伏跪于地,说话之人正是萍山老祖。
“老儿,难道你要亲自下场不成?”八趾麒麟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嘿嘿一笑道:“咱们绝不说你以大欺小、倚老卖老,来来来,不必客气。”
“道友哪里的话,本真人岂会做那有失身分之事?”萍山老祖暗刺回去,内心早把不知好歹的八趾麒麟骂上千遍万遍,他打心里看不上八趾麒麟的荒唐放诞,见此次大会又被半斗坪占尽风光,实在心有不甘,难道众人只见眼前的脱俗仙子、忘了五百年前就得道飞升的萍山练峨眉?萍山老祖咬了咬牙,誓要夺回场子、削了八趾麒麟的面子,他用符咒解了萍山的封印法阵,以手指地朗声道:“诸位,试看此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