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记得住。
因为,你也记住了。
第十一章 天上人间
人算不如天算。
那么,人为什么还要算呢?
抱朴子的怒火被式洞机一道天外法旨掐断,发作不得,只得忿然而去。
众人心下虽疑窦重重,但主人既然不在,谁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就此散了,各归住处。
葛仙川推开住处的院门,就见最负英雄在院中等他,示意屋内有人相候。葛仙川怀着疑惑进入屋中,见到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峨然高冠,蓝黑相间锦袍,卷浪饰纹,手持云芝如意头法杖,端立屋中,凭窗观景,衣袂临风,尽显清雅高姿。
这两日的道真可谓好戏连台,事事变化出人意表。葛仙川从始至终袖手冷眼,从未动容。直待见到此人,大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道:“道魁怎会在此?”
央千澈虽不像式洞机一般神秘莫测,藏匿行踪,但他也同样极少外出走动。眼下南北并不融洽,这次主动来到了南宗,似乎连抱朴子等掌事之人亦不知晓。很显然,央千澈并非从南宗山门堂皇而入。若非如此,只有自前总坛元宗六象进出。这条道真最高的机密通道,就连自己与抱朴子也不清楚如何开启。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道磐式洞机已然首肯。
然而,这又代表了什么?
式洞机与央千澈选择此时出手干预,二人到底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鲜少人知晓出入云笈道海的办法,非请难入。而央千澈所居住的“极地寒椟”则人人可以探访,可乐不乐意去却是另一回事情。顾名思义,“极地寒椟”是个终日白雪飘飞,寒意侵骨之所。北宗许多门人不明白,为什么身为北宗六扉之冠,也是最高领导者的央千澈不选择住在风光如画的秋水长天,而是独自栖居在冰冻三尺之地。最奇怪的是,按说居于此地之人当有一袭冷情高寒之态。央千澈却用四月春风般的笑容温和地解释道:“至寒者,至净,至明。不为外物侵神乱智,方可一视同仁。”自南北道真决意分裂之后,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露面,潜心于清寂之地静修。然而,他终究是放不下的人。正如式洞机所言,身不在位而心陷其中,自苦罢了。虽然放不下,他亦不能对葛仙川干涉太多,只派了座下弟子五散子等人诸多打探,关心道真南北之情状。果然,葛仙川与抱朴子二人似性情大变了一般,分歧日渐激烈,引发两派暗争之势更上层楼。可叹久不出世,即使再出,葛仙川也却未必会服他之令。央千澈实非好争善斗之人,好在有北宗六扉等多位名宿长老竭力相护,葛仙川固然权重,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
这一点,式洞机与央千澈完全不是同一种人。整个道门无人不知式洞机是一个极难处理的麻烦人物。凡事他都可以不管不问,任凭折腾。但,只要他开了口,南宗就没有人敢置疑。所以,这次事关南北道真未来继承人的重要决定,势必涉及南宗利益,不管抱朴子是否乐意接受,都必须先得式洞机之助。若非此人首肯,后续就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既然式洞机以一赌之约允自己一试,姑且不论其会否存有另样心思,至少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至于式洞机如何劝服抱朴子,自己根本不用担心。眼下,还有一事更为要紧,就是知会葛仙川。
央千澈欠身一礼,笑道:“掌教此行辛苦!我闻道真昨日新秀竞武得了一双出色的魁首,有生之日得见道真后起之秀如此,足慰平生。”
葛仙川回礼道:“道魁言重了。非为要事,想必不会来此。敢问究竟出了何事,难道是北宗出了什么问题?”
央千澈摆手,笑道:“非也,北宗安好,请宽心。吾来此仅为了双秀,以及给葛掌教道贺。”
葛仙川眉头微蹙,淡然道:“吾不甚认同双秀之说法,甚是敷衍,虽说武无第一,但总有高下,焉知其二人用了全力?何喜之有?”
央千澈笑意温文,劝慰道:“掌教又误会了!吾到此是为庆贺另一件事情——道磐与吾达成共识,愿为道真之未来再开新局,甄选两宗优秀弟子倦收天与原无乡入道真清圣古地‘立云坪’修行一甲子。”
葛仙川眉头紧锁了起来,沉声道:“道魁作此决定,为何事先不与吾商议?”
央千澈歉意道:“是吾之过。因见双秀昨日横空出世,实为道真未来希望,欣喜之下,遂与道磐定约,未及事先知会,确实是吾思虑不周,故来请罪。而倦收天能有今日,掌教识人之能,功不可没。”
葛仙川动怒道:“此举有何意义?双秀同修又能代表什么?即便各在一方,难道就不能各自精进?”
央千澈道:“此二人年纪尚小,正是潜心修行之时。而南北之争旷日持久,挟带着过多解释不了的怨憎与误会。吾认为这些不必要的因素不该成为他们修行路上的阻碍。抛却一切,一原本心,方为修真之本。此刻想必道磐法旨已下,也恰好弥平今日倦收天与抱朴子的争端。何乐而不为?”
葛仙川心知此时已改变不了什么,不悦道:“争端又如何?吾北宗又何必与南宗妥协!抱朴子横加干涉双秀之去留,有违道真门规,如此作派,何颜为一门之长?”
央千澈微笑道:“掌教仍是眼中不容沙的刚正之格,央千澈甚为佩服。然,人皆有苦衷,吾等尚不得而知抱朴子因何如此,不便再作非议。双秀同修,立云坪上,能否再开新局,此举关乎未来道真一统,央千澈恳请葛掌教多多割爱,海涵一二。”
如今立于南宗地盘,式洞机法旨既下,抱朴子只能接受。真是异地又闻惊变,明知央千澈蓄意所为,葛仙川亦不好再发作,只得强压怒意,沉吟道:“事已至此,吾复何言!便依道魁意思办吧!”
央千澈暗舒一口气,欠身道:“多谢掌教!吾之行踪,不便久留,先回北宗。请了。”言毕,正待光化而去。
葛仙川忽道:“吾提醒汝一事,若此举是为有心教双秀同修‘巧夺无极’,那么,终有一日,汝等必会后悔今日的自作聪明!”
央千澈足下一顿,转身相问:“请掌教明示缘由。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汝与抱朴子性情大变,不复从前?‘巧夺无极’依道真武息为基础,道真只有汝二人功体相合,可修其功,除此,无人明白个中原因。这本是至高难习之术,即便修行失败亦属常事,但为何汝二人就此失和。也许,此术修行方式或有缺陷,何不将之提出,另谋解决之法。”
葛仙川一口回绝道:“无此必要,无解之法,谁也做不到。”
央千澈仍不放弃,追问道:“但汝做到了。汝之功体并未因此而损。如果抱朴子当时依汝之法,也许亦能保全。何不道明缘由,好让未来路上少一些不必要的牺牲?倦收天是北宗之希望,难道汝忍见其有损?”
葛仙川沉默良久,一字一句道:“解法,吾会教给倦收天。至于怎么样做,由他来决定。”
央千澈本以为要葛仙川妥协说出方法,必是十分为难的事情,居然没费什么口舌,甚为意外。又转念一想,葛仙川虽不欲南宗得利,但,此次倦收天卷于其中,其必也不忍自家弟子有亏,倒也可解,遂然而喜道:“如此甚好,掌教明识,央千澈多谢。但望有生之年能见‘巧夺无极’功成出世,未来除魔之道,坦途矣!”言毕,就此告辞。
葛仙川踱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屋中久未有人,自然不会有热水。
茶,是冷的。
凉茶最苦。
端在手中,冷冷地饮下去,涩涩然于舌尖弥漫开。
隆隆雷声由远及近,闷闷地敲着天壳,似有一只手掌下一秒就要撕开天幕扑向人间。
雨,终于落了下来。
道磐一道法旨相请,抱朴子一去未返。
待次日清晨,本是来宾之别宴。抱朴子却传信说有要务缠身,且由葛仙川代表道真为宾客送行。接下来三日,抱朴子仍未露面,南宗几位执事大弟子却等来了又一道法旨。不消多时,整个南宗都知晓,原无乡将要离开南宗,进入只有未来掌教才有资格去的圣地立云坪修行。一时羡慕的、怨念的、看好戏的,什么说法都有。
灵犀指瑕见师尊连日未归,事情转变又如此突然,终于忍不住了,独自奔到南坡小院外,欲寻原无乡,却意外地遇到了正在叩门的葛仙川。
话说双秀二人当日率先离去,近日又只顾调息养伤,根本不知道短短三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二人这般安逸相处,无人来扰,竟似被遗忘了一般。每日,倦收天以自身元功相助原无乡行功一个周天,以复元其伤势。起初,两人皆小心谨慎,毕竟初次使用此法,若彼此行功配合出了差错必然伤及彼此。待渐渐熟练之后,竟觉两人功体相融,宛如天成,且似隐约别有奥妙之处,还能各有益助,更是欣喜。
三天来,倦收天依旧只关心原无乡伤势恢复之进展,每日严格看护原无乡行功调息,助其推宫过穴,余者皆不上心。原无乡则张罗日常用度,闲时泡茶赏月,只是不准早起看日出。倦收天的理由是:凌晨寒气太重,不利伤患复元。那个被定义为伤患的家伙当然不乐意,坚持要重温儿时情景。倦收天注视他良久,不客气地将之又一把按回床上,道:“我也不去了。”替其压好了被角,自己也躺下,闭上眼,才幽幽道一声,“来日方长。”一派长居于此的神态。原无乡虽知此事恐怕难成,倒也不和他争一时,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轻扯他头发,小声嘀咕:“好吧,不看太阳就看你好了,反正太阳似的一个人。”又闹了一阵,毕竟有伤,困了,便又睡过去。
待到了第三日,原无乡忍不住地纳闷:依师尊的脾性,能忍一时已是极限,何以至今未有动作?好生奇怪。才想到这时,就被倦收天敲了头。
“汝平日行功也是如此不专心吗?万一走岔,还有命吗?”声音难得的凌厉。
原无乡委屈道:“有你这么认真地看顾,我哪有机会走神?”暗暗抱怨:倦收天这人吧,干什么都太认真,念经文认真、吃饭认真、喝水都认真,更别提练功了,那简直犹如他活于人间只为干这么一件事而存在,专注得入痴。
待又一周天完毕,两人双双收功。原无乡正思量今日泡什么茶,院门被叩响了,心中隐约一惊:好吧,该来的,也终于来了。走出去,拉开门一看——竟是两位不速之客,正是葛仙川与灵犀指瑕。
原无乡心中诧异此二人如何同来,面上笑容不减,忙迎客道:“原来是葛掌教与小师妹,两位里面请。”
葛仙川摆手道:“不必了。观汝气色,想必伤势已有起色。无须与我客套,烦请倦收天出来与我一谈便可。”
原无乡道:“多谢掌教传授机宜,弟子已好多了。倦收天——”
倦收天早听到动静,自屋内走出来,道:“吾来了,要谈何事?”
葛仙川道:“要紧之事,随我来。”言毕,身形一晃,已去得远了。
倦收天看了眼灵犀指瑕,冲她一点头:“汝来正好。替我看好伊,不准他乱跑,不准见抱朴子。吾去去就来。”言毕,光化追了过去。
原无乡不知为何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忙道:“抱歉,他就是——诶,小师妹不必理会。”
灵犀指瑕原本满心郁结,说不清的悲喜:一面开心,前几日的事情终于不必再追究对错罪过,就此抹平;一面又难过,就此要与小师兄分别,此去一甲子,岁月漫长,相逢不知何年;可又忍不住地欣慰,小师兄得到道磐认可,进入圣地,成为未来掌教继承人选,吾实在真该为师兄高兴。正心绪纠结,悲喜莫名之时,见倦收天话语间相当维护原无乡,反而心头一松,笑开了,竟反驳原无乡道:“为何不理他?倦收天没说错呀!”
原无乡又好气又好笑:“你到底向着谁?白疼你一回了。”
灵犀指瑕笑得更欢,摇手指,道:“只在这件事情上,我决定向着他。”我会向着所有对你好的人,因为,小师兄你那么好。
原无乡尴尬地轻咳一声,问道:“师妹寻我何事?可是师尊有所指示吗?”
灵犀指瑕敛容,拉他在院中石桌前坐下,将方才元宗六象的法旨内容仔细讲了一遍,末了,虽强忍不舍之情,毅然起身,施以南宗武道正礼,正色朗声道:“灵犀指瑕恭喜师兄!”
恭喜师兄,恭喜南宗,恭喜道真,哪里需要难过,吾明明如此骄傲!
“师妹——”原无乡忙伸手将人扶起来。乍闻消息,惊讶绝对比欢喜要多得多。自己原本等着受罚,但事情竟向着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一时说不出什么感觉,顿了顿,又问道,“师尊现在何处?”
灵犀指瑕道:“自三日前进入元宗六象之后,师尊传消息出来说有要事处理,暂不回来。想来是与道磐一处。他老人家定然舍不得你,但道磐若坚持,也是无奈之法。其实,吾知师尊也同样为你高兴。”又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上面漆火封得妥贴,递过来,道,“你看,这是师尊特别密传我交予你的临别书信,想来也必是为你欢喜。”
原无乡双手接过书信,沉吟道:“如此看来,方才葛掌教前来寻倦收天,想来也是为了此事。吾只是奇怪,为何如此突然?”
灵犀指瑕摇头道:“吾亦不知。道磐行事向来神秘,吾等难以测度,难道师兄认为不是好事吗?”
原无乡正色道:“非也。请师妹寻机会代为转告——原无乡必然潜心修行,不负道磐所望。”
灵犀指瑕点头道:“嗯!才不要输给倦收天那个讨厌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