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辽人误以为新式火药是以护心丹为引的,故而才起了偷盗之心。亏得先生的药液有大威能,才让这群人或伤或病,未能得手。”赵顼也是庆幸,解释了一番原委。
甄琼更震惊了。护心丹虽然能炸,但是这玩意人力不可控啊。提纯硝石都不会,就想用酸油制炸药了?这要是方子真被对方得了,怕是两三年就要炸死一堆自己人,玩火也不是这么玩的啊!
等等,甄琼突然反应过来:“有人伤了?剩下的药液呢?”
“一个身死,两个失明,还有些被溅到药液的。那药他们也不敢留,都倒进水渠了。对了,那辽使也咳嗽不止,怕是伤了肺。”说到这个,赵顼倒是十分开怀。还有什么能比恶人受罚更让人高兴的?
啧啧啧,甄琼简直都要感叹了。这消息得拿回去给徒儿们讲讲,让他们知道学习造化大道究竟有多凶险。不守规矩,就是这下场啊!药剂岂是能随便玩的?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顿了顿,赵顼又道:“只是如今辽人对火药生出了兴趣,若是此心不熄,终成祸患。朕觉得宝应观还是应当少卖护心丹,至少不能被辽人得去。”
这甄琼可就不答应了:“就算有人买护心丹,也是没法轻易仿制的。此物并非药材所制,而是纯粹的金石丹法,不潜心学习造化大道,是万万制不出的。买卖应该也无妨。”
这答案倒是没有出乎赵顼的意料,他立刻道:“若是如此,《造化论》就当停刊才是。这小报登了太多玄机,如今辽人已经买去,若是让他们学会了,岂不反制大宋?”
甄琼莫名其妙的瞅了天子一眼:“官家若是怕辽人学了本事,胜过吾等,不该发奋图强,勤奋向学吗?这《造化论》不但不该停,朝廷也要聘用贤能,让更多有才之士投身其中才好啊。”
赵顼皱起了眉头:“这话有些想当然了,不传之秘还是要守住的……”
甄琼用力摇了摇头:“哪有什么不传之秘?一样东西只要诞生,就能被人看出名堂,进而琢磨出仿制的法子,这是防不住的。若是只拾前人牙慧,多半是要被后人挤下去的。唯有自强,方是根本啊!”
赵顼可没料到甄琼这小道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此话有些道理。就像那玻璃,两年前还是稀世奇珍,现在市井已经随处可见。这么多方子,可不是都是从韩家传出的。还有那自鸣钟,如此繁琐的结构,将作监不也只花了半个月就仿了出来,而且比市井中的更精致华美。若是这些物事都能琢磨出,火药的方子真能守住吗?说白了,也不过是提纯硝石罢了。
可是让他聘用贤能,大张旗鼓的研究这些,赵顼还真下不定决心。在他看来,这些终是奇技淫巧,虽说有用,但是跟经学大相径庭,根本不能稳固国本。更别说《造化论》上讲的还不止是造化一道,数算、地理、格物皆有涉猎,这些对治国真有益处吗?
沉吟许久,赵顼才缓缓道:“先生学究天人,自然知晓不少道理。只是这些学问,未必谁人都能知晓。若是长此以往,怕不是会搅乱人心……”
甄琼简直都被这话惊到了:“官家,这些学问都是天地至理。所谓至理,千万万人看来,都是一般无二的。你不去找,旁人也会找到,拼的正是谁找得快,谁学得精。就像弓弩,辽人就没有吗?然而大宋有八牛弩,有神臂弓,方能御敌与外。现在有了火炮,若不改良,岂不是自废武功?可是想要改,谈何容易。需要学造化的,需要学冶金的,需要精通格物数算的,这等人才何其难得。若是没有交流,没有培养,何来人才?依小道看,这报非但不能停,还要把能供稿的统统请入朝中才是!”
赵顼也被这话惊的说不出来,只是一本小报,能起到这样的效用?可是弓弩之说也不是虚言啊。
“若无此报,兴许辽人就会开悟的晚些?”最终,赵顼还是勉强道。
甄琼只差翻个白眼给他了:“天下可不止一国,这些东西,也许早在百年前就有人知晓,只是没传过来罢了。就像那能炼琉璃的大秦国,肯定也有天地至理的学说,可惜没人转译。就算咱们不说,辽国就探听不到吗?让我说,建个书馆,转译各国学说,集天下之学为己用,才是上上之策。”
当年大赵的太学书馆,可就是集结了天下所有的学问。天文地理,星象丹术,数算农学,无一不包,无一不有。这才有四百载的盛世,终以强而亡。
大宋没有那等气魄,连番邦都要曲意结好,可不正要奋发图强,努力学习吗?
这次,赵顼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道:“那依先生所见,当先学什么呢?”
“数算啊。”甄琼答的毫不迟疑,“算学乃是百学之基,亦是天地间永不会变的真理。数算学好了,自会有其他人才出现。”
赵顼愣住了,他原以为甄琼这番说辞,不过是为了让造化大道得到朝廷支持,是为了自家学派扬名。谁料对方说出的却是数算。而数算重要吗?就连赵顼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门经世的显学,天文地理,治国牧民都要用到。
那甄琼此言,必然是实心诚意的,哪怕有些私心,肯定也是公心在先。
长长吁了口气,赵顼颔首道:“先生之言,朕受教了。这些东西,朕也会考虑。只是那《造化论》,还望先生刊印前,先交给朝廷审核,以免出现不应外传的东西。”
这是现在就有的规矩,甄琼又哪会在乎,立刻点头称是。
待那小道走出大殿,赵顼才低下了头,再次看向桌案上那摞《造化论》。之前沈括不也提过,要修订《九章算术》吗?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书也该编纂妥当了,也许是时候推行开来了……
第182章
“官家想开算学取士?”王安石也是没料到, 天子招他前来, 竟然是商讨这事。之前不是讨论过吗, 只在太学、武学开个算科就行,不必单独设科。
赵顼面色却十分严肃:“当日说起算学,朕以为只是在太学、武学里选材即可。然而今日不同往时, 辽人都开始打火药的主意了,若是下定决心笼络人才,朝廷要如何应对?天下应当也有数算极佳, 但是不善经义之人。这些人也当想个法子, 尽数招入朝中,为朝廷效力才行!”
王安石顿时明白了天子的意图。这也是朝廷惯用的手段。因为强敌在侧, 这些屡试不第的士子极有可能一怒之下转投辽国、西夏,乃至如黄巢一般引兵起事, 惹出大乱。故而自太祖时就定了国策,只要连考五六次不第的士子, 就有机会被选入“恩科”,独开“特奏名”。这是施恩的手段,也是造成冗官的原因之一。似真宗朝咸平三年榜, 录取的进士不过四百多人, 特奏名却有九百之多,也是蔚为奇观。
只是开科不要紧,这些取来的士子任用也是麻烦。沉吟片刻,王安石还是把这问题指了出来:“如今冗官已然成害,若是增算科取士, 要如何安置?”
“唐时算科取士,官阶就低,如今亦可效仿。户部、三司,乃至州郡算赋,都可以由算士担任。还有将作监、军器监,也当酌情增加算士。如今工、商大兴,正缺人才。”赵顼答的倒是干脆。
一听这话,王安石就知不妙。当初天子也曾动过这样的心思,但是绝没有如此干脆。而现在,他却下定了决心,想要抛弃“算赋”,改兴“工商”了。这可就跟王安石自己的执政理念相背了。在他看来,“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最重要依靠的还就是向兼并之家下手,以控制行市,加收助役钱,乃至青苗法等手段,来获取钱财。
然而这些,基本都没能实施,相反天子对于商税和百工的兴趣越来越大。也是这些年奇技淫巧的东西太多,加收的奢侈税每年都在攀高,获利不菲。而那些水利作坊的兴起,也使得百工更加兴盛,同样是赚钱的买卖。这跟他的兴水利虽然有些相类,但是目的却截然相反。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商人拿到了更多好处,让兼并之家更为稳固吗?
可是事到如今,就连王安石也没法一力反对了。因为工商之利是立竿见影的,天子这样的脾性,怎能轻易放弃?
又沉默了片刻,王安石才道:“冗官终究是个问题。若是算科取士,一两年兴许不显,时间久了也会与进士争位。”
这也不算是假话,进士们的数算未必不好,尤其是在现今太学扩招之后。这些三舍出来的太学生,将来都是要学数算的,可是算科却未必要考经义,这样比较下来,岂不是算士要占一些进士的官职了?
赵顼立刻道:“此事朕也想过。特奏名的官员年纪偏大,不堪重用,放在乡里多半会借着官身敛财。不如让这些人下去教书,毕竟都是考过了解试的,教个蒙童应当能行吧?而算士也可如此安排,将来多建些县学、乡学,除了经义之外也教数算,算学经典也要逐一修订,尽快刊发各州郡。”
他的确认真考虑过这事。冗官不好解决,那些屡试不第的士子也不好放着不管,既然如此,不如下去教书算了。当年他就考虑过蒙学的事情,只是朝廷没钱,无法推行。现在府库有了盈余,又有这么多冗官,不若多办些官学。如此一来不但能解决冗官靡费的问题,也能多培养人才,减少荫补、举荐制度带来的弊病,实在是一举数得。
王安石闻言,眼眸都缩了缩,天子的态度怎地跟之前全不一样了?这办学可是要花不少钱的啊,他竟然也舍得?然而这主意差吗?王安石也不能昧着良心反对。既能解决冗官,又能兴教化,集皇权,可不是个妙策吗?
面对这样的好主意,王安石也只能道:“若是官家有此念,可先在京畿、河东诸地试行。”
赵顼要的就是这句话:“既然如此,就先把修订过的《九章算术》印一些,发到京城大小学堂吧。开算科也要尽快议定,考卷如何出,官职如何安排,都要有章程才行。若是文教大兴,何愁辽夏不平?”
笔也许打不过蛮夷,但是炮能啊!他需要更多的人才来造机械,造火炮,为他生财,平乱,安定天下!
这等豪情,连对辽国的畏惧都没多少了。王安石心情实在复杂,天子不惧强敌,坚定了变法之心,当然是好事。然而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却在逐步后退。三司条例司已被撤销,他是入了政事堂,但是并非首相,前面还有资历更老的唐介、陈升之等人牵掣。现在太学也不打算推广他的《三经正义》了,反倒要推什么算学经典,他的话语权更是进一步折损,再也不能立自己的道统。
然而这一步步的退却,真让朝廷变坏了吗?王安石却也没法这么说。就如司马光的好友,礼部侍郎范镇,此人在新法颁行时屡上弹章,骂他独断跋扈,乱法害民。结果现在一提到改革官制,却又转变了态度,开始鼎力盛赞。
这人当真是冥顽不灵,愚昧无知吗?若非直臣,又怎能说出“臣恐异日之忧不在四夷,而在冗兵与穷民也”这般的言语?那他对新法的反对,真的不能容忍,要当成异己驱出朝堂吗?一味打压,排挤这些人,任用那些会看颜色,乖乖听话的年轻官吏,对于国家又真是件好事吗?
站在大殿外,王安石也不免失神了起来。也许他的确是心胸狭隘,容不得人。可若是军国大事乾纲独断,不肯听一句劝,他又跟误国的权臣有何两样?又如何实现胸中的抱负呢?
深深吸了口气,王安石攥住了双拳。现在天子被工商之利引诱,但也未尝没有害处。就像那秦州的荒地,虽说能得到开垦,能让支持河湟拓边的声音变多。但是得到土地、马场的,依旧是那些豪商权贵。这些人只要坐大,就势必会贪婪吸食百姓的血。就如那些立在汴河上的水利作坊一般,产出越多,就会有越多男耕女织的小户受其影响。
这些害处,也当有人盯着才是。就算天子不那么信任他了,他亦有革除弊害,兴国安邦之心!
振了振衣袖,王安石又挺直了脊背,大步向着政事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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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遐考取的那科虽说是天子登基后的第一科龙飞榜,但是并没有因循旧历施恩,诸进士的授官也未见优渥。于是他这个自太学擢拔的,就显出了不同。并未参加科试,但是太学考出的五人皆同进士一甲,直接给了初等职官。而他又因为数算考了第一,被留在了京中,任秘书省校书郎。
年仅弱冠,就能得到从八品的京城职位,韩遐哪能不珍惜。他为人干练勤恳,又是个好脾气的,跟同僚相处不差。加之喜得麟儿,更是春风满面,见谁都带三分笑意。
只是这笑,也有挂不住的时候。
“叔远,听闻太学里卖的数算题,是你家出的?”今日一来官衙,就有同僚前来询问。
韩遐的笑都僵了僵,咳了一声:“其实是宝应观印的,小弟也是照着学了,才能考出佳绩。”
因为这习题册,他在太学的同窗面前都不太能抬的起头了。整日不知多少人边看边骂,说这出题的不当人子。题虽然不是他出的,但是跟他也有些关系,韩遐哪能不心虚?只是怎地同僚也问起这个了?
那同僚闻言大喜:“那太好了!不知可有孩童用的习题?”
“啊?令郎不是刚刚发蒙吗?”韩遐有些发怔,这同僚家中的幼子才刚进学,怎么就要习题册了?
“叔远不知吗?今日朝中诸公都开始商议开算科了,将来亦会取算士。修订过的《九章算术》也要刊印,京中学堂都开新科了。犬子驽钝,只读经不知能不能考出功名,数算也不能拉下。只是他那蒙学里教数算的先生不成,我想着不如给他买些习题册,自己补补也行啊。”那同僚说的颇为诚恳,一副要给儿子多寻一条后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