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遐:“……”
怎么太学生受折磨还不够,现在连上蒙学的孩童都要遭罪了?
然而同僚详询,总不好敷衍了事。韩遐干笑道:“好说,我回去问问,看宝应观有无出书的打算。”
秘书省里谁不知韩家和宝应观的关系,得了准信,那同僚立刻笑着谢过。原本以为只是这同僚盼子成才,谁料一天下来,竟然不止一人相询,连他的上司都若有若无的问了一句。这下韩遐可坐不住了,回家之后立刻寻了甄琼。
“阿兄,近日朝廷要开算科,京中学堂也都换了新修的《九章算术》。这算式太过新奇,不少学堂的师资跟不上,我那些同僚都托我来问问,宝应观有没有出蒙童习题的打算呢?”
甄琼哪料到韩遐过来竟然是问这个,两眼不由一亮:“官家真的要重视数算了,这可是好事啊!蒙童习题还不简单,我回头让明月他们编一些,你若是代售,给你个折扣价好了!”
韩遐脸都黑了:“阿兄玩笑了,都是同僚,小弟岂能跑去卖书?只是帮人问问罢了。”
甄琼想了想,也是,都是一家人,还代卖不代卖的,有点太见外了,于是大手一挥:“二郎放心,将来侄儿长大了,咱们也能备着全套的习题,不怕孩子学不好!”
韩遐:“……”
不了吧,他不急的……
※
这种能赚钱的大事,甄琼是从来不会耽搁的。回了宝应观就寻来了清风、明月,说起蒙书习题的事情。
“各大学堂都要教算式了?那可能卖不少书啊!”明月一听就兴奋起来了。宝应观出的书,都是有稿酬拿的。之前的太学习题册是教他的算学博士和沈括共同出题,稿费也是不少的。现在扩大到整个京城,想来能赚更多。而且这样的习题册,他自己也能编啊,只要请人审审即可。
甄琼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官家现在重视数算,这生意大有可为啊。太学的习题要请旁人帮忙,这蒙学肯定就不用了。你好好编,将来稿费也有你的分成!”
两人正讨论的兴致勃勃,一旁清风突然道:“恩师,除了习题之外,能否再出个开蒙的教辅书呢?京中学堂里,开算科的可不多,讲师更少。若是能有更简单的书籍开蒙,能学数算的必然更多。学了数算,贫苦人家出来谋生,也更容易些。”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早年清风还想不明白,为何义学里要开算科。然而三载过去,等到那些慈幼院中的孤儿出门谋生时,其中益处才显现了出来。那些不爱学习,从下舍出来的,虽说都有一份手艺,足能安身立命。但是比起上舍生的境遇,可是差了太多。这些上舍出来的,一小半入了道观,成为烧火童子,或是留在义学,帮着经营作坊。剩下一大半,则无一例外被大商户聘了去。
谁不知这韩家义学的上舍生个个能写能算,是有真本事的,而且早早就经过了作坊历练,又都是孤儿,没有家事牵累。这样的人,可不就是当心腹的好苗子吗?因而机灵的早早就跟了掌柜打下手,木讷的也能安排个记账的差事。这可不只是安身立命了,说不定将来也能成为掌柜,账房,成为他们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体面人。
而这样的恩德,足以让所有人感念在心。也正因此,清风每次回道观时,都会有不少人追着他唠叨,说要替他们转达谢意,感谢韩大官人和凌霄子的再造之恩。然而义学,终归只收孤儿,还有不知多少贫家子弟,一辈子也接触不到这些。哪怕能识两个字,也未必能学数算。《九章算术》若是没有好的老师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还是太难了。
甄琼怔了怔,倒是没想到清风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看着徒弟那恳切的目光,他只想了想就点头道:“既然你有心,就带着你师弟一起编部书出来吧。教些数学符号,算式,口诀,四则运算,再稍微讲讲分数,勾股,方程,度量衡就好。这些都是实用的东西,将来多印些,卖便宜些,能买起的人也就多了。”
在大益朝,蒙书里确实是有数算一样,比起《九章算术》可简单多了,而且更有条理。若是能在大宋也著一本这样的书,受益者肯定也不少。重视数算,是他对天子谏言的,岂能不做些什么?
没想到恩师答应的如此干脆,又直指关窍,要廉价售卖。清风只觉两眼都热了,深深的弯下了腰:“弟子替万千贫家,谢过恩师!”
有这样一本书,那些跟数算无缘的黔首,会不会也走上另一条道路呢?
第183章
熙州的二月, 仍旧春寒料峭, 然而通远军已然厉兵秣马, 整装待发。
“明府,如今春耕在即,发兵会不会太早?”眼看就要出击, 仍有人心怀忐忑。
立在城墙上,王韶望着还未返青的大地,缓缓摇了摇头:“不早了。春日乃是吐蕃人最弱之时, 马儿掉膘, 骑兵就要失了五成战力,此时不打, 才是耽搁战机。”
“可是我军孤军深入,背后还是新降的羌人, 会不会未下河州,反失熙州?”又有人问道。
“羌人乃是神雷降服, 复叛的可能不大。况且有刀有弓有炮,还怕孤军奔袭吗?”王韶傲然一笑,伸手按在了腰侧的长刀上。那是天子新赐给通远军的斩马刀, 皆由镔铁所制, 刃长三尺,刀有环首,只要挥下,不论是马腿还是脖颈,都能一刀两断。此利刃, 通远军足足配了三万柄!
而他口中的弓,则是新式神臂弓,射程三百五十步,还有望山准星。万箭齐发,莫不能挡。此弓独军器监能制,一旦拆卸,连匠人都无法复原,也是朝廷明令不能落于敌手的利器。一万弓,十万箭,能杀敌多少?
至于炮,则是那五百尊神武将军炮。个头极小,还有轮车,匹马就能拉动。一旦撞上散弹,方圆百步无一活物能逃过。阵前开炮,还能震得战马失措,乱敌军士气。若是设伏,更是歼敌制胜的法宝!
这三样在,还愁平不了吐蕃,复不了河州吗?
这话让身边将士都是心情激荡,轰然应诺。王韶则微微眯起了眼,看向河州方向。是时候出击了。如今秦州万亩荒田已经开垦,正是那些豪门入主秦凤路的关紧时刻。这时不战,怕是将来那群鼠辈就要钳制阻挠,阻挡他出兵了。
而这一战若是能胜,河州平定,马场入手,那些有钱有势的豪强就会跟进驻扎。他们会让朝廷派更多兵马,拱卫收复的河湟故土,会给这片丢失了二百载的土地带来人口,粮食,商队,让它重新归附王化。而一旦河湟稳定,就能对西夏形成包围,届时何愁拿不下西夏?
在那仍旧凛冽的寒风中,王韶扶刀笑了出来。
二月,通远军尽出,围攻香子城,一战而下。随后轻骑取摩宗城,一战而下。然而迂回白踏城,一战而下。三面包围,吐蕃首领结寨不出,王韶并没有坐等,一声令下,大军弃马翻越鸟兽难行的露骨山,直抵河州腹地,与敌军主力会战于野。一战歼敌五千,吐蕃首领轻骑出逃,被神武将军炮埋伏正着。在轰鸣的炮火声中,吐蕃首领中弹不治,聚城而守的羌人望风而降。
四十二天,万余人转战千里,复河、宕、岷、叠、洮五州!
朝中大震。
※
《京报》、《日新报》都开始长篇累牍夸耀河湟战功,市井净是传唱王知州用兵如神的话本,朝堂中则开始对于王韶是去是留争执不休。如此大功,自然要回京述职。然而河州初定,又岂能临时调将?只是这次,比以往一边倒的抑武风气,为王韶说话的人莫名多了起来。
秦州的荒地已然开垦,新一期的国债即将发行,这是镇守河湟的名将走了,那些羌人、吐蕃人会不会反手来攻?大宋虽然以文制武,但是面对利益时,文臣的嘴脸也未必好看。再说了,打河湟终归是为了攻西夏准备的,不留王韶在河湟整顿兵马,将来联军攻夏,难不成要调回京中养老吗?
一时间,纷纷扰扰充斥着朝堂。置身事外的甄琼,却意外的听到了另一个消息。
“你要出使辽国了?军器监不用管了?”甄琼可没想到这个,讶然发问。
苏颂微微一笑:“鄙人主持军器监数载,于国有功,自然要升迁转任了。”
王韶这场大胜,可少不了他的功劳。这官职自然要挪一挪了。
“使辽是升迁吗?不是都说辽人凶恶吗?”甄琼可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辽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去了不会有危险吗?
“想入二府,使辽也是必经之路。再者官家想要探一探辽人匠作手艺的深浅,故而派我前去。”满朝文武,怕是没有比他更了解兵器、机械的了。由他入辽打探,必然也能事半功倍。
说着,苏颂又笑了笑:“说起来,我这么早成行,也有你的功劳呢。”
“啊?”甄琼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他干啥了?
“若不是你用药伤了那辽使,逼的他必须回国养病,我们又何必走的这么早呢?”苏颂突然问道,“那人当真是你下咒害的?”
“自然不是啊!”甄琼哪会认这个,赶紧解释道,“都是他自己瞎胡搞,把两样有挥发性的浓酸搅在一起,生出了毒烟,熏到了肺腑,这才久病难愈的。”
苏颂怔了怔:“这酸混起来,就能害人吗?”
“可不是嘛,重者直接就死了!”甄琼答的斩钉截铁。
“那你不怕吗?”苏颂是真忍不住了,脱口问了出来。只是两样酸液混在一起,就能害人于无形,这难道不可怖吗?更别说他也知道宝应观里有多少东西能造成炸炉,甚至自燃、腐蚀等后果。这简直是拿命来搏了,甄琼就从没怕过吗?
“怕啊!”甄琼答的特别干脆,“所以炼丹时才要小心嘛。带上防护的设备,新东西炼制时别一下炼太多,看到冒烟就先躲远点。观中的条例,可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他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哪能不小心谨慎?更别提还管着这么大一家子,徒弟们也要操心。也是为人师后,他才明白当年恩师和师兄们为啥那么暴躁了。在丹房里瞎胡搞,可不是要命的勾当吗?当初他没被打死,已经是恩师脾气好了。
这些能防住,让人不受伤吗?看着甄琼那露在外面,皮肤粗糙,伤痕累累的手,苏颂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许久,他低低叹了一声:“存中和你都能为了心中大道舍生忘死,我又怎能落于人后?出使辽国并不算什么,这朝堂,才是我施展才能之处。”
甄琼:“???”
怎么突然说起理想抱负了?
苏颂却不管他听没听懂,笑道:“此去怕是要花上一载,恐怕没法为《造化论》审稿了。”
“没事,稿子都存着呢,等你们回来!”甄琼立刻道。反正现在《造化论》的投稿越来越多,总有能登的。况且还能寄给沈括嘛,也不知他修河修的怎么样了?
又闲谈几句,苏颂就起身告辞。等送走了人,甄琼才觉出了些冷清。两个能聊得来的朋友都外任了,以后连值得赴宴的人都没了,还真有点寂寞。然而很快,他就抖了抖肩,像是要把那些愁思全部抖落。
探索大道,本来就是寂寞的嘛。枯守在丹房,注视着火焰,在案台和书桌前度过一日又一日,经历无数次失败、挫折,乃至能威胁性命的险阻,最终得到自己探寻的结果。这才是大道的本貌嘛。
现在他已经有了一座朝廷拨款的道观,有了一群听话懂事的徒弟,一位可以探讨丹道的师兄,还有两个关系莫逆,能相互启发的好友。乃至于《造化论》上,都有了写傻乎乎东西来投稿的同道。怎么能说寂寞呢?
更何况,他还有邈哥呢!一个能分享他的荣耀,休戚与共的伴侣。比起恩师和师兄弟们,他已经够幸运了!
傻乎乎的笑容又浮上了脸颊,甄琼抬手拍了拍脸,蹭的一下又站了起来。那明矾中的金属已经近在咫尺,他也想好了,可以用碱银试着置换。碱银都能在空气中燃烧,其性必然极烈。只要明矾里的金属比它惰上那么一点,就一定能置换出来!
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他再次大步迈入了丹房。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人忘了,提醒一句,碱银就是镁啊。
王韶这一仗历史上也是大胜,不过因为羌人反复,宋军转战五十四日,跋涉一千八百多里,共攻取五州,杀敌数千,缴获牛、羊、马数以万计。现在战备升级,后路有了保障,投降的羌人也不敢反了,自然只会更加顺利。
第184章
“恩师, 绿化矾已经融水, 可要开始试验了?”清风小心问道。
“开始吧!”甄琼重重吐了口气, “元气不成,换成绿气总该能成了!”
恩师的坚持,正是清风最为钦佩的地方。之前想到了用碱银来置换矾土, 结果真弄了溶液,用湿法置换,却压根没有见到金属的影子。一旦把碱银置入矾土化成的水里, 立刻会生出一串串的气泡, 并且温度升高,溢出白絮。这可不像是置换, 反倒像是碱银同水出现了反应。
试验了十几次,各个环节都检查过了, 也单独用碱银入水,这才发现此物当真能跟水反应。只是遇冷水时气泡微不可查, 加热后变多罢了。
这下众人皆有点坐蜡。恩师却不愿放弃,冥思苦想一阵,又提出了个方案。先把矾土中的元气换成绿气, 改变其性质, 再来试验。这绿气乃是自盐酸中所得,色泽黄绿有大毒,也更不稳定,极易挥发。要是能以绿气替换元气,生出的产物必然也更不耐热, 容易置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