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回来了!”阿宝端着盘子正从院里走过,见到张清菡,嘴巴一咧,笑得牙花子都翻到了外头。
“阿宝,许久不见,又壮实了许多。”张清菡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他身后,“公子可在书房里?”
阿宝听她提及张子初,嘴一撇,拉过人小声道,“可不在么,自从出那事后,就没踏出过里院一步,急也急死人了。”
“行了,没事的,去忙吧。”张清菡支走了人,同李秀云来到书房前。
“子初?”先轻轻唤了一声,里头却是没动静。
在张清菡的示意下,李秀云伸手欲去敲门,只是手刚伸到一半,却又忽然露了怯。深吸了一口气,方止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鼓足勇气将手贴上门沿,却见门吱呀一声从里头裂开了一条缝。
门内继而露出了一张骇人的脸。暗红色的疤痕犹如蛇蝎一般爬满了男子的双颊,沿着挺拔的鼻线在额头上纵横交错,肆意侵占着每一寸原本光洁如玉的肌肤。门前的李秀云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正瞧见了这张脸,还是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着唇瞥开眼来。倒是后头的张清菡,抬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人,似是要将他自里而外看个透似的。
“姐姐回来了。”面前的男子声音嘶哑晦涩,也已不复以往的温润,想是喉咙也被灼坏了。
张清菡浑身一颤,伸手想触碰对方的脸庞,却又害怕弄痛了他,只将指尖停在了将到未到之处。面前的人回以一个笑容,头一低,将凹凸不平的面颊贴上了女子细腻温热的掌心。
“别担心,我没事的。”因为面部皮肤被毁,外翻的红肉让男子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吓人。
本是满目温柔的张清菡听完这话,秀眉一横,轻轻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既然无碍,为何总躲在房中不肯见人?”
男子吃痛,嘶了一声,“哪里是不肯见,只是怕吓着旁人罢了。”
“是吗,我倒没觉得能吓着谁,李娘子,你说呢?”张清菡侧过身来,让出了身旁站着的李秀云。
“不……不吓人。”李秀云听对方唤她,赶忙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可你们倒有些吓着我了,如此风风火火的样子,我还以为是哪家来讨债的。”面前之人的一句揶揄,让李秀云一下子破涕为笑。
“我从府中带了好些灵药予公子,希望能助公子恢复容貌。”
“多谢李娘子好意。”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双眸清澈如斯。
李秀云自下而上偷瞄着面前的人,忽然觉得这张脸也不算很可怕。
“行了,都别在这院里杵着了,进去再说。”张清菡的目光流连在面前这一男一女之间,最终还是停在了自家弟弟的脸上。
三人刚要入书房,下人又来报,说是门前相府来了人,要见他们家娘子。
李秀云怕被父亲责备,连忙同张家姐弟道了别,匆匆离去。只是临行前,不断顾首而望,恋恋不舍地瞧着院中而立的那一袭青衣。
“小女子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公子。”李秀云犹豫再三,还是回转了步伐,走到了“张子初”面前。
“我与公子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日金明池中,公子可是认出了我来?”她实在想知道,张子初是否还记得她。
“……”可面前的人却抿着唇,不答。
“那公子是否还记得……这首诗?”
李秀云从袖中悄悄递过去一张笺子,“张子初”拿在手里一瞧,上头是一首令词,调子是破阵子,字里行间却颇有些暗含情愫的意思。
李秀云满目期待地盯着面前的人,可对方只是定定地看着手里的词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
“你……不记得了吗?”
失望之色渐渐蔓延上佳人的面庞,直到面前的男子终是缓缓抬起了头来,冲她莞尔道,“倾一世温柔,博红颜一笑,又怎会不记得?”
李秀云听他这么说,双目瞬间放出了光彩。她就知道,他一定记得!
大约是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太过炙热,李秀云片刻又垂下了头,掩住自己脸上的羞涩。她微微一欠身,迅速道了声告辞。
“我改日再来看公子。”临别时,她仍不忘小声多加了一句。
“这首词中的藏头,可真是别有心思。”张清菡不知何时迎出了院子,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并从他手中取过了那张素笺来瞧。
“只是,这等取悦女子的把戏,却实在不太像是子初的风格。”
“……”身旁的男子闻言眉头微蹙,心中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妙。他注意到女子用的是“子初”,而非“你”。
张清涵轻抚着信笺,抬头再次看向男子之时,双目蹦出了锋利的光芒,“你究竟是谁?子初现人在何处?他……是死是活?”
王希泽浑身一震,心道自己果真还是低估了这位姐姐的聪慧。没想到她离京六载,姐弟鲜有聚时,却还是一眼就识穿了自己这个“冒牌货”。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血缘之亲吧。
“姐姐……”
“你别过来。”女使和仆役就在不远处的庭院中,只要张清涵稍一呼喊,就能让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但张清涵却没有这么做,她只是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直觉告诉她,面前这个人身上还有一丝她熟悉的味道。
男子注意到她隐在信笺下的手掌中还悄悄攥紧了一枚银钗,有些无奈地看向了这位外柔内刚的女子。
他先向后退了一步,表示自己不会对她不利,复收起了故作的温柔换了副口气道,“那首词是当初我咄使他填的,否则就凭张子初那个榆木脑袋,怎么可能主动写这种东西。”
那口气中,六分自若三分不羁,还夹着一分顽劣。
银钗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张清涵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巴紧盯着面前容貌可怖的男子,一直不曾涌出的泪水此时如同洪口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希泽?你果真是希泽?”张清涵上前两步,一把拧住了对方的胳臂。
是了,若非那个小混蛋,又有谁能将“张子初”扮演的入木三分,差点连她也骗过去;若非那个小混蛋,又怎能一句藏头诗糊弄走了李秀云,还将自己逼得如此失态?
王希泽张开双臂,安抚着扑在他怀中又哭又笑的张清涵。偶尔路过两个女使厮儿大约是没见过自家娘子这般模样,有些好奇地朝这里频频张望。好在他们只会认为,刚刚是因为李秀云在场,张清涵才勉强忍住了情绪。
“嘘,姐姐莫要害我,我可是九死一生才换到‘张子初’这身份的。”王希泽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拍在张清涵背上,就如同小时候他受了委屈,对方护他那般。
待二人重新步入书房,掩上了房门,张清涵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一些。
“这么说来,子初已经被你偷偷送出城了?”张清涵安静地听他说完了金明池里发生的事,一时有些恍惚。
“我倒也有想过杀人灭口,不过希吟他心软,舍不得。”王希泽坐在案旁,托着下巴冲她比划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张清涵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这么大的事,从他嘴巴里说出来仿佛儿戏一般,倒还有闲情同她开起了玩笑。
“你要这个身份究竟想做什么?”张清涵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果然见片刻前还表情促狭的人一瞬间沉默了下去。
“不能告诉我?”张清涵心中隐隐有一些猜测,但她不敢深想。按照这种情况来看,对方要做的事一定非同小可。先是勾结辽人,意图行刺,后是偷梁换柱,欲意欺君,光是这两点,就已经范下了滔天罪行。
“你不会是想替你大哥他……”
“姐姐。”王希泽快速打断了她的话,“我此番要做之事牵连甚广,绝不愿你也干涉其中。我看再过几日,你还是回庵里去吧,或者你想见子初的话,我也可替你安排。”
“我不走。”熟料张清涵却是一口回绝了他的提议,“你休想像对付子初那般将我弄出城外,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汴梁城中。”
“姐姐……你这又是何必。” 王希泽见她神色决绝,知道怕是硬来不了的,只得周旋道,“你难道真不担心你弟弟?他这番可也遭了不少罪。”
张清涵微微一笑,莲步轻移走到了他身旁,“自然是担心的,所以才更不能走。因为我最担心的两个弟弟,不正在汴梁城中吗?”
“……”
“你不必告诉我你们想要做什么,但无论你们做了什么,我都会留在这里,陪你们一同承担……”张清涵说着,用双手轻轻捧起了他的脸颊,“一定很痛吧。傻孩子,你怎么对自己下得了这般狠手。”
女子柔软的掌心让王希泽心中某个地方也跟着柔软了下来。他选择闭上了双眼,短暂贪恋着这位姐姐的疼惜。
绝不能让她留在城里。
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如同高空走丝,稍有不慎,下场就是粉身碎骨。罢了,再找机会吧,在真正的计划开始之前,一定还有机会将她哄骗出城的。
☆、风诡云谲仕途路
杏案前,一缕残烛摇曳。
重新关上的书房内,清瘦的人影正伏在案上,比照着一旁的画稿,一笔一划地描摹出几幅山水图。墨染生香间,正欲勒出些岩松,复又拿起手来吹了吹,瞧了瞧,似是觉得不满意,眉头一皱,整张脸上的疤痕更显狰狞。
随手揉了那纸,又取了一张来摹。
忽然,一旁屏风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掌,虽是指骨分明,却也伤茧尤多,手一低,将地上的纸团捡了起来。
“明明已经很像了,何苦这么为难自己?”鬼魅而来的青年指尖一碾,将手中的纸团丢入了案旁灯烛的火舌中,使之瞬间化作了灰烬。
见案上的人不应他,青年缓缓走了过去,俯下身子去瞧对方的面容,啧啧叹息道,“可惜啊,那样好的一张脸,就被你这么给毁了。”
“你有空在这里废话,倒不如回去看紧那张正道。”王希泽终是抬起眼来,瞥了眼面前的沈常乐,一尺子捣开了对方撑在案上的手肘。
“你俩倒是有默契,我那日正巧听见马素素问他名姓,你猜他怎么说?”
“他也说他叫张正道。”沈常乐的话让案桌上的人笔尖一顿,微微勾起了嘴角。
“难为他还记得。”
转念想到李秀云今日的样子,王希泽又随即拧紧了眉头。张子初啊张子初,怎么从来不见你主动招惹女人,女人偏又爱主动来招惹你,连毁了容貌的“张子初”也丝毫不减半分魅力。
沈常乐见他面有古怪,只当他还在担心张子初那头,不由安慰道,“放心吧,人瞧着还恍恍惚惚的呢,一时半会儿怕也生不出事端来。不过希吟那一下,砸得可真不轻,半个脑袋都肿了。”
“可让郎中去瞧过了?”
“嗯,瞧过了,没什么大碍。看来这个张子初倒真与你们颇有情分,希吟那儿也偷偷来问过好几遍了,我还从未见得他对什么人如此上心过。”沈常乐目光一瞥,瞥见他案上放着的一盘糕点,一块也未见动过,拿起来就啃。
“是吗?”王希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瓦舍那头可还安生?朝廷应该也快派人查过去了。”
“放心,如今‘苏墨笙’名声大噪,京城里不知多少衙内抢着结交。加上朝中那几位的推波助澜,应该轻易查不到希吟头上。倒是你,接下来打算何时动手?”沈常乐见他神情疲惫,砸了咂嘴,“我看你当这个‘张子初’当得可不轻松,还是再多等些时日吧。”
王希泽沉默了片刻,终是放下了手中的笔,抖开了那摹的有七八分像的画卷。
“今个儿初几了?。”
“初七。”
“已是初七了,翰林院的敕书也该下来了。”王希泽从一旁取过私印,小心翼翼地盖在画卷的右下角,悠悠道,“今晚就动手。”
“当真要这么急?可金明池的风波尚未平息,那位也还没赶到京城,倒不如再等等……”沈常乐话没说完,就见对方缓缓扬起了脸来。
布满伤疤的脸上,只一双狭长的凤目仍是如当初那般摄人心魄。
“时间不多了。我要尽快掌握京城的局势,越快越好。”
……此话一出,沈常乐也没了反驳的言语。
“对了,送你样东西。”沈常乐将最后一块糕点囫囵塞进了嘴里,舔了舔油腻的手指,继而从怀中掏出一个雕花银纹的面具来,“前些日子从老廖那里得来的,想着你许是用得上。”
王希泽将那面具往脸上覆了覆,大小倒是刚刚好。
“东西不错,多谢了。”
“那我先回去准备了,有事儿让阿夜传信给我。”
一阵清风过后,书房内又恢复了平静。独自一人临案而坐,心绪万千,只有外头传来的一声鹰鸣,提醒着他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东郊五里外,是一片荒凉的阔叶林。此时天色还没有要亮起来的迹象,周遭灰蒙蒙的一片,加上被晨雾一笼,竟有些怪志之相。
“咕——”雀鸟的脆吟划破了寂静的山林,继而如同激起了万般共鸣似的,一波波在周遭的枝头上此起彼伏起来。
嗖地一声,伴着一阵清风掠过,柔软的树枝一沉,上头便多了一个灵活的身影。
沈常乐轻巧地跨坐在枝头,伸手去够前边儿的一个藤编的笼子。那笼子里端得一只小小的翠鸟,正可怜兮兮地伏在当中不断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