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是好东西,可却依旧不是我要的。”
王希泽的话让掌柜的头上冒出些冷汗来,他看着这位官家钦点的新晋翰林,不知究竟取出什么宝贝才能让他满意。
“子初兄,这东西怕是顶好了,连我都没见过如此精细的工艺。”冯友伦悄悄对他道,“你究竟想找什么稀奇玩意儿送人?”
王希泽笑了笑,“我要的,是这汴京城里有钱也难求的东西。”
掌柜的听他这么说,心中一动,忽地想起些什么,可偷偷抬眼瞧了瞧面前的人,又犹豫着要不要将那东西拿出来。
“罢了罢了,我们走吧,许是隔壁那家数珍阁能拿出我要的东西。”王希泽故意拉着冯友伦作势要出,果见掌柜的一把将他们拉住了。
数珍阁向来是他宝德轩的对头,便宜谁也不能便宜了他家。
“二位稍侯,我这就去取样宝贝来,定是让张翰林满意。”掌柜的言罢又自一旁小门钻进了自家退室之中,好一会儿才拿着一个方盒回来。
“什么东西,藏得这么小心?”冯友伦好奇地伸过头去,只见盒子一开,当中静静躺着一支翠蓝色的发笄。
掌柜的嘿嘿一笑,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那只发笄来,“这是,玲珑点翠珊瑚笄,是当年延庆公主所留,世间只此一支。”
王希泽嘴角一勾,朝着身旁的人伸出了手掌来。
“干嘛?”冯友伦有些莫名其妙。
“拿银子。”
☆、代黄端夫白牡丹
“张子初,我怎么觉着你这是有预谋的呢?”马车上,冯友伦瞧着自己空荡荡的钱袋和一张刚刚画下押的欠条儿,怎么想都不对。
“友伦兄多心了,只是我身上钱未带够罢了。”王希泽抿着唇瞧着他唉声叹气的模样,心中好笑,这小子,从来都这般好骗。
“不对啊,你没带够钱,为何是我画押?”冯友伦一拍脑袋,终是反应了过来。
“行了,不就五百两吗,一会儿还你便是。”
“你说的轻松,整整五百两啊!若是让我那父亲大人知道了,定要打断我的狗腿!”冯友伦哀嚎了一声,见马车停下了,撩开帘子一瞧,竟是停在了夜夜生欢的九桥门街市上。
只见此时夕阳未下,可街市上已是绣旆相招,掩翳天日。连街高立的青楼上,女儿家们已然盛装而立,脂粉相邀。更有沿街而行的呈酒女妓,头带珠翠朵玉冠儿,身销金衫石榴裙,骑着银鞍宝马,各执花斗小鼓,或捧龙阮琴瑟,唱着婉转小调招摇过市。
这些女妓本是给自家酒楼销酒来着,可也不免有些浮浪闲客,随逐其后。一些自诩风流的少年子弟,沿途劝酒,嬉笑打诨。稍有心者,还会送上些糕点饰物,以表心仪。女妓所经之地,高楼邃阁,绣幕如云,累足骈肩。若有哪家楼子出呈的酒或是走街的姐儿得了足客赏识的,那今夜便想必是客盈其楼了。
“子初兄,往日我邀你来这儿你从来不应,怎地今日忽然转了性?”冯友伦没想到他竟是破天荒来了这花街上,显得尤为惊讶。
前头的人未应他,只是静静穿过了热闹的人群,立在了一所门可罗雀的行院前。
“百雀楼?你要去百雀楼?”冯友伦看着楼前招牌上的几个大字,惊得合不拢嘴。
楼子倒无甚特别,关键是楼里的人。
汴京城中,连三岁小儿都知道,这里是东京上厅行首李师师的地方。按理说,既然是京师第一行首,楼子里该座无虚席才是,可偏偏这李师师的熟客中有一位贵人,这位贵人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以至于其他原本仰慕其名的才子贵胄们都只能望而却步了。
这位贵人,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天子。
“子初兄,你说想要拜会的那位佳人,不会在这行院里吧?”冯友伦的声音有些颤抖,但随即他就听见对方轻笑着道出一句……
“是你想的那位没错。”
冯友伦闻言白眼一翻差点没厥过去,他一把拉住身前的人,紧张道,“你疯了!这李师师可是旁人能随意见得的,弄不好就要惹祸上身!你莫不是忘了那周邦彦是何下场?”
“我又不是周邦彦,你紧张什么。”王希泽一甩袖子,大步迈了进去,冯友伦左右踱了好几个来回,终是一跺脚,硬着头皮往里跟。
进去一瞧,却如同进了一所清雅茶寮。
台上小调轻抒,台下文人寥寥。二三侍酒女妓轻步游走在看客之间,也不多作搅扰,只添酒奉茶,俯身便退。若说能看得出是风月之所的地方,大约便是拐角的木梯间倚着的老鸨儿了。
鸨娘见来者是两个衣着讲究的公子哥儿,很快迎了上来。
“二位公子是头一回来吧,可有相熟的小姐?”
“请问,师师姑娘今日可在楼中?”王希泽一张口,就见鸨娘脸上一僵。
李师师自得圣宠之后,就很少出楼见客了,从前名满京师的幽转小调也早已无人幸闻,连带着她这楼子都比从前清冷了不少。敢这么直接说出想见李师师的,自周邦彦那不要命的浪子后这还是头一遭。
老鸨儿到底圆滑,很快就缓回了神来,“就算人在楼里,怕是也要问姑娘的意思了,公子不妨先在大堂里坐坐,我差人去李府问上一问便是。”
“有劳了。”
王希泽和冯友伦这头刚寻了个位置坐下,就见门口走街的女妓三三两两带回了些客人。原本冷清的大堂里此时才显得有些热闹起来,老鸨儿见状赶紧让人奉上了酒菜,却眼瞧着最后一个走进门的娇小女子空手而回,手里还捧着半个摔碎的酒壶,脸色又顿时阴沉下来。
“穆蝶,你怎么又把酒壶摔碎了!”老鸨儿细眉一横,伸指便骂。
“对……对不起……”这姑娘细声细语的,声音几乎都快听不见了。可老鸨儿却没打算放过她,一拧耳朵,将人揪了过来。
“死丫头,这个月都打碎了我多少好酒了,客人却是一个也未拉得,我养你何用?!”
冯友伦见那姐儿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刚想起身去说些好话,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按住了。
冯友伦诧异地看向对方,冰冷的面具让面前的人显得有些陌生。依照张子初的脾性,此下应该早就上前去了,怎么反倒阻止起他来了?
王希泽迎着冯友伦怀疑的目光,却没有解释,头一低,从随身的布囊里一一取出了自己的画具。
“子初兄,你这是干嘛?你不会想在这里作画吧。”冯友伦眼瞧着他将桌上的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自笔山上取下了一支细毫。
“劳烦友伦兄帮我研下磨。”王希泽这么冲冯友伦说道。
“……”
冯友伦莫名其妙,一时间不知是否该有所动作,直到面具后的人淡淡朝他一瞥,瞧得他浑身一个激灵,赶紧取过了桌上的砚台卖力磨了起来。
“这都什么事儿啊,跑到青楼里来画画儿。”冯友伦见他笔走游龙,在纸上渐渐勾勒出了一些轮廓,小声嘀咕道。
此时,刚刚被老鸨训斥完的姑娘正抱着膝倚在角落里抽泣着。只见她左右看了看,悄悄拎起了自己的衣裙,露出了纤细嫩白的脚腕。可仔细一瞧,那左脚的腕子上竟是乌青了一大片,肿得跟座小山似的。
王希泽时而抬头凝视,时而埋头奋笔,随着笔墨渐浓,依稀看清了画中之人。
冯友伦很快看明白了,他画得正是角落里那个暗自哭泣的可怜儿。只见画中的姑娘柳眉轻蹙,眼眸低垂,正用指尖去触碰脚上的淤青,又似是碰痛了自己的伤处,唇齿微启,贝齿稍稍咬住了自己的朱唇,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画中最妙之处,还数那姑娘身后的楼梯上,正掩面而笑的两个呈酒的女子。那脸上的刻薄意味几乎要破纸而出,彼此私语间得意的嘲讽让人不免心生厌恶,更衬得前方的人儿隐忍无辜。
“可以啊,张子初。”眼瞧着一幅楚楚见怜的美人图跃然纸上,冯友伦忍不住由衷地夸赞了一句。
“友伦兄谬赞了。”王希泽随口应了一声,抬起画纸吹了一吹。
这一抬,便引起了周遭的瞩目。很快,大堂里为数不多的男男女女都被这画吸引了过来,或是啧啧称叹,或是惊为天人。
“公子,对不住,师师姑娘说这几日不见客。”正巧刚刚去李府通报的厮儿回了楼来,带来了意料中的答案。
别说他一个区区的张子初,就算是当朝太师来了,李师师怕是都不会买这个帐,谁让人家是官家的人呢。
“无妨,若是姑娘来了,可否帮我将此物转赠。”王希泽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刚刚重金买下的那只发笄,递给了面前的厮儿。
厮儿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捧过那盒子退了下去。
“穆蝶吗?这画的是穆蝶吧。”
“是她没错,我怎生不知道她还有这般姿容。”
“哪儿啊,是人家公子画工了得。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竟无故选了她来入画。”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之中,王希泽捧着那幅画一步一步朝着画中女子走了过去,规规矩矩行了一揖,“在下私自拿姑娘入画,不知姑娘是否介意?”
穆蝶瞪大了眼看着他手里那幅将自己刻画得美妙无比的美人图,有些受宠若惊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不不不,是公子抬举我了才是……”她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连忙摆手。
“那这幅画就赠与你留个纪念吧。”王希泽尽量温柔地将那幅画递到了对方手中,冲她微微颔首。他这几天心中无时不刻不在揣摩着张子初的言行,将他神情举止仿摹得入木三分,就连贴身跟在他身旁的阿宝也没察觉出自家公子已经换了人。
看来,张子初这些年倒也没什么变化。印象中,那人似乎生来便识得风度二字,一言一行总让人无可挑剔。
“公子……”
王希泽赠完了画,转身欲走,却闻身后穆蝶嗫喏开口,欲言又止。
“我明日会再来。”王希泽说完这句便径直往大门走去,还未收拾完画具的冯友伦暗自骂了一句,匆忙跟上,心想这小子还真把他当厮儿使了。
就在他们跨出门槛的同时,穆蝶瞥见了手中那画右下角的一方花押,忍不住咦了一声,一旁的几个姐妹凑过来一瞧,只见上头端端印着“亥正之后”四字。
这般奇怪的押文还是头一回见。姑娘们正猜测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带着面具的公子又是什么来头,却见一旁一个文士一拍脑袋,大喝一声,“张子初!这是张子初的花押!”
众人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恍然大悟。亥正之后……可不就是子初吗?听说这位风度翩翩的第一才子前不久才毁了容貌,怪不得要戴了面具来示人。
穆蝶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画,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她竟被京师第一才子挑中入画,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啊!就凭眼下这幅画,已能赎回自己自由之身。
悲的却是,她再无机会一睹那面具下的俊逸姿容了……
“你费了半天劲,就为了到这儿来画一个姐儿?” 马车里,冯友伦捏了捏自己研磨研得酸痛的胳臂,一下子摊在了坐垫上。
“当然不是,是画很多个,明日继续。”
“什么,明日还来画?你到底搞什么鬼?”
“东西我已经送出去了,人可还未见着,怎能不来。”王希泽放下了车帘,挡住了外头的喧嚣街市,悠悠道。
“你要见那李师师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拿她入画不成?”冯友伦枕着手假寐,忽然想到了什么,腾地一下直起了身来,“等等,你这画,该不会还是想殿前献去的吧?”
“聪明。”王希泽莞尔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冯友伦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画女人?张子初从前不画女人的啊。
一连五日,王希泽每日酉时会准时出现在百雀楼里,亥时又准时离开,不多做一刻的停留。
每日去了楼子里,也不干别的,就只是抬笔作画。当然,作得都是脂粉佳人,画得均为窈窕淑女,心情好时一晚上五六幅不成问题,差也至少能有个两三张来。
张子初在百雀楼作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这一下,原本客少清净的楼子里瞬间成了人们争相而往之地,连带着别家青楼里的姑娘们也不免蜂拥而来,想在张子初的画作中一占鳌头。
桥门街市上,莺莺燕燕全部聚集在了一处,连带着把客人也尽数吸引了去。从街头到街尾,偶有几个磕着瓜子儿彼此大眼瞪小眼的妈子鸨儿,说到那张子初就恨得咬牙切齿。
正在俯首作画的王希泽忽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发痒的鼻尖。
冯友伦前三日还有兴致陪着他,可越往后头就越觉得没劲了。这几天索性就自己寻个地方拉了狐朋狗友喝酒去,等到张子初画完了美人图,再过去会他。
这一日,百雀楼中依旧吸引了大批的拥趸,只没人瞧见,二楼的雅座间,悄然多了一抹幽然倩影来。
“姑娘今日怎有兴致出来凑热闹?”老鸨儿瞧着前头幽姿逸韵的李师师,周到地替她续了一杯茶。
“底下的便是那张子初?”李师师的声音不娇不媚,一开口却是似水如歌,低转醉人。
“是啊,这位张翰林倒是执着的很,像是见不到你不罢休似的。”老鸨儿摇了摇头,不明白这位刚刚跻身翰林画苑的京城才子究竟在打什么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