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柏水没想到魏渊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有些诧异地抬起眼来。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感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接下来,他看到了自己胸前溢出的大片鲜血。这和看到别人在面前死亡的感觉不一样,那种发自内心的绝望和恐惧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被永恒的静默所代替。
魏渊眼看着一把短刀忽然驰来,瞬间要了吕柏水的命。他又惊又怒,转过脖子看向刀刃驰出的方向,正巧看见吕家的最后一个死士被反应迅速的禁军用长矛钉在了地上。可他的右手,还维持着刚刚掷刀的姿势。
怎么会这样?!吕柏水的死士之中还有叛徒?
魏渊走到了那个死士身旁,忽见他额上似有青纹,蹲下身仔细一瞧,竟见左额刺着“信阳”二字。
刺字为兵乃是大宋承袭前朝府制所有。凡入禁军、厢军者,皆以松烟墨入管针,画字于面,涂以药酒,是为入籍。
魏渊见到这两个字,禁不住浑身一颤。他又接连查看了尸身尚且完整的几个死士,果真都是刺有“信阳”军号的禁军。
信阳军乃是镇守京西北路之军。而朝廷则以吕柏水为信阳军节度使、京西北路宣抚使,差遣知颍昌府,就如同兴仁府的杨季领东京西路、帅司广济步马军一般。东京城外,南北西东四府,皆有内臣为使,领兵囤围,名义上说是保卫京城,实际不过是当初蔡京任相时,想要手掌兵权弄出的小把戏。
宋制所规,文武相互牵制,领兵为武,发兵为文,以保皇权之大。蔡京当初已作人臣,一人之下,权势遮天,可偏偏把歪心思动到了这最后一环军权上,这才触怒了皇帝的唯一一片逆鳞,以至铩羽而归。
只没想到他这个女婿竟也上行下效,胆大至此,敢拿驻守颖昌的信阳军充为自家死士,为己卖命。
等魏渊再细细去察看那个掷刀杀人的死士,却又发现他额上的刺青与其他几人有所不同,颜色略深,像是将原有的一些字抹去了重新刺过一般。
但他此时已经没办法思考这些了,魏渊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又把差事给办砸了……而且这偏偏还是皇帝要亲提的人……
这个念头使得他浑身都处于一个僵硬的状态。他如今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不愿想,可就在这时候,身旁的将士又为他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噩耗。
“禀将军,我们盘点了尸身,发现吕家似乎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魏渊听见这个消息时,面颊一抽,脸上的表情已有些木然。
“好像是吕柏水的小女儿,吕小凤。”
“分头找!一定要把人找回来!”魏渊对着身后的几个亲卫郎吼道。众人领命后迅速分编成八个队,每个队又分出四个伍,从城门开始沿着吕家刚刚行径的小路开始搜查。
魏渊本估摸着那吕家小娘子孤身一人,应该跑不了多远。可久等之下,毫无音讯,让魏渊越等越是心慌。到最后,实在是耐不住了,便索性亲自提了刀,往周前方树丛里寻了两圈。
可惜,依旧没找到吕小凤的半点影子。魏渊解下腰间的佩刀,往一旁孤零零的树桩上一坐,心灰意冷地开始揣度起他接下来的命运。
“将军,我在前边找到了这个女人。”
忽然,一个眉浑如漆的矮小将士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他手上还拎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啪嗒一声将人摔在了魏渊面前。
魏渊瞧了心中大喜,可还没等他高兴上片刻,随着那女人一个抬头,又将他一颗心击到了湖底。
这个女人不但身材臃肿,而且年纪颇大,绝不会是吕柏水的小女儿。
“你是什么人?”魏渊问她。
“我……我是吕家的奶娘。”
“那你们家小娘子呢?”
“不……不知道。”奶娘本来是陪着吕小凤的,可也不知道怎么就脖子一痛便没了知觉,等她醒来的时候,吕小凤早不见了踪影,而她则已经落到了这个禁军手中。
魏渊绝望了。吕柏水的死已算是他的失职,若是再丢了吕小凤,那别说是他头上这顶暂时寄存着的凤翅帽,脑袋保不保得住还是个问题。命运对他的戏弄似乎还没有结束,自己尚未从金明池的阴影中走出来,却又步入了更大的危机里。
魏渊低下头捏住了眉心。他刚打算闭上眼睛安神片刻,却不料听见噗嗤一声,伴着一声女人的尖叫,血腥味很快钻进了鼻腔里。
魏渊惊诧地睁开眼,见到的是奶娘软倒的尸身。
“你!”他愤怒地回头去看一旁正在拭刀的将士,却见那两道如漆的浓眉皱也未皱一下,只是从容地在魏渊身前单膝跪了下来。
“将军,此下吕家一共三十三口,已全部伏诛,我等可回京复命了。”
“你说什么?”魏渊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忽然想起刚刚射出的那第一支□□,似乎也正是此人所发。
那人声音也如同木偶一般,毫无感情,但说出口的话却让魏渊越听心跳越快。
“吕柏水私用禁军,意同谋反,负隅顽抗,毫无悔心。将军就算将其全家就地斩杀,也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
魏渊很快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这是要替魏渊和所有捧日军脱罪呐,当然也包括射出那一箭的他自己。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吕家如今好些女眷都已被射穿了脸孔,无从辨认。只要尸体的数量和人数对上了,又有谁会注意到少了一个吕小凤?
“将军,吾等是生是死,或荣或辱,就由您来决定了。”
魏渊并没有犹豫太久,大约人在逃避罪责的时候永远是最懦弱的,就连久经沙场的军人也不例外。
“……传令下去,吕小凤已伏诛,随我即刻回京复命!”
“是!”那个将士低着头应了一声,几不可闻地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杨客行牵着吕小凤一路往南行,巧妙地避开了魏渊的军队。他不时回头看着身后这个曾与自己有过婚约的女子,眉宇间有些复杂。
吕小凤有一双很大很灵动的双眼,目中有重瞳。吕柏水相信这是福瑞之相,自小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甚至不惜毁了和杨家的婚约,送吕小凤进京采选太子妃,想靠她攀上官家,飞黄腾达。
可惜,吕小凤落选了。当她再次回到家时,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父亲的宠爱,母亲的关怀,都渐渐离她远去。
杨客行本来不太明白,不明白那样一个聪明可爱的少女为何会落选?不明白只是落选的她,为何会受到家人的冷落与苛责。直到他再一次见到了吕小凤。
那一双漂亮的杏眼中分明少了一丝生气,变得呆滞而茫然。少女无措地举着手,摸索在身前,双眸间没有一丝焦距。
她瞎了?她竟然瞎了?
怪不得她刚刚被落在最后,只得一个奶娘照应。盲眼的少女对于逃难的吕家来说无疑是一个累赘。
“我们要去哪儿?”少女忽然问道。
杨客行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你是谁?我奶娘呢?”少女犹豫了片刻,又怯懦地问。
杨客行有些惊讶,原来她早就发现牵着她的奶娘已经换了人。也对,都说盲者对外界的听觉和触觉都十分敏锐,发现他也不奇怪。可她为什么现在才问?被陌生人牵着走,她不害怕吗?
少女感觉到了对方的沉默,轻轻咬住了下唇。杨客行这才发现,她攥紧的粉拳在微微颤抖,小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悲伤而倔强的神情。
她刚刚只问了奶娘在哪儿,却没有问家人。
杨客行明白了。她以为吕柏水不要她了,她以为自己是吕柏水找来带走她,不,是遗弃她的。以杨客行对吕柏水的了解,那无耻的老匹夫如今怕是巴不得这个瞎了眼的女儿立刻消失才好,所以自己带走吕小凤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察觉。
该死!
他看着少女黯淡无光的双眼,心中染上了一丝歉疚,“你别怕,我是来保护你出城的。”
少女仔细地听着他说完每一个字,轻轻点了点头。
“我说的是真的!你爹娘已经伏诛了!”杨客行急着解释。
“你说什么?”吕小凤脸色一变,一把甩开了杨客行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可盲眼的少女看不清脚下的东西,被藤蔓一下子绊倒在地。
杨客行想要上前扶她,但对方却害怕地朝后缩去。
“你骗人,爹爹和娘亲怎么会死?你到底是谁?”
“我没有骗你……”
杨客行再一次朝着她伸出了手去,却无意间瞥见她脖子上露出的半块白脂玉蝉佩。杨客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下意识地摸到了自己的颈前,那里有一块和吕小凤脖子上一模一样的佩子,也是缺了一半的玉蝉。
杨客行将自己的那半块玉解了下来,和吕小凤脖子上的拼在了一起。一只完整的玉蝉孑然而生,白脂莹润无暇,蝉翼薄如烟雾,是不可多见的佳品。
这玉蝉曾是二人婚配的信物,大人们曾多次叮嘱这东西切不可离身。从前杨客行只当这东西是两小无猜的定情之物,直到不久前,他才弄清其中的原委。
她应该还不知道吧,竟也就一直佩着它。
杨客行正举着两块残玉微微发怔,谁料吕小凤忽然一把抓过了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尖锐的弧齿嵌入了杨客行的虎口,渐渐渗出一丝血色,大颗的泪珠滴在他粗糙的手背上,烫得他心中发慌。杨客行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伸着手任她发泄,听着她口中发出一些呜呜的悲吟,仿佛一只无助的雏猫。
等她咬得累了,终是松开了嘴,杨客行才缓缓蹲在了她的身前,伸手去拉她。
“你放开我!你这个骗子!”
杨客行这次没有任由她甩开自己,而是捏着她的手掌缓缓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你好好摸一摸,看看我是谁。”
吕小凤微微一愣,继而挪动着指尖,感受着对方的每一寸眉眼。等她摸到杨客行左边眉角上一块小小的伤疤时,面色又是一变。
“你是……你是……”吕小凤一瞬间平静了下来,她偏了偏头,表情恢复了少女的纯真,没有焦距的大眼睛直直看着杨客行的脸。
“你是客行哥哥!对不对?”
杨客行见她当真认出了自己,面上一喜,直直点头。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少女看不见,又连忙道了一句“是”。
一别多年,自己的容貌和声音应该都变了不少,但儿时的亲密却如同一根无形的绳索,联系着彼此。
“客行哥哥……”
经历一夜的惊恐和丧失家人的痛楚后,十六岁的少女终于用尽了所有的坚强和隐忍,在杨客行身旁掩面大哭起来。
“对不起……”
杨客行感觉有什么东西塞在了自己的喉咙口,让他无法再多说什么。他只能轻轻按住了对方上下耸动的肩膀,试图给这个无辜的小丫头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
如果她知道害她家破人亡的是他……她大概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吧。
☆、有匪君子如圭璧
一转眼,离金明池出事已经过了一月有余了。东京城外,芳菲已歇,夏木初阴。
“陈哥,今日已是第九日了,仍是一只翠鸟都没有!”猎户们看着手里的空笼,个个唉声叹气,叫苦不迭。
陈充此时也眉头紧皱,再也道不出些许安慰的话语了。将近月半,他们一无所获,再这么下去,不仅同铺子里赊下的银子还不上,指不定连养家糊口也勉强了。
“会不会是咱们之前猎得太厉害,这鸟儿怕别绝了种了。”
“要不,我们跟掌柜的说说,换种鸟儿作捕吧。”
“不成。”陈充一摆手,止住了众人的话语,“如今汴京城里一翠千金,其他的鸟儿都做不得数,我们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一只鸟或能换咱们小半月的粮食了!”
“我听说,这汴京城里如今从大家千金到名门闺秀,现在都争着想要点翠东西,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好像说,是因为一幅画儿。”
“一幅画儿?什么样的画儿?”
“呃……画画的人叫张子初,听说是个大才子,画的,可是那行首李师师啊。听说画里的李师师头上戴着一支极为漂亮的点翠笄,这才引了汴京城里的小娘子们争相仿之的。”
“可朝廷禁翠已久,留下来的点翠之物又能有多少,所以这鸟儿如今才如此金贵。”
“想来也真他娘的可笑,人家大才子随手画的一幅画,就能让咱们这些苦命鬼在这山里累死累活好几个月,还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你就别抱怨了,也多亏了他才能让咱们老老小小多些衣食不是?陈哥说的对,咱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今夜别睡了,咱就守在这林子里侯着!不信逮不到它一只!”
“对!就这么办!”
陈充点了点头,赞成对方的提议。但他这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又看了看树上的那些空笼,觉得说不上的蹊跷。
猎户们熙熙攘攘地又往前寻猎物去了,等人走了个干净,才从树后转出一个眉目英挺的青年,只见他嘴里叼着一根细草,噗地一吐,从腰侧布袋里掏出了一只背部翠蓝的小东西。
“行了,别可怜兮兮的瞧着我,一会儿就给你解开。”沈常乐在那翠鸟被绑住的喙上轻轻一点,哼着小调走出了林子。
宽敞的御街上,大大小小的告栏上贴满了一男一女的画像。女的俏丽明媚,不乏有些人能认出乃是凤姚瓦舍的歌姬,男的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只名下赏银多的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