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常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一拍大腿,恶狠狠道,“算了,你们两个东西靠不住,说不定刚上路就被人给策反了,我得另找个靠谱的。”
“谁啊?”
沈常乐摸着下巴思量了片刻,忽地冷笑一声,缓缓吐出三个字来,“胡十九。”
“……”二人彼此瞧了一眼,心中却不免替张子初默默捏了一把汗。
☆、咫尺钟山迷望眼
大理寺东南面,有两栋陈旧的阁子。阁子各分五层,原作储放案籍之地,后因大雨被淹,遂弃之不用,再未有过人烟。
而如今,这两个阁子竟是重新换上了漆栏,铺上了砖瓦,门口还悬着一块名为清平司的牌匾。只是看那门前还未葺好的半面照壁,便知是临时起意的。此下正有不少役夫在进进出出清理一些腐竹烂木,再把几件新的案几桌椅往里搬。
“范司直,这边请。”领路的小吏第五次唤回了身旁频频出神的年轻官员,有些好奇地打量起这个看起来神色有些呆滞的新司直。
“哦……”范晏兮木然地转回了头来,心中却是掀起一道波澜。前头错身而过的两个人,都是他见过的。左边那个身着绯袍的严肃文官是礼部侍郎严信,而他旁边跟着的那个虞侯则是在金明池那日被辽人同伙打晕,夺去胄甲的倒霉蛋。
范晏兮之所以认得他俩,是因为刚在前不久几日,他还领着这二人走了一趟张府。目的是让他们口述出那日从栈桥上挟着马素素落水而逃的男人的容貌,并让张子初妙笔画出这个人的画像。
可他们当时所有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完了,朝廷也已经拿到了画像在城中到处张贴,为何还会复召二人来此?
再瞧严信,他此时的脸色看上去十分难看,一直在跟身旁的虞侯抱怨着什么。虞侯位卑,虽只是一味低腰附和,可眉宇间也俨然透着不快。看来,他们对这次传召也充满了疑问和不耐烦。
范晏兮想着想着,没注意到前方的门柱,咚地一声撞了上去,惹得前边儿小吏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赶忙又用袖子去掩。
“何人在外喧哗?”司阁内房传来一声质问,顿时让小吏收敛了面上轻浮。
“张司丞,范司直到了。”
“进来。”这声音与普通男人有所不同,咬字很轻,吐息又稍重,会让人不由地联想起“呵气如兰”这个词,但这词明显用在男人身上有些不合适。
范晏兮拱着双手步入阁中,方一入内,一股腐臭便扑面而来。狐眼微抬,只见房间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具尸身,尸体全身肿胀,已被开膛破肚。一个仵作模样的男人和一个身着绯袍的官员并排蹲在地上,那官员背对着他们,置若罔闻地自尸体胸腹间噗哧噗哧掏弄着什么东西,光听那粘稠声响,就让人汗毛直立。
“张司丞,这位就是范晏兮,范司直。”小吏强忍着喉头的挛动,憋紧了呼吸,鼓着腮帮子道。
那名官员随即站起了身来,低声冲着仵作交代的两句,挥了挥手让人抬走了尸身,自己则转进屏风后去洗一手的血污。
那尸体被抬出去时,范晏兮两道淡眉一耸,随即皱在了一起。
尸体的面部已被河水泡得难以辨认,但范晏兮仍清楚看见了那一只凸出的独眼和他手掌间大大小小的脓包。
还未等他多想片刻,屏风后的人擦着手转出了身来。这一次,范晏兮便瞧清了堂前负手而立的男人。
那人细眉桃目,秀面朱唇,尖尖的下颌配上一副饱满的美人腮,实在是只能用“柔媚”二字来形容。同样严肃呆板的官服套在他身上,也完全变了个样。如果不是刚刚有严信作比,范晏兮还从来不知道有人能将这一身绯袍穿得如此“活色生香”。
范晏兮呆呆地看了他片刻,直到感觉身后的小吏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才反应过来作了个长揖。
小吏见上头的人已然阴沉了脸色,暗呼不妙。这位张浚张司丞原在门下省编修院担任编修,现被朝廷调任来总领清平司,而清平司则是大理寺为了调查金明池一案专设的司房。虽然他一开始也不明白为何上头会派出这样一个编修撰士来担任此职,但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已经清楚摸透了这位的脾性。
这位张司丞大约是因为面容过于阴柔绮丽,经常会惹来一些同僚的非议和调笑,所以他十分讨厌别人过多关注他的样貌。而跟他的样貌完全相反,这位的手段又实在是厉害,单看他刚刚亲自验尸时的沉着大胆,便知是个狠角色。
他把持事务不过短短时日,便将清平司里外打点得井井有条。那些非议过他的官吏案上的文籍一日比一日高,别说是背后议论他闲话了,如今怕是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不够。
“你就是范晏兮?”
“是。”感觉到头顶冷冷的注视,范晏兮也经不住浑身一颤。
“听说你以前在刑部担任押司,对审问犯人和察言观色均有些道行。金明池中,也是你第一个发现了丫头的尸体?”
范晏兮张了张嘴,正要谦虚地答上两句,却闻对方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加重了几分,“既然到了我这里,就要拿出些真本事来,旁人的力荐推举在我这儿可都不管用。”
“下官明白。”范晏兮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他能从一个碌碌小吏一下子被擢为司直,正是因为张子初的推举。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有才干,光是这一点背后关系,就能让很多人心生忌恨了。
但范晏兮却觉得,张浚对他的敌意不是因为这个。难道就因为自己多看了他两眼?不对,不是这样……但具体如何,他又说不上来。
“金明池一案朝廷极为重视,加上此下还有相关人等未曾落网,疑患不消,吾等丝毫不可轻怠。”张浚顿了一顿,又道,“除了清平司,枢密院还特别指派了捧日军前来协助查案,会由魏青疏魏将军领兵与我等接洽。”
说到此事的时候,张浚显得颇有些为难。如果朝廷足够信任他张浚,应该会直接拨兵给他调遣,但是上头没有。派一个可以跟他势均力敌的将军来协助查案,摆明了是要让他俩互相制衡与监察。文官和武职,在本朝向来是微妙的相处模式。
但这也难怪。需知金明池一案牵扯甚广,连颍州吕家和兴仁府杨家都先后莫名遭了诛连,案件却还毫无头绪。所以朝廷才会这么急着设立清平司,又让魏渊的侄儿魏青疏来亲自协查。听说,魏渊颍州一行,可是憋足了一肚子气。
“你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同魏将军查一查那凤姚瓦舍。”
张浚此话一出,范晏兮身旁的小吏就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他没想到张司丞竟然会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范晏兮,别说以小小司直身份根本就压不住魏青疏,那头若是觉得清平司轻视了自己,一个不高兴,指不定就会把火全撒在范晏兮身上。
“下官领命。”范晏兮却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危险的境地,只是中规中矩地应了一句。
愣头青啊,他大概还不知道,那魏青疏是何等人也吧。那可是连王李之辈都管他不住的刺头儿,朝堂上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小吏摇着头又瞥了眼身旁的范晏兮,唏嘘不已地领着他走出了清平司。
范晏兮一走,张浚便独自步入了衙司后一个隐秘的小屋内。这个小屋座落在一小片葱郁的竹林后,是他命人单独辟开的。屋外用铁栅加固过,另设马拒,还布有一队精兵戍卫,旁人轻易靠近不得。屋里则放着一些极为重要的文书和案籍,都是跟金明池一案相关的。其中包括那些辽人的来历,入宋后接触过的人,进京城的路线和方法……还有就是,上巳节那日,金明池里发生的所有大小事端等等。
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缕线索,张浚也不会放过。
金明池刺圣之事表面上看起来再简单不过,是辽人心生怨愤想要报复大宋。可若是细细揣摩,这里头的名堂可就多了。
例如,吕柏水为何会蠢到私保辽人入关?杨季又是怎么知道这事从而举发吕柏水的?杨家被鸩是何人所为?又是谁透露了李秀云临桥献瑞的风声,让辽人制定出了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几个契丹蛮族,竟然连李秀云的行踪都摸得一清二楚,还懂得利用龙团胜雪这种东西来藏匿杀器。金明池这盘棋布得太过精妙,所以才越发显得蹊跷。
但最蹊跷的,还要属那个带着马素素一起消失在池中的男人。这个人先在角楼上打晕了一队建安卫,扒走了他们的胄甲;后在船舱中助李秀云偷梁换柱,逃出生天;最后却又扮作茶博士跟上了栈桥,打晕了礼部侍郎严信,救走了马素素。
此人行为前后矛盾,如同儿戏,一时难以判断是敌非友。他背叛辽人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张浚知道,萦绕在自己的面前是一团团浓雾。但他并不因此觉得为难,反而有些兴奋。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只要他一层层拨开这些云雾,背后的真相将会让天下人为之震惊。
而且,这个面相过柔的年轻官员,现在手中已经掌握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线索。
清平司后的这屋子是背阳而建,光线十分昏暗。张浚小心剔亮了屋里的灯烛,四面墙壁上挂着的大小画作这才一下子清晰起来。
张浚走到了屋子中央,那张硕大的大理石案桌旁,从桌上端起了两幅人像。两张画像上画着的都是一个青年男子,乍一看有些像,麻子脸,面色蜡黄。可若仔细分辨,却又发现不尽相同。左边那张里的人五官偏普通,好似随处可见,拿到大街上比照怕是一抓一大把。右边的则极富特点,虽是面色不济,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英气。
左边的人像是范晏兮从张府中拿来的,据说是张子初比照着严信二人的叙述画出的。而右边那幅,则是张浚刚刚亲自画的。
墙上挂满的画,也都是出自张子初之笔。张浚很是欣赏张子初的画艺,对方的每一幅佳作他都会极尽全力弄到手,然后裱挂在卧室之中,早晚赏析。
所以,张浚轻易能从左边这幅画里读出两个结论。
第一,这幅画故意隐藏了画中之人的样貌,作画之人似乎不想让朝廷找到这个人。
第二,这幅画绝不是出自张子初之手。
…………
“张子初啊张子初,没想到你我的命运竟会以这种方式重新交叠。”张浚秀美的面庞忽然拧出了一丝狰狞。他用指尖在桌面上敲击出一连串轻快的节奏,跃跃欲试地凝视着墙上的画作。
忽然指尖一停,形如鬼魅的身影顷刻间跪在了他身前,一共有五个。
他们个个都是身负绝技的高手,善于隐在暗处侦查,必要时也会动手杀人。张浚从一大堆案牒里抽出了第三张画像,递给了他们。
那幅画里的是个身形健硕,深目高鼻的男人,标准的契丹族长相。画像上还特别标注了此人右肩有伤,极易辨认。
没有人知道,除了马素素和那个身份不明的茶博士,还有一人也不曾落网。张浚故意让人放出消息,说他们从汴河里捞出了最后一具辽人刺客的尸体。所有人都以为,五个入池刺圣的辽匪均已经伏诛了。
接下来的这一步,才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张浚重新看向了墙壁上的那些画,唇边勾起了一丝微笑。
☆、八百里分麾下炙
璧月小红楼,听得吹箫忆旧游。
凤遥瓦舍外,一队禁军列阵而立。将士们身如松柏,面似石俑,除了偶尔马打响鼻,竟是一丝声音也没有。
前方倚马勒缰的年轻将军静静地瞧着自己面前的一顶官轿,似是在等待里头的人撩开轿帘。可等了半响,却仍不见有动静,以至于座下的马儿都开始有些不耐烦地刨起了蹄子。
将军抚了抚马颈上的鬃毛,使得它重新安静了下来。站在轿旁的厮儿冒着冷汗偷眼打量着马上的人,只见对方瞧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已是眉飞入鬓,面如刀削,此时虽只穿的一身箭袖劲服,未挂片甲,却依旧掩不住那一股久经沙场的冷冽之气。
一双枭目信然一瞥,顿时让那厮儿背上一凉。
“范司直,魏将军到了。”在对方的灼灼目光下,那厮儿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冲着肩舆里轻唤了一声。
“范司直?”
可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莫不是要跟眼前这位摆谱儿?
厮儿正犹疑着要不要将那轿帘掀开半分朝里瞧瞧,一双手欲伸不伸时,却见一个身影忽而自马上翻身而下,阔步走到了跟前。
厮儿浑身一颤,下意识让开了半分。随着小将军指尖一勾,终是瞧见了轿中的光景。
端端一个瘦弱的白面儿书生,正靠着轿壁睡得香甜,头上的长翅帽歪了半截儿,嘴巴半张着,连流涎都快滴到官服上了也浑然不知。
厮儿这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只道这位新上任的司直,可真是个奇人。听说这位范晏兮范郎君,只因在金明池一事中同张子初一道立下了奇功,才从刑部一小吏一跃而上。
朝廷为了金明池一事还专在大理寺下立了清平司,拨了好些人专查此案,他便是其中一个。可这头一桩公差,竟是这般模样,倒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咬紧下唇憋回了笑,厮儿刚想上前将人唤醒,却不料那将军又忽然两步走到了肩舆后方,支开了后边儿的轿夫,两只臂膀架着轿杆儿猛地一抬,竟是将轿子里的人生生给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