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对方是看穿了他的伎俩,才故意挑人多的地方走。
沈常乐砸了砸嘴,开始佩服起常衮的敏觉来。他本是按照王希泽的计划,先利用魏青疏甩掉常衮身后的那些密探,再将人引到埋伏之处,打算出手干掉他。
这个举动看似十分冒险。沈常乐引他们闯入架阁库,既要保证常衮和自己不会被抓到,又要将魏青疏出手的时机和那些密探的距离计算的分毫不差。但实际上,王希泽之前借着去找范晏兮为由,已经仔细查探过架阁库的地形,并且准确推演出了这样的结果。
沈常乐有时候实在是不得不服气他们这些个儒生,明明一刀一枪都举不来,却能仅凭着一方玲珑心思运筹帷幄。
常衮一路穿过了东华门,往外城而去。他没有减缓速度,反而更加疯狂地带着沈常乐沿着外城城郭开始兜圈子。
沈常乐一开始还算游刃有余。只见他轻盈地跃上了一旁的朱红小楼,冲着正凭栏招袖的姐儿飞了个媚眼,又瞬间鱼跃而下,追随着常衮消失在街角尽处。
但在二人跑了大半个时辰后,沈常乐便开始有些接不上气了。他们由最初的龙奔虎猛逐渐演化成了龟蛞相争,以至于沈常乐在脚下一个疲软,不得不停来驻足喘息的时候,竟被两个互相逐闹的七八岁孩童给撞了个趔趄。
又跑过两条街后,二人此时的速度已经只能用挪动来形容了。沈常乐艰难地重新迈开腿,追随着常衮越过了一排排破旧的荒屋,最后看他如牛喘气地停在了一块将塌不塌的残壁旁。
沈常乐满头大汗地靠在墙上,正要去瞧常衮还打算往哪里去,却不料对方竟不知何时掉头迎了回来,张开双臂一把扑向了沈常乐。
由于跑得筋疲力尽,这一击,沈常乐没有躲开。论身手论速度,常衮都不是沈常乐的对手,可独独只有力气,沈常乐比他不过。
所以他刚刚故意领着沈常乐跑了这么远,是想等对方耗尽行动力后,再发挥出自身优势,造就这致命一击。
沈常乐这下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可已经来不及了。一阵天旋地转,沈常乐清楚看见对方手中的那把刺鹅锥迅速没入了自己的胸膛,带来一片冰寒。
张家的书房里,正在埋头作画的人指尖一个用力,竟将手中的笔从中折断了开来。墨汁滴落在雪白的纸张上,洇出一朵朵墨花,尖锐的竹屑刺破了肌肤,使得溢出的鲜血顺着修长的手指蜿蜒而下。
执笔的人没有去擦拭手上的伤口,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断笔。他只是微微偏过头去,目光透过窗户看向了遥远的夜空。
又是层云遍遮,无月无星,这样的天气总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正巧一阵夜风吹过,哗啦啦鼓动起桌上的画卷,仿佛在提醒着他今夜的凶险。
“阿爹。”
一声怯懦的呼喊,让已经刺入沈常乐胸口一半的刺鹅锥猛然停了下来。沈常乐趁机一脚踹开常衮,从地上滚爬起身。他摸了摸左胸上的口子,还好没伤及脏腑,只差了一寸而已。
常衮回过头,只见傻丫头痴痴地立在二人十步开外,正咬着指头定定地看着自己。
“你跟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乖乖待在家里的吗?”常衮冲她大吼,却意外地没有再对受伤的沈常乐发起进攻,反而转身抱起了那个小丫头片子。
沈常乐被常衮的举动弄得有些发怔。对方明明已占得先机,现在竟要放弃这大好的机会?这丫头是谁,她为何叫常衮作阿爹?
沈常乐朝那半个危房看了一眼,心想这里应该是他二人平时的藏身之处。周围或多或少还探着几个脏兮兮的脑袋,看来是这里聚集的乞丐或流浪汉。外城贫民窟是个三不管地界,里头时常发生杀人劫掠之事,一旦有什么动静,这些游民便会聚集在四周,悄悄观望,想着等凶徒走后再从尸体上捡些剩下的好处来过活。
再瞧那孩子身上,穿的衣服虽然不是太好,却总算干净整洁,至少比常衮身上的破布要来的好的多。常衮竟然把这丫头照顾的不错。
沈常乐越来越好奇这丫头的来历了,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赶紧晃了晃脑袋将这些旁枝末节的考量甩出脑海,重新提起精神。常衮放弃杀他,却不代表他会放弃杀常衮。
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支镖终于朝着对方射了出去。常衮感觉到耳后风袭,抱着傻丫头就地一滚,避开了那只镖,却被沈常乐趁机从身后贴了上来。
沈常乐此时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些。他纵身一跃,整个人攀在常衮的背上,用双手钳住了他的脖子。
常衮大喝一声,摆动身躯往一旁墙上狠撞,想将人甩下来。可沈常乐却如同一块狗皮膏药,任凭对方如何冲撞就是不肯松手,甚至还用双腿钳住了对方的腰身来保持平衡。
胸前的伤口在剧烈的摩擦下火辣辣生疼,冷汗沿着额头唰唰而下迷住了双眼。沈常乐咬牙保持着清醒,并缓缓缩拢了双臂,犹如一条巨蟒打算缠断对方的呼吸。
常衮的窒息感已经快到了极致,他的脸色开始泛紫。就在这场拉锯战即将分出胜负之时,沈常乐却忽然感到手上一痛,常衮怀里的那个小丫头竟是张嘴咬住了他的腕子。
这一咬,彻底冲垮了沈常乐的坚持。他陡然松开手来,和常衮同时狼狈地滚到了地上。那小丫头也猝不及防被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
眼前被撞得金星直冒,沈常乐龇牙咧嘴挣扎了一番,才哼哼唧唧翻了个身。可刚撑起半边身子,却见旁边一个硕大的身形陡然往前爬了两步,超过了自己。
沈常乐重新聚焦了视线,才明白对方想要干什么。
离他面前不到三尺的地方,那柄刺鹅锥凭着惯性往右边滚了两圈,然后就那般直直地停住了。
沈常乐此时也顾不上身上疼不疼了,他奋力伸出手,想去够那把“杀人利器”,却在指尖沾到锥柄的一瞬间被常衮一把捏住了手腕。
咔嚓——咔嚓——
听到自己的腕骨在对方虎钳中发出咯吱声响,沈常乐痛得掌心一推,又将那柄锥子推出去几尺。
常衮见他丢了刺鹅锥,又一个挺身,往前爬了几寸。沈常乐自不会让他如意,翻身死死压在他背上,水鬼一般阻止他前行。
常衮行动被束,反手给了沈常乐一拳,正打在他鼻梁间。沈常乐咬牙哼了一声,用手肘接连捶在对方脊背上。常衮青筋毕露,凭借着一股蛮力用左手猛地将沈常乐从背上扯了下来。只是刚想将人丢开,却不料沈常乐却是看出了他右臂行动颇不自然,一个反踢踢在了刚接上不久的断裂处。
常衮剧痛之下仰天怒吼,拽住沈常乐的头发将人陡然拉近,然后铁坨般的额头用力一撞,将沈常乐撞得眼前一黑,整个脑袋快要爆开似的。
一番赤膊缠斗,二人都没讨得去好处。常衮旧伤开裂,沈常乐脑袋发昏,均一时动弹不得。却在此时,另一个小小的人儿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了身来。
“爹爹……”傻丫头见常衮疼得在地上缩成了一团,过去伸手推他。
常衮哼哧哼哧喘了好久的气,才缓过些神智来。他逆着光见傻丫头蹲在自己面前,心中一动,冲对方缓声道,“去,去把那个东西拾起来。”
傻丫头顺着常衮的指尖看向地面上的刺鹅锥,她懵懵懂懂地走了过去,将那利器从地上捡了起来,牢牢握在手中。
“来,给我。”常衮冲她摊出了掌心。
“别给他!他是在诓你做坏事哩!”鲜血和汗液使得沈常乐不能完全睁开眼睛,他只好眯着双目,一字一字往外蹦。
“你听不听爹爹的话!”常衮见傻丫头停下了脚步,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沈常乐,急切地催促她。
“啊呸,你算哪门子的爹爹。丫头,有没有听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你仔细看看他的长相,再看看我的,便知他根本不是你爹!你可千万别把那东西给他,否则……否则我可就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傻丫头愣愣地问道。
“是啊,你知道什么叫活不成吗?”
傻丫头茫然地看着地上的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来,看我这儿。那东西要是完全刺进人身体里,就比这窟窿再大半寸,然后血就哗哗地往外流,这片地就会完全变成血红色,腥味儿冲天。到时候什么蛇虫鼠蚁都会被吸引来,它们会啃我的皮肉,露出里头的内脏,再把肠子搅个底朝天。”
傻丫头听他说得这般详细,再看他胸前那一片狼藉,顿时小脸一白,往后退了一步。
“别听他胡说八道……”常衮的汉语本就不比沈常乐流利,加上情急之下一时词穷,瞬间没了说服力。
“爹爹……不杀人……”傻丫头一边挥动着小手,一边惊恐地摇着头。
“乖,爹爹不杀人,你把那东西拿来,我保证不杀他。”常衮见她是真的吓坏了,温言安慰道。
傻丫头半信半疑地往前又走了一步,沈常乐还想开口相劝,却不料瞥见那丫头敞开的衣领旁,靠近锁骨的位置上露出了小半个奇怪的图案。
轻薄的羽翼,椭圆的身形,竟是一个蝉纹胎记。
不会这么巧吧……沈常乐半张着嘴,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块小小的胎记,甚至连锥子重新到了常衮的手中也没有注意到。
“小乐!小心!”一声叫喊重新拉回了沈常乐的思绪。他一转头,见自己那几个同伴可算是跟着他一路留下的记号追了过来。
常衮手里的锥子直刺向沈长乐的心脏。可就在锥子没入心脏前的一瞬间,常衮竟看见对方胸前露出了一小片熟悉的刺青。
“你竟是辽人!”常衮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啊呸,老子是宋人!”沈长乐不屑地啐了一口。
说话间,常衮已失去了最后的机会。此时援兵已至,他只能放弃了攻击,拉着傻丫头朝街口跑去。
“快拦住他们!”沈常乐急得趴在地上大喊。
好在常衮此时已然力竭,根本跑不出几丈远。
“休要想逃!”几个汉子很快将他团团围住,纷纷抽出了腰间的手刀。
“丫头。”常衮一把抱起了傻丫头,凑到她耳旁低语了几句。众人见到他手里的女娃娃,以为是常衮挟来的人质,一时未敢动手。
谁料耳语过后,常衮竟是一把将那女娃给推了出去,紧接着虎躯一横,挡在了几人的面前。
几个人微微一愣,左右互瞧了一眼,却见大伙儿均是一脸茫然,无人作出反应。沈常乐见他们愣着,气得又喊了一句,“别让那丫头跑了!”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这女娃娃竟和常衮是一伙儿的,连忙架起手中的箭弩,挥开刀剑朝着常衮攻了上去。
“快跑!朝街上跑!”常衮回头冲着傻丫头喊道。
傻丫头见这些人拿着兵器气势汹汹的样子,也是怕到了极点。但这些天的相处,她俨然已将常衮当做了唯一的亲人,不舍得就这般离他而去。
“跑啊!快跑!我一会儿就跟来!”常衮嘶吼出声,雷鼓般的叫喊让傻丫头浑身一震,终于跌跌撞撞朝街道上跑去。
沈常乐此时踉跄着从地上爬起了身来。刚要上去追,却见常衮竟是一把抱住了路边的表木,使出浑身力气狠命一拔,将那脸盆粗细的表木连根拔了出来。
紧接着就是一阵疯狂的攻击。常衮挥舞着臂间的木桩,狠狠扫向面前的几人。他们没想到这个辽人如此彪悍,连地上的表木也能利用,最后还是沈常乐拾起了地上的一把弩机,砰地一下对准常衮的大腿射出了一箭,这才让他膝盖一沉,矮下了身子。身后两个汉子连忙上前将他压住,却还差点被他挣脱了去,最后几人联手,将常衮手脚同时绑了,这才将人制服。
“一切都结束了。”沈常乐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常衮冷笑一声,缓缓抬起了头来,“不,还没有。”
☆、劝君莫打枝头鸟
常衮的话让沈常乐皱起了眉头。他一脚踹在常衮肚子上,将人重新踹低下头去,再命人将他绑牢些。
沈常乐不是王希泽,揣摩不出这话中的深意。他不知道的是,常衮故意带着他在外城里兜圈子的时候,已经又引来了新的一批清平司密探。
常衮很清楚,自己无论使出什么手段,从来都没有成功甩掉过这样一批人。他们与之前那三方蠢货不同,就像是无处不在的蚊蝇,时刻围绕在常衮的周围。从乘着肩舆的达官贵人到衣衫褴褛的贩夫走卒,就算常衮甩掉一批,不出两个时辰,就会有人重新盯上他。
常衮不知道这些人是何方神圣,但他能猜出对方的目的。刚刚一路而来,他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势力在重新逼近,所以这会儿傻丫头如果往街上跑,必定会惊动那些人。
沈常乐此刻已经重新跃上了高高低低的房顶,去寻找那丫头的身形。小孩子跑不快,何况还是个有些痴傻的孩子。沈常乐很快在一家酒楼前找到了那孩子的身影,只见她瞪大了眼睛不断地回头张望,似乎是在寻找常衮有没有跟上来。
沈常乐身旁的两个人已经打算往下跳了,但眼尖的沈常乐却发现了不对劲,伸手拦住了他们。
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出现在了傻丫头的视野里。她抬起双眼,看到一个眉目秀丽的书生正对着自己笑。
“我们见过的,对吗?”张浚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将它塞到了傻丫头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