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初就如同他喉咙里的一根刺,拔不出也吞不下,只能生生忍着。直到对方半年前回到了京城,开始寄情于画,他画一幅,张浚便收一幅。因为张浚始终相信,他们之间的恩怨,尚未完。
☆、初遇敌手楚汉争
“难为子初兄还记得我这个手下败将。”
张浚重新回到了自己座上,双手握拳置于膝前,脖子高昂背脊笔直,仿佛一只高傲的孔雀。他慢慢转动眼珠,从王希泽戴着面具的脸看到脚跟,再从脚跟转回脸上。
“德远兄哪里的话,想当年楚霸王力拔山河,高祖也曾一度是其手下败将。可到底天时不与,地利不倾,让他横死在了乌江。可见,有些事不到最后,谁也预测不到真正的赢家。”
王希泽这话听上去谦虚,实则是将他自己比作了胸襟坦荡的英雄,却将张浚比作那行事下作的小人。
张浚没想到,传言里温良恭谦的张子初竟也会这般绵里藏针。他微微一笑,指尖快速在膝盖上敲点了几下,道:“只可惜,楚霸王乌江自刎,到底也算死得痛快。若换做我是刘邦,一朝捏住敌人七寸,定要像吕后对付戚夫人那般,慢慢折磨她,才算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可这等妇人手段,未免有失丈夫胸襟。”方文静见二人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忍不住插了一嘴。可谁知这话偏偏又戳到了张浚的痛处,只见这位清平司司丞面色一沉,冷冷朝他射出两把眼刀,弄的方文静尴尬无比。
方文静咳嗽一声,连忙转过了头去,又见站在下人身后的周全正冲他挤眉弄眼,才想起对方是来送点翠簪子的,赶紧挥手让人带进了后院。
婢子拿着匣子进了闺房,正瞧见一甜美人儿端坐在铜镜前,专心摆弄着手里的一件衣裙。见婢子进了门,一回头,欢愉地站起了身来。
“是不是我托爹爹买的簪子到了?”
“可不是嘛,听说这东西现在千金难求,也就咱们家爹爹有本事,能弄得来。”
“那当然,也不看看这汴京城里还有哪家小娘子能称得上这东西的,就那些个庸脂俗粉,她们配吗?”一旁贴身伺候着的丫头咯咯笑着。
“就是就是,单看这张子初都选中了咱们家娘子来入画,就知道论样貌论才情,谁高谁低了。我听说那李秀云三番两次去了张府却是无功而返,怕是伸长了脖子往人家身上贴也没沾到这光哩。”
“那李秀云就是个扫把星,张子初碰到她也算倒霉,脸都给连累毁了,当真可惜得紧。”方若甜嘟着嘴鼓囊道。
“怎么?难道我们家小娘子也对那张子初有意思?”
“呸,容貌都残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快把东西拿来我瞧瞧。”方若甜迫不及待地从婢子手里接过了那首饰匣子,只刚一打开,就尖叫出了声儿。
两个婢子上前一瞧,也跟着尖叫出来。只见方若甜手中的匣子里,血淋淋躺着一只死去的翠鸟,鸟身上还穿透着那根玲珑精美的点翠簪。鸟喙泣血,双目圆睁,好似有什么冤屈想要诉说一般,紧紧盯着面前锦缎绫罗的女子。
“小娘子……这……这……”
“啊——啊——”方若甜反应过来后将那匣子啪地甩了开去,可手上已经沾染的鲜血却如同附肉之蛆,怎么也甩不掉了。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门外的厮儿听见了尖叫声夺门而入,见到地上的死鸟也是吓了一跳。
“这东西是谁送来的!不要命了嘛!”婢子忙不迭地将方若甜护在身后。
“这……这是宝德轩刚送来的啊,掌柜的还在外头候着呢。”
几个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手足无措。
正厅里,张浚和张子初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聊的大多是些太学往事,均由张浚主动提起的。
“子初兄可还记得,内舍试那次,院士出了个刁钻无比的题目。”
“自然记得。那是庄子外篇的议题,论的是天道。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这种题目,着实不好答。”
“可子初兄却用一句‘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道尽了其中真理,实在是高明。”
王希泽谦虚地摆了摆手,又抿了口茶。他可说不出张浚当时写了些什么,他随大哥远放北地的那一年,还不知道太学里有张浚这号人物呢。幸亏他早早让郑居中查清了此人的来历与脾性,否则刚见面第一句便要露馅。
“那次,听说还出了一篇奇文,从天骂到地,从北骂到南,偏偏又字字珠玑,文采斐然。可惜那篇文章后来被夫子一气之下给烧了,我等无缘拜读。不知子初兄可读过这篇奇文?”
王希泽动作一顿,缓缓抬起了头来。
从他第一句话开始,王希泽就知道他在试探自己。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试探的竟然是“张子初”这个身份,更没想到他还提及了自己的文章。他是怀疑了自己是王家之人吗?……不对,他应该还没这么大本事。
“德远兄该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如今已是忌讳。”
连一旁的方文静都听出来张浚问的是谁了。需知王家当年是犯了官家忌讳,被皇帝亲自下旨抄家的,此时在他府中提及,未免敏感。可他刚要劝阻,那张浚却再一次不给面子地打断了他。
“你忽然放弃科考,也是因为王家?”
王希泽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想他隐约知道这个答案。六年前,科考之际,大哥的遗躯应该正好运回东京,他和希吟想必也被认为一同殁在了燕北之地。
“爹爹,小娘子那儿出了点事端,您要不要过去看看。”女使的匆忙来报暂时解了王希泽的危机。
“什么?!”
方文静一听宝贝女儿有事,急匆匆拎着衣摆往后院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这两个让人头疼的年轻客人,又回过头来看他俩。
“方尚书既然有事,我等便先告辞了。”王希泽说着单手作了个揖。
“好好好,你们几个,替我送送二位郎君。”方文静见他俩一前一后出了正厅,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尚书府大门前,并排停着两顶轿子。
王希泽径直走到自己的轿旁,一转身,见张浚还跟着自己,忍不住眉头一皱。
“子初兄还未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王希泽有些心烦意乱。张浚手上的线索明显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他企图用一些过往的小事和刁钻的问题让自己露出破绽,甚至故意当众揭开张子初心中那道名为“王家”的伤疤。
他为何会怀疑自己不是张子初?明明连冯友伦和范晏兮都未能察觉出什么来,反倒是他一眼看破了天机。莫不是真印证了那句,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子初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张浚不依不饶地问着。
王希泽一猫腰钻进了轿子里,随着轿子的离开,他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来,“你该庆幸的是,王家子弟早早离开了太学,不然你我怕也只能退居二三了。”
对付既聪明又难缠的敌人,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一招戳中他的死穴。
这话本来从张子初嘴里说出尚算自然,可王希泽这般自己夸自己,确实有些过于无耻了。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透过轿帘去打探对方的反应。
张浚此时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候在轿旁的厮儿从后头见到自家郎君微微颤动的背影,一时犹豫着该不该唤他。但就在他以为张浚快抑制不住满腔怒火的时候,却见他忽然发出了一连串的轻笑。
紧接着,轻笑变成了仰天大笑。尖锐的笑声如同吟啸般直达天际,让听的人浑身发怵,止步不前。
就在此时,一个鬼魅的身影从天而降,直落在张浚身旁。
“张司丞,我们查到那个捞尸人的身份了。”
“说。”张浚松开拳头,让深陷的指甲慢慢撤离掌心。
“那人叫林飞,曾是天武军中的老将,以前一直跟在陈宁将军身边。只是七年前在天启堡,陈宁忽然以违抗军令的罪名将他逐出了天武军,自此下落不明。”
“是吗?这消息倒是有点儿意思。”
“这东西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解释。”方文静将手里带血的匣子没好气地甩给了面前的人,周全打开一瞧,顿时一惊。
“这……这是什么……”
“我还要问你呢!差点没把甜儿给吓出什么好歹来!”方文静一拂袖子,很快冷静了下来,“这东西除了你,可还经过什么人之手?”
“没有啊,是我在店里亲自检查了才装盒的……”周全忽然想到了什么,嘶了一声,“是了,是刚刚那怪鸟儿!”
“怪鸟儿?”
“对,就是它!只有它叼过那盒子!刚刚就是咱们从树上拿回首饰的时候张子初才被那只巨鸟给啄伤的!”周全一拍脑袋,将刚刚街上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地同方文静说了一遍。
“主翁,这事儿有些邪门儿啊。”
“是有些蹊跷……”方文静听罢皱起了眉头。鬼神之说向来仁者见仁,可他们毕竟是凡尘俗子,谁也没把握这东西就当真不存在。
“可不是,街上好多人都亲眼瞧见了。那巨鸟身披霓裳,尾曳华羽,说是传说中的凤凰也不为过。若是将它作成点翠之物,那可当真是无价之宝。”周全搓着手嘿嘿一笑,仿佛已经将那神鸟纳入囊中一般。
“这事儿怕还有内情,切不可轻举妄动。”方文静可不会被眼前这点摸不清看不透的利益冲昏了头脑,他捻了捻胡须,冲周全吩咐,“那个陈充,在典狱司可招了些什么?”
“那个腌臜蠢材,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典狱司的人,如今手段是越来越不行了。”周全提到那陈充就来气,恨不得即刻给他安个罪名,拖到菜市口一刀砍了。
方文静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沉吟了片刻。可还没等他想出个对策来,却又有下人来报,说是门外有人求见。
今日怎地如此多事?
方文静想着,不耐烦地问,“又是谁啊?”
“回主翁,是军巡院的陆院使。”
“……”方文静一听,便知事情不大对头,他赶忙迎到了门前,果见是军巡院的陆明杰亲自到访。陆明杰虽只是个小小军巡院右使,可在这开封府中的权势却不小。京城中,但凡风火、争斗、盗贼与刑狱审讯等事,都需军巡院插手。
“方尚书,忽然到访,给您添累了。”
“陆右使哪里的话,快快请起。”方文静笑脸迎了上去,客气道。
“方尚书,那下官就直接开门见山了,若不是情况特殊,我也不会亲自跑这一趟。”陆明杰连门都没来得及进,只将方文静请到了一旁僻静处。
“出什么事儿了?”
“是那陈充……那陈充,莫名在狱中消失了。”
“什么?!消失了?”方文静这一听往后连着踉跄了两步,一把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你说陈充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今个儿一大早,我让节级偷偷带着几个牢子去提他受审,人去了一看,却见牢房空空如也,可门窗锁链,一丝一毫也未损。”
陆明杰顿了顿,又道,“而且,更邪门儿的是,人没了,那牢房的草堆里,却多了好些鸟羽和铜钱……”
“鸟羽跟铜钱?”
陆明杰说罢悄然递过来一帕方巾,方文静打开一瞧,果见里头有些斑斓羽翼和几串铜钱,钱币皆是宣和通宝,小平上陕,书体瘦金,捧在手里掂量一下,竟有一贯之多。
“我当下便让人去拎几个猎户回来问话,可那些贱民好像得了什么风声,竟是全躲到山里去了。附近的村民说,他们之前似乎在山里捡了好些铜钱回来,说是神鸟所赐。”
“神鸟所赐?那些愚民的话可信吗?”
“可陈充的确在牢里凭空消失了,我就想着,莫不是那只神鸟拿了钱来赎人?”
见方文静沉吟不语,陆明杰咳嗽一声,话头一转,“我看不如我亲自带人去那山里查一查,就算找不到所谓神鸟,也得将那些个贱民揪出来。”
“不,这事儿你直接插手有些不合适。点翠一事毕竟不得张扬,不能把事情闹得太大。”方文静明白对方的急切,如果真有灵鸟散财,岂可便宜了那些猎户?但陆明杰和自己的身份太敏感,他可不想因为对方贪一点小财把自己也置于险地。
方文静随后将今日所发生的事与他匆匆说了一遍,陆明杰听后大惊失色,不禁对神鸟之说又深信了几分。
“那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
“这样吧,你借些人手出来,让周全使唤着暗中去查,等查出些线索来,你再插手不迟。” 说到底,方文静也舍不得善罢甘休。点翠这门生意向来是一本万利,何况如今经由张子初阴差阳错带火了京城的风气,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放手不干了,教他岂能甘心。
“好,方尚书要多少人,尽管同我说。”
“那就有劳陆右使了。”
☆、谁家娘子即尔谋
张浚已经坐在架阁库的偏房中足足有半个时辰了,可连魏青疏的影子也没见着。
他知道对方是故意的,所以他也并不着急。冲着一旁侍茶的小童招了招手,示意对方替自己换一杯热茶,张浚又低下头去看手里的画册。
“不知张司丞来访,怠慢了。”
张浚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魏青疏负手而入,俊朗的五官中透着军人特有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