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
再往前走上几步,方若甜竟隐隐听到了几句哼调。
这地方一旦有了人迹,便觉得安全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草木,朝着那声音的方向寻了过去。不多一会儿,果见河滩旁架着一堆柴火,上头还烤着鱼肉,香气四溢。而哼着小曲儿的人却是一个站在溪流中沐浴的浑身□□的男子。
虽只隐约瞧得见背影,可躲在树后的方若甜仍是羞得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双目。眼睛虽蒙住了,却仍管不住自己的心思,反复想着刚刚看到的那挺拔英姿,越想,便越将指尖露出了一缕缝隙,面红耳赤地想偷偷再瞄上一眼。
这一瞄,可不得了。
刚刚那只硕大健美的灵鸟咻地一下准确地落在了男子抬起的左臂上,亲昵地侧头蹭了蹭他。男子的侧颜在模糊的火光映衬下显得那样飞扬洒脱,加上唇边勾勒的顽劣笑容,很难不让方若甜这般的妙龄女子春心荡漾。
“阿夜啊阿夜,怎么大鱼没上钩,反倒先惹来了小鱼苗。”
河里的人不知鼓囊了一句什么,方若甜本能地想凑上前些听个清楚,却忽闻哗啦一声,河里的人如同变戏法一般顿时失去了踪影。
方若甜揉了揉眼睛,自树后走了出去,可河水里除了几圈涟漪,什么动静也没有。就好像刚刚那男子只是她的一缕春梦,风一吹便烟消云散了。
“奇怪,人呢?”方若甜仍不信那男子只是幻觉,又往前行了几步,却忽然听闻背后传来一声啼鸣。
是了,那鸟儿!
欣喜地刚要回头,陌生男人的气息却一下子自背后笼罩了她。顺势而来的手臂一下子越过了她的肩膀,绕住了她的脖子,温热的呼吸自耳旁喷来。
“咦?你身上的味道好香。”男子的声音也带着些痞气,但很好听。
方若甜就这么站在原地,任由身后的男人在用鼻尖一下一下在自己身上嗅着。她低头盯住环绕着自己的那根结实的臂膀,感觉到自己双颊变得越来越烫,几乎要熟了一般。
“哈!找到了!在这里!”男人欣喜地喊出声来,紧接左手在她腰间一拽,从锦带上拽下了一个绣囊,自里面翻出了两个已经冷掉的芙蓉饼。
那是方若甜顺手从家里带出来的,是怕自己走饿了好用来果腹。她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刚刚指的是这糕饼的香味儿,不高兴地撅起了小嘴。
方若甜想要回过头去看那人的脸,可却被他制止了。男人一只手按在她的头顶上,像是对付雏猫儿一般防止她乱动,另一只手则从绣袋里掏出了芙蓉饼开心地啃了两口。
“放开我!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如此无礼!”方若甜见他将自己晾在一旁只顾吃得畅快,千金脾气渐渐上来了。
沈常乐狼吞虎咽塞下了最后一口芙蓉饼,继而打了个饱嗝儿,“小丫头脾气倒是不小。我呀……我是你山神爷爷!”
“你胡说!哪里有神仙是你这般贪吃的!”
“贪吃怎么了?本仙不但贪吃,还好色哩,看我这就抢了你回去!”沈常乐故意吓唬她道,却见方若甜猛地一张嘴,作势要朝自己臂上咬。他迅速将两指贴近了对方的脖子,在当中第三个指位上轻轻一捏,人便恍惚着软倒了身形。
沈常乐蹲下身来,看着地上晕倒的人儿嘿嘿一笑。既然这小鱼主动送上了门来,若不加以利用一番,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想到这处,一拍掌,扛起地上的人哼着小调又往林子里走了去。
☆、智计相诱解危机
丑时刚过,正是一天之中人最困乏的时候。范晏兮揉了揉肿胀的双目,狠狠打了个哈欠。他朝着四周看了看,大多留下来值夜的文吏都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魏青疏也单手支着脑袋,呼吸绵长。
范晏兮咽了口口水,提起衣摆小心翼翼地绕过面前的案桌,然后一步一步,尽量悄无声息地朝门外走去。
在经过魏青疏身前时,他尤其紧张。只见对方陡然晃了下脑袋,吓得范晏兮赶忙一猫腰趴在了地上。良久之后未听得有什么动静,也不敢抬头,直接手脚并用爬出了库阁。
好不容易到了约定的墙角下,范晏兮按照纸条上所写的先用力敲了三下壁砖,再轻轻喊出一句,“绿绶藏云帔?”
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墙壁另一面传来,“乌巾换鹿胎。”
“黄泉六个鬼。”
“今夜待君来。”
范晏兮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自己好端端一个大理寺司直,为何沦落到做贼一般半夜三更蹲在墙角同人对暗号。
“消息打听到了吗?”对方开门见山地问。
“没有……魏青疏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地牢。”
“不用跟我解释原因,我只负责传递结果。”那人顿了一顿,又加上一句,“司丞给你的时间只有五天。”
五天……魏青疏当初给他的半月期限好像也就剩下了五天。
“那,如果五日内我没有打听到呢?”
“清平司不需要无能之辈,五日后我会再来。”
“……”对方似乎已经离开了,只留下范晏兮傻愣愣地蹲在墙角下。他缓了缓神,正打算起身往回走,忽然看见地上出现了一双靴子。
那双靴子让他眼皮一抽,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便从头顶上传了过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魏青疏冷冷地看向他,只见他双手不知所措绞在衣摆上,就像是小孩子犯错被抓了现行一般。
“我……我出来上茅厕。”范晏兮从来不会撒谎,他编了一个最蹩脚的理由。
“巧了,我也正要去茅厕,那一起吧。”魏青疏一伸手,不由分说地将人拎到了茅厕前,和他一人一个占了相邻的两个坑。
“你能不能把头转过去,我不习惯有人这么盯着我。”范晏兮撩开蔽膝,支支吾吾道。
“都是男人大丈夫,有什么不能看的?”魏青疏倒是无所顾及,哗啦啦就尿了一大泡。他随即整理好衣裤,走到外头抱臂候着,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尿啊。”见范晏兮没动静,魏青疏不耐烦地回头催促了他一声。
……那也要尿的出才行。范晏兮本来就不是出来上茅厕的,加上被魏青疏这么一吓,原本的一点尿意也没了。
一盏茶过去了,范晏兮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茅坑里。他的双腿已经有些发酸,但却一步也不敢挪动。好在魏青疏没有再催促他,只是守在门口似乎非要等个究竟,又或者是在等自己主动招认事实。
就在范晏兮思考着他出来之前为什么不多喝些水的时候,救兵来了。
“将军……”报信的斥候在茅厕门前找到魏青疏时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他见到自家将军似乎在守着茅坑里的一个书生,十分不解地朝那个后脑勺多看了几眼。
“什么事?”
斥候在魏青疏耳旁低语了几句,紧接着魏青疏就疾步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停地训斥着那名斥候,看起来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但无论如何,他这一走,倒让范晏兮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或许还可以趁着魏青疏离开的这个空档去一趟牢房,打听打听消息。
范晏兮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扶着门往外走,却又听远处传来一声叱喝,“范晏兮,给我站回去,尿不出来不准走。”
然后范晏兮就看到两个士兵朝他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杵在了茅厕门口。
……于是他只好又站了回去。
魏青疏接到消息,说他们又跟丢了苏墨笙。
这消息让他十分恼火。他明知道那个苏墨笙有问题,却始终拿捏不到他的把柄。若不是知道了张浚存心拿他当枪使,魏青疏也不会一改平日的冲动,尚坐在这里翻看案牍。
这次,韩世忠说苏墨笙半夜独自一人抱着琴离开了瓦舍,去往东郊练琴,连厮儿也没带上一个。而就在他们跟进了东郊密林,眼瞧着苏墨笙坐在林中抚琴弄弦之际,竟不知从哪儿飞出来一群翠鸟,着了魔似的攻击将士们。
等他们驱走了鸟儿,本坐在地上抚琴的琴师也跟着不见了。
“翠鸟?”魏青疏听到这里的时候脚下一顿,重复了一句。
这些日子东京城里似有传闻,说有什么灵鸟作祟。有些人家枕下出现了带血的鸟羽,有些听到半夜不消的哀鸣,甚至还有说自己被灵鸟托了梦的。总之,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魏青疏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只觉得是百姓闲来无事,以讹传讹。
“那些扁毛畜生着实古怪,就似乎是被那苏墨笙琴声所惑一般,特地出现来帮他解围的。”斥候怕魏青疏怪罪,把事情说得越发玄乎。
“那便去找,把林子给我围起来找!”魏青疏揉着太阳穴吼出一句。他连日疲劳,也是心烦得很。
“是!”
“等等……”魏青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忽然闪过,他缓缓放下了手来,回头看向了跟在身后的斥候,“那个张子初前几日是不是也被什么灵鸟啄伤了?”
“好……好像是。”
魏青疏冷哼了一声。这么巧,跟金明池有关的两个人又同时牵扯到了一起。他想起昨日里张浚提到张子初的反应,阔步走向了院外。
张浚是在寅正得到消息,说魏青疏亲自带了人马去了东郊,目标是苏墨笙。他匆忙派出探子去跟,可又觉得不放心,最后决定亲自去看看。
只是轿子已经出了东水门,探子又为他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说是张子初一大早受诏进了月照宫,为的是去画最后一幅美人图。
上次尚书府一行,张子初碰巧伤了手臂,因此张浚没有亲眼见到他作画,这一次,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停轿,回头往禁中走。”张浚想了片刻,对轿夫下达了命令。绿呢暖轿一个转弯,重新朝着城里行去。
等张浚匆匆赶到月照宫前,日头刚好照亮了歇山顶上的屋脊兽,为首的仙人骑凤在零碎的阳光下闪耀出醉人的光泽,仿佛随时要驾凤西去一般。
“什么人?胆敢乱闯宫闱?”守殿的侍卫毫不犹豫地拦下了未着官服的张浚。
月照宫乃是嘉德帝姬赵玉盘所居之所,别说张浚如今贸然前来,就算是受诏入宫,像他这样的外臣,也需处处按照礼制行事方可,断没有这般乱闯的道理。
但张浚此刻顾不得这许多,他知道那个人此刻就在里面。他只需要趁他作画之时稍稍看上一眼,便能清楚这个“张子初”是真是假。
“在下清平司张浚,有急事需拜见帝姬。”
侍卫眉头一皱,心道这厮怎地这般不懂规矩。刚要开口盘问,却见对方从腰间解下来一块鎏金腰牌,上头用俊逸瘦端的字体刻着“宣和中秘”四字。
侍卫见到那腰牌,心中一惊,赶紧俯身跪拜。他认出来这金牌是当年官家赐予蔡相的,持此牌者可自由出入宫闱,不受约束。想当年蔡京身挂此牌是何等风光,禁中大小宫房无人能拦他。虽然现在人不在其位了,腰牌却还管用的。
“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吧。”张浚冷着脸步入了宫中,可刚走到池塘廊下,却见张子初陪着帝姬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看来,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驸马此时没有陪在帝姬身旁,听说这二位的感情并不太好。张浚眯起眼,见帝姬看到了他,却转头在张子初身旁耳语了几句,似是说了什么揶揄的话,让张子初显得颇为尴尬。
“我说是谁有这等面子,能随意进的了我这月照宫,却不想是张司丞。”
“小臣有失礼数,望帝姬恕罪。”张浚俯身一拜,眼神却瞥向了一旁的张子初,“臣下冒失求见,只有一事相求。”
“哦?所为何事?”
“不知小臣可否有幸,能一睹张大才子的真迹?”张浚盯着王希泽脸上的面具问道。
听罢这话,帝姬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匆匆来此,就是为了看这幅画?”
“是。”张浚见帝姬身后的一排女使也跟着掩面而笑,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的窘迫,现在什么也比不上他想要验证此人身份的急迫心情。
如果面前这个人不是张子初,那么显而易见,他就是金明池一案的幕后主使。
“子初啊子初,看在张司丞如此执着的份上,你就让他得偿所愿吧。”
王希泽微微一笑,上前道,“其实德远兄也不必如此着急,想看画,随时去我府上找我便是。”
怕到时候你敢不敢拿出来还是一回事,张浚心想。他甚至怀疑,上一次‘张子初’伤了手臂也是他故意安排的,为的就是不让自己识穿他的身份。
可他上一次忽然造访尚书府,连方文静也吓了一跳,如果对方真的事先知道了自己的动向,那么更说明这个对手不容小觑。
张浚见他从怀中掏出了那幅画来,暗自屏住了呼吸。
他伸手接过那幅画,缓缓展开画卷,一副生动的美人图展现在他面前。那上头的一笔一墨,一勾一勒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张子初的手笔,没有错。
张浚惊诧地抬起头来看向了那张冰冷的面具,然后再低头反复确认。怎么可能?!之前的通缉画分明不是张子初的真迹,这么说来,那幅画是他让旁人替他画的?可为什么?
“张司丞可欣赏完了?”王希泽在面具下露出了得逞的笑容。这幅画确实是张子初所画,不过是在半年前画的。
张子初从不画女人,这一幅鲜为人知。如果不是冯友伦告诉他张浚找范晏兮问话之事,他还不知道对方竟是从他的画里看出了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