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漂亮的后翻,沈常乐双掌赫然一合,竟是夹住了对方的剑,“嘿嘿,你爷爷我在残家剑下撒泼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喝奶哩。”
这当然是玩笑话,实际上沈常乐也比杨客行大不了几岁。但这种话听在杨客行耳朵里无异是对方在小瞧自己。
他试着转动剑柄,连抽了两次都没有把剑从对方手中抽出来。正是气极时,却忽然想起从莘老那里听说这厮之前受伤的事。杨客行的目光落在了他胸前略显臃肿的地方,猛地抬脚一踹,果见沈常乐疼得一弯腰,陡然松开了手。
杨客行趁机跳起身来,挥剑斩断了高处盛着火焰的巨大灯盏。盏中流火急坠,眼瞧着就要砸伤了人,沈常乐赶紧借力一跃,伸手托住了那火焰盏,将它放在了地上。
“直娘的。”沈常乐吹了吹被烫得冒烟儿的掌心暗骂一句,再抬眼时,人已跑出了三丈远。他拔腿欲追,却不料一个长老模样的祭祀忽然横在了他身前,伸手将一条红色的缎带搭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地开始围着他绕圈。
越来越多的信徒聚了过来,跟随着长老的步伐。他们手里无不捧着一盏灯烛,无数烛光在沈常乐面前来回晃动,晃得他头昏眼花。
“什么玩意儿!起开起开!”
“沈哥,他们似乎在邀你入教哩。”
“去你奶奶,还说风凉话?快追人去!” 沈常乐一把扯下了脖子上的红带子。那些信徒见状砰然伏倒在地,将头扣在了紧紧交叠的双手上。沈常乐看着面前跪得密密麻麻的红衣裳,禁不住头皮一麻。
这一耽误,杨客行已经重新回到了少女身旁,拉着她从庙宇后门逃了出去。
他们一口气跑了半里路,直到少女气喘吁吁再也支撑不住了,杨客行才停了下来。
回头观望一阵,好在那些追踪者暂时都没有跟上来,应该是被袄教的人给拖住了。
“哈……哈……”少女大口吸着新鲜的空气,双颊染得酡红,“客行哥哥,好好玩呀,我好久没这么跑过了。”
“傻丫头,以后你什么时候想玩都可以。”杨客行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然后正色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得想办法出城。”
他担心的是,他们会在各个城门处都安插眼线。
“我们要离开京城吗?”少女听他这么说,惊诧地瞪大了双眼。
“嗯,京城现在不安全。”杨客行牵起她想走,却见她止住了步伐。
“不,客行哥哥,我们不能走。”
笑容渐渐从少女的脸上消失了,她用手指包裹住了胸前的半个玉蝉坠子,轻轻摇了摇头,“其实那日在地窖外,我都听见了。”
☆、他乡所遇非故知
杨客行脑子里嗡地一声,身形不稳地朝后退了两步。
她听见了?她听见了什么?
杨客行刚张口要问,却被一阵鸾铃声给打断了。他看见一辆厌翟车自左而右行来,赶紧拉着吕小凤往旁边让了让。
右掖门街是衙内女眷出入常用之道,与禁内只有一墙之隔。普通百姓走在这里,若是遇见了车马都得规矩避让,以免冲突贵人。杨客行按了按吕小凤的脑袋,示意她低下头去,却不料就在此时,吕小凤一直抱在怀里的猫儿不知是不是受了鸾铃的诱惑,竟是扑腾一下窜了出去。
“啊——猫儿……”
车轮声已经很近了。吕小凤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朝前一扑,护住了即将被车轮碾压而过的小猫。
“小凤!”
随着杨客行一声大喊,车夫急忙勒住了缰绳。马儿嘶鸣着抬起了蹄子,杨客行赶紧一把将吕小凤拉了回来,这才没有被马蹄所伤。
“什么人胆敢冲撞太子府车驾!”随行的金吾卫立刻围了上来。吕小凤听闻叱喝,浑身一颤躲进了杨客行怀中,杨客行边护着少女,边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客行哥哥,我是不是闯祸了?”吕小凤怯懦地抬起脸问道。
“没有,别担心。”杨客行安抚着少女,只见其中一个金吾卫靠近了车舆旁,冲着里面的人说了几句。
“算了,小事而已,让他们走吧。”车舆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让吕小凤微微一愣,犹豫地皱起了眉。
“这怎么行!”紧接着,一个女使模样的中年妇人从车中钻了出来。她一脸刻薄地打量了一遍杨客行和吕小凤,然后冲着几个金吾卫吩咐道,“这样胡乱在街上冲撞,若是伤了人怎生是好。何况如今贵人已受了惊吓,总得给他俩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知道分寸。”
“可是……”金吾卫又朝着车里看了一眼,却见里头的人没了声音。
“我家贵人是心地好,但也不能胡乱纵容刁民。你们两个,且把他们送去街上的军巡铺,交给铺兵处置。”
女使颐指气使地瞪了金吾卫一眼,金吾卫见状也不敢再说什么,只上前来想要去拿杨客行二人。
杨客行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其实就算到了军巡铺,也不过是罚些钱了事,但坏在他和吕小凤的身份如今见不得光。而且一旦暴露行踪,莘老那里定会很快收到风声,届时再想逃就不容易了。
金吾卫走到了杨客行面前。杨客行目光一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拉起吕小凤就跑。
就在这时,又有追踪者围了上来。二人前路被堵,后路被截,还有几个金吾卫正拔刀相向,可谓四面楚歌。
杨客行算了算,人数又比刚刚多出了一倍。他转头看了眼正站在车上尖叫的女使和一脸惊慌的车夫,陡然拉着吕小凤闯到了鸾车前。
“快上车!”杨客行一剑挑翻了护在鸾车旁的两个金吾卫,对吕小凤大喊了一句。他将手臂在她脚下一撑,让人爬上了那辆鸾车。车上的女使见了欲伸手将人推下,却不料先一步给杨客行扯了下来。
杨客行毫不客气地拽着她的脚腕用力一甩,将女使狼狈地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他又掣肘一击,将车夫撞了出去,自己则坐在驾座上驱起了车来。
“驾——”杨客行一声叱喝,车轮开始急速滚动,载着二人使出了街道。
“来……来人啊!有人挟持太子妃啦!”身后的叫喊声越来越小,杨客行心中也越来越乱。那个女人刚刚喊了什么?太子妃?
鸾车内,两个女子面向而坐。
“请问,是朱琏姐姐吗?”吕小凤试探着伸出手去,她看不见对面那个盛装打扮的女子正惊恐而警惕地打量着她,在她问出口的一瞬间面色由煞白转为了青紫。
“你是……小凤妹妹?”
“朱琏姐姐?你真的是朱琏姐姐?”再次听到对方的声音,让吕小凤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她欣喜地伸出手去在空中摸索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将手伸过来与她握住,才完全安下心来。
朱琏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她和吕小凤是一年前在采女大选上认识的,那时吕小凤十六岁,朱琏十八岁。
“吕家不是已经在颍州……你怎么会……”朱琏欲言又止,方语气一变,开心地握了握对方的手,“还好还好,妹妹你活着便好。”
吕小凤微微一笑,双颊染上些红晕,“此事说来话长,多亏了客行哥哥,是他救了我。”
无神的大眼睛透过车帷看向了驾座,朱琏双眸一转,心领神会,“原来是他,怪不得。当初你为了他放弃大好前程,也算是没看错人。”
吕小凤放弃前程?为了自己?
她是什么意思?
杨客行听到了车里的对话,心乱如麻。吕小凤如今尚为朝廷钦犯,被人识破身份已是不妙,何况还是这位准太子妃。
他驱着马车跑出了几条街,在确定已经甩掉身后那批追兵后,才将将勒停了车舆。
“小凤,下车!”杨客行撩开车帘,看向了车里的两个女子,最后将目光停在了朱琏的脸上。
“朱琏姐姐。”吕小凤率先开了口,“我如今已是朝廷钦犯,还请姐姐今日就当没见过我,大恩大德妹妹来日再报。”
朱琏愣了一愣,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杨客行腰侧的佩剑,笑道,“妹妹胡说什么呢,姐姐怎会害你,你们快走吧。”
“多谢太子妃。”杨客行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相信这个朱琏。毕竟她和吕小凤以姐妹相称,应该不会害她。
可就在二人转身欲走时,朱琏又唤住了他们。
“等等,你们此下是要去哪里?”
“出城。”
“去陈府。”
两个人给出的却是不同的回答。杨客行诧异地看向了吕小凤,只见她拉着自己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客行哥哥,总有些东西要物归原主的,对不对?”
吕小凤的手摸上了脖子的玉佩,杨客行见她如此执着,只好作出了让步,“那把东西物归原主后,你就要即刻随我出城,好吗?”
“嗯!”吕小凤见他应承了下来,高兴地点了点头。
“刚刚……似乎有人在追捕你们。而且你们还打伤了金吾卫,无论是出城还是在城里,都不会太安全。”朱琏眼珠子一转,提议道,“我身上有太子府的金牌,这车舆城中大多府衙也都认得,你们若要单独走,不如让我送你们一程。”
“不可。我如今是戴罪之身,怎能牵连姐姐你?”
“你我既称姐妹,又何须言什么牵连?”朱琏拉着吕小凤,冲杨客行点了点头。
杨客行没想到这朱琏倒是热心,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重新坐上了驾座,“小凤,不要再推辞了,我们此下时间紧迫,能有太子妃相助,实乃大幸。”
“那……便多谢姐姐了。”
“别说了,快上来吧。”朱琏亲切地将吕小凤又拉上了车,一路上聊得话语不歇,“你们这次出城,以后还会回来吗?”
“怕是不会了。”吕小凤面上露出了些不舍。虽然她在东京城里待的日子不长,也只有这一日出来转悠过,但却是打心底里喜欢它的繁华。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朱琏惋惜地叹了一声,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东教坊街巷外,红玉终于被放了下来。
“你这赤佬鬼,到底在做什么!”红玉气愤地理了理被弄得更加杂乱的衣襟,狠狠瞪了面前的汉子一眼。
韩世忠别扭地转过身去不看她,低闷道,“教坊现在不安全,你过一会儿再回去为好。”
“你是我何人?凭什么管我?”红玉见他背对着自己,伸手想拽他,却拽不动。她气得一跺脚,转身欲往回走,却不料韩世忠又转到跟前拦住了她。
“我说不准回去就不准回去!”
韩世忠的语气十分强硬。红玉被他吼得浑身一震,心中却不知为何升起了一丝酸酸甜甜的情愫。她想起了第一次在京口见面时,那些军官硬要灌她喝酒,这个呆子竟一连帮她挡下了十碗,但到最后一句话也没敢同她说。
那般木讷害羞的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
韩世忠见她愣愣地看着自己,以为是自己刚刚吓到了她,赶紧放缓了语气,“你不用担心苏墨笙,他如今是太子府的人,就算是将军也不敢做得太绝。”
提到苏墨笙,红玉才浑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都怪这呆子,害她差点忘了正事。她得赶紧去通知王希吟,让他赶回来才行。不然王希泽身份一旦被识穿,就什么都完了。
希望希泽能多周旋一会儿,替她争取些时间。
红玉一咬牙,提起衣裙往教坊的反方向跑了出去。韩世忠定定地看着那窈窕的背影,见她陡然又回过头来,冲自己喊出一句,“我跟苏墨笙,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其实比起白面郎君,我更喜欢酒量好的汉子。”
红玉最后朝着韩世忠做了个俏皮的鬼脸,韩世忠微微一怔,呵呵笑出了声来。他雀跃地搓着手在原地转了个圈,四处张望着有没有可以买酒的地方。
有人欢喜,便有人愁。王希泽觉得,毕生再没有比眼前更坏的情形了。
他此刻坐在东教坊的厢房内,脖子上被抵着一把刺鹅锥,身上还穿透着两把眼刀。魏青疏正不断地在他身旁来回走动,军靴发出的声响让他越发得心烦意燥。
手腕的伤口已经渐渐干涸,留下一道红褐色的血痕。常衮随即又在那里补了一下,使得鲜血重新流出,顺着桌面蜿蜒成线。他下手的力度十分精确,每一刀划过,血流的时间至少可以维持小半个时辰,既不会多到要了王希泽的命,又足以提醒魏青疏时间所剩不多。
带常衮出柳庄,本就是一个冒险之举。但因为杨客行莽撞带走了吕小凤,让王希泽不得不选择铤而走险。他答应放常衮自由,常衮也答应他会听他的安排去见陈宁。如果事情进展的顺利,这将会是一个双赢之举。只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二人刚出密道就被魏青疏堵了个正着。
王希泽情急之下只能示意常衮先挟持住自己从而牵制魏青疏,尽管他知道这么做会给对方一个反客为主的机会。但在同归于尽和受制于人二者中选,他必须选择后者。如他所料,常衮虽然没有即刻拆穿他,却已舍远求近,直接向魏青疏开出了条件,要求见陈宁。
陈宁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对于这个关键性的会面,王希泽曾思考过无数个方案。什么样的时间,什么样的地点,需要说怎样的话才合适,他甚至连见面时的衣着、神色、动作都一一仔细斟酌过。
但无论是哪一种,绝不会是眼下这种情形。王希泽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