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贴在他身旁掩袖一笑,后又替他理了理乱掉的衣襟。
李秀云见他们这般恩爱的样子,不自觉地跟着浮出了一丝微笑。她无意间瞥见了那妇人手中的词句,眼前一亮,开口问道,“不知夫人可否将这首词借我赏阅一番。”
“自然。”
妇人将纸笺递了过来,只见那上头用清丽娟秀的小楷书着一首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夫人好才情,夫人好文采。”李秀云不由赞道。
“让几位小友见笑了。好词赠佳人,既然娘子喜欢,这首词便赠与娘子罢了。”妇人眼眸一转,又冲他们欠了欠身,“我与夫君还要连夜赶回青州,就先告辞了。”
“告辞。”
李秀云目送着夫妻俩说笑离去,心头涌出一丝丝艳羡。她偷偷瞄了眼身边的张子初,又装作不经意般瞥开了目光。若说小女子心事如针匿大海,那一旁书生的苦闷却满满写在了脸上。
“你这玉勾是多少银两买的,我同价与你买下。”
☆、世间醒眼是何人
“可……可这是赝品啊。”书生不可置信地看向脸带面具的男子,却见他不似说笑。
“我知道。”王希泽已经打算从腰间掏银子了,可那书生却是一把将玉钩收回了袖中。
“不成,此物乃是我受人所骗买下的,怎能知假贩假,连累旁人。”那书生正色道,虽看得出他后悔万分,却将脊梁骨挺得笔直。
“可依你的境遇,怕这东西是赌上全部身家一搏的吧。”
王希泽一语中的,书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破败的衣衫,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不瞒二位,这东西买来本就是存了歪心的,想是我有辱圣贤在先,才会得了这等报应,实属活该。”
“……”
“枉读圣贤书,枉读圣贤书啊。”书生摇头晃脑地自嘲了一番,又冲着李秀云二人弓了弓身子,“多谢公子好意,这份恩情,小生心领了。”
说罢这话,书生将那带钩随意往地上一丢,拂袖而去。
王希泽捡起了地上的玉钩,只听李秀云在身后赞叹道,“这书生倒是有些骨气。”
“可惜,有骨气的却一般没什么运气。”王希泽说罢转身步入了不远处的古玩铺中,果然一进去,就瞧见那裘三郎又在同一个锦服老者拉拉扯扯,站在货架前神神秘秘说道些什么。
李秀云打量了一眼店中,只见这里的博古架上放着的东西寥寥无几,却也没有价标,连伙计也没见着几个,只有一个闲散掌柜站在一旁磕着瓜子儿。
“哟,二位想买些什么?”掌柜的一句话,让裘三郎也注意到了二人。
王希泽没有搭理那掌柜的,直接冲着裘三郎走了过去,“三爷,近日可好?看着生意不错啊。”
裘三郎啧了一声,刚想问他是何人,忽见他脸上覆着面具,心中一动,“莫不是张子初张公子?”
王希泽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他之前已在冯友伦处将张子初在金明池中所遇所为套了个一清二楚,加上先前让沈常乐查到的消息,便算是通彻了。
这个裘三郎专在相国寺中倒卖古玩,手下养着一众流氓痞子,还趁势建了个什么三青帮,成日里欺凌霸市,拿着仿品招摇撞骗,却无人敢动他分毫。
怪就怪在,他骗的,大多都是些读书人,就好比那之前不慎落河而亡的阮生。
虽说文人喜欢把玩金石者不少,大多官员家中也多有博古之物,可如果连饭也吃不上的穷苦书生也偏要一掷千金,在他手上买一两件玩器,这便让人有些想不通了。
“哟,今儿吹的是什么风,竟将张公子也吹到我这里来了。”裘三郎一缩肩膀上前,还不忘对后头的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赶紧将那名老者带去后堂。
可那老者一转过眼来,却将王希泽也吓了一跳。
此人可不是旁人,正是冯友伦的老父,刚辞官退养不久的校检秘书郎冯祺。
“冯世伯怎在此?”
冯祺瞧见了王希泽亦是一惊,胡子一抖继而尴尬扯出一丝笑来,“子初啊,倒是巧了,你也来这儿逛铺子?”
“嗯……世伯也是?”
“只是想来买一两件小玩意儿送人,送人的……”冯祺搓了搓手,悄悄走到那裘三郎身边伸出了三根手指,“就这个数吧,劳烦三爷了。”
冯祺虽已下了鱼袋,可到底也是进士出身,李秀云见他对裘三郎这样一个地痞低声下气,心中不由觉得奇怪。她定睛一瞧,才发现那冯祺手中正拿着一个仿工粗糙的陶杯,连她这种不识行的人也能分出劣次来。
“行,就照您说的办。”裘三郎嘿嘿一笑,亲自将人送到了铺门口,反倒是那掌柜的,自始至终挪也未挪过一步,像是这买卖同他不相干似的。
“那世侄,老夫就先行一步了。”冯祺买卖一成,红光满面,又瞥一眼王希泽身后的李秀云,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世伯慢走。”王希泽送走了冯祺,又调转回身来,随手拈过架上的玩意儿来瞧。那裘三郎想上前问上几句,却被对方先一步开口拒绝了。
“我只是路过随便瞧瞧,三爷不必招待。”王希泽目不斜视道,李秀云瞧了眼他手中的器物,也是不入流的,不知道对方来此是何用意。
她本以为张子初是替刚刚那书生来讨个公道的,可看他这样子,又不太像。
“三爷,这东西我三千两要了。”就在此时,一个财大气粗的富商模样的男人进了门来,眼神四处转了一圈,远远地便指向了架上的一件摆玩。
“哟,洪爷,来来来,里边儿请。”裘三郎复又瞧了架子旁的王希泽一眼,赶紧把人往里迎。
可那富商却是不乐意的样子,一摆手,“不进去了,我还赶着办事儿去,银子予你便走了。”
说罢竟是一招手,让厮儿抬上来两口箱子,打开一瞧,里头全是白花花的银两。
李秀云一惊,心道,这裘三郎也恁地本事通天,怎么找他买货的人竟能开出这等天价。而且瞧那富商的模样,根本没瞧过那玩物两眼,倒像是白白来给这裘三郎送银两来的。
“三爷您要不要点点?”富商指着地上的白银道。
裘三郎又看了王希泽一眼,却见他并没有看向这边,只是面无表情地对身旁的李秀云道,“也没什么新奇东西,我们走吧。”
“嗯……”李秀云应了一声,却不时地回头看上两眼,直到人出了铺子,才收回了目光。
裘三郎见人走了,倒是松了一口气,殷勤地和那富商攀谈了两句,美滋滋收下了地上的银两。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王希泽在路旁招了辆马车,冲着车夫吩咐了几句。
“不着急的,公子若还有什么想逛的地方,我陪你便是。”李秀云说完这话,却见对方转头看向了自己,从那面具上都能瞧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可是你爹该着急了。”王希泽见她又羞红了双颊,心道这李家娘子也是打趣的紧,看来,她是真的对张子初情有独钟。
李秀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反身钻进了马车,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
王希泽也跟上了车去,二人一路无言。他见李秀云一直转头看着车外,像是故意回避自己的目光似的,使坏的心思便又冒了出来。
他故意往前探了探身子,猛地嗅了口气。
“娘子用的,可是梅家香铺的月下鹊?”
“你怎知晓?”因为二人距离凑的近,李秀云也能隐隐闻到他身上的松墨香,心跳又不免快上了几分。
王希泽微微一笑,往后座间懒散一倚,“孙羊正店里曾经有两个出名的舞姬,一个叫流萤,一个叫杨柳,她们身上用的便是这种香粉。”
“……”李秀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樱桃小口张了又闭,闭了再张,最终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是有些气闷地将目光转向了车窗外。
她怎么也没料到,原该温润谦和的君子竟能说出这等孟浪之语。那种地方他经常去吗?流萤杨柳……光听名字就一定很漂亮。
沉默的车厢里,只剩下车轮吱呀滚动的声响,直到又转过两个街角,他们终是到了李府门前。
王希泽先一步下了车去,故意探身去扶里头的李秀云,想瞧瞧她的反应。李秀云犹疑了片刻,还是缓缓伸出手来,只是刚要搭上对方的掌心,却骤然瞥见另一辆马车徐徐行来,正停在了他们的车旁。
那马车繁缨金顶,通幰长檐,上设记里小鼓,貌状奢华。车璧上雕着的多是衣着暴露的妖艳娘子,形骸放浪,尽显挑逗之意。李秀云见了此车,吓得赶忙收回了手来。
车帘掀开一角,隐约瞧见一个风流髯公端坐其内,片刻又放下了车帘。
李秀云见果是自家爹爹,急匆匆与王希泽道了声别,向着那车舆行了去。车内的李邦彦本以为张子初无论于公于私,理应会上前与他打声招呼,早摆出了长辈的架势,打算探一探对方虚实。
可正当他搓着指尖盘算言语,却忽闻一声马夫吆喝,对方的车舆竟直接驶离了府前。
……
“今日上哪儿去了?”李邦彦气得眼皮一翻,只将满腔怒火发泄在女儿身上。
听自家爹爹开口这么问了,李秀云只得乖乖道来。
李邦彦半眯着眼,听她交代了个大概,才指责道,“你堂堂相府千金,竟跑出去私会男子,传出去成何体统?”
“女儿知错了……”李秀云虽这般认错,却清楚地瞥见了父亲脖子上沾染的女人脂粉,一时心间不是滋味儿。
“真的只去了相国寺?”
“不敢欺瞒父亲!只是逛了逛铺子罢了……”李秀云怕他不信自己,想了想,又道,“今日去了间铺子,倒是新奇的紧,明明卖的都是些粗劣玩意儿,却有人漫天开价。”
“是吗?骗骗外行也是有的。”李邦彦漫不经心地答道。
“可是那开天价的,却是买主,爹爹说怪不怪?”
“买主?”
“可还不止呢,今日还遇见一个名叫裘三郎的无赖,听说尚与张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那人可端得不要脸,连寒门士子的钱财都要骗。”
“哦?既是寒门子弟,又怎会跑去买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儿?”李邦彦本是想多问些张子初的事儿,可这样一来二去地听下去,倒多了几分兴致。
“可真的有,而且听张公子说,还不止一个哩。”李秀云见父亲神色稍霁,又紧接着道,“刚还有个书生,倾尽了家财却只换来了一个假玉钩。”
李邦彦摸了摸下巴上的髯须,似乎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妙,“你再细与我说说,那张子初还告诉你了什么。”
张子初平生第一次露宿,睡得十分不踏实。剧烈的咳嗽声很快就将他吵醒了。
此时天才蒙蒙亮,张子初撑起身子,发现那受伤的人正挣扎着坐起,赶紧从一旁取了水囊来,喂了他些许。
“官人大德,虽死犹报。”那人因失血过多,依旧虚弱得很,可一张口却是成章的句子,这便让张子初更笃定了他的学识。
“兄台客气了,我们此下暂时安全,你且放心。”
“放心?哪里还有心?”那人木讷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双手,忽而又激动了起来,在动作间不免迸裂了胸腹的伤口。
“不成,我还不能死,隐娘……隐娘还在那门楼上呐!我且需回去!”
张子初一手捂住他的伤口,以防血流不止,一手拼命压着他的肩膀,想教他平静下来。可那人似乎着魔似的,怎么劝也不听,嘴里也直唤着“隐娘”这名字。幸好此时马素素从车上下了来,一同帮忙按住了人。
“呀,快去车上重新给他包扎下。”马素素见张子初满手的血,吓得面上一白,赶紧扶着人往车上架。
二人合力将人抬上了车去,又替他重新上了药,包扎了伤口,终是把血给止住了。此时奚邪等人也先后悠悠转醒,一并围了上来。
“兄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衙役为何要追捕于你?”张子初见他情况稍微稳定了些,终是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
那人平躺在车上,双目空洞地看着车顶,想要开口却又忍不住掩面哽咽了几声。他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咬紧了牙根才能勉强说出话来,“是他们,是他们夺走了我的告身,再欲杀人灭口。可怜我这一条烂命,却是隐娘拼死换回来的!”
这话换了旁人怕是听不出什么缘由来,可张子初闻言却是心中大骇。
“告身?你是此县新遣的官吏?是谁竟如此大胆,敢夺你告身,害你性命?”
“张公子,告身是什么?”马素素不解地问。
张子初见几人均有些茫然,耐心与他们解释道:“告身乃是朝廷任命官员时所下的敕书,名目繁多,不一而足,大致分为制授告身,敕授告身和奏授告身三类。告身由授命、草拟到具钞上奏,再一级一级署字印章而下,最快也要十日之后才能发到受命者手中,随之带往赴任。”
“就是说,这东西是走马上任的凭证便是。”
“可以这么说。”
“那就奇怪了,你本是此县刚到任的官吏,却无端成了官府缉拿的贼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奚邪他们终是听懂了其中的厉害,心中疑惑更甚。
那人又深吸了几口气,缓缓道来,“在下赵方煦,陈州化县人,自幼双亲皆去,只身求学苦读。无奈囊中羞涩,以至食不果腹,衣难蔽体……后幸得一贤妻,资我上京赶考,才一举进士及第,谋得这一官半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