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姑娘,来帮我瞧瞧咱们车上还有没有多余的衣食。”张子初钻进了马车里,很快翻出了一条崭新的被褥和几样精致的糕点。
那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欢呼一声,狼吞虎咽地将能吃的东西一股脑地往嘴里塞去。马素素怕他们噎着,赶紧取了一壶水来,转头却瞧见张子初又从车里拖出来一袋面粉。
食物的香气吸引来了更多的人,不多一会儿,院落里的老老少少几乎全都挤到了他们的马车旁。张子初也毫不吝啬,把车里能吃的能用的统统拿出来分给了众人。
“公子,这些东西可都是咱们一路上的用度。”马素素不无担心地提醒他。
谁料张子初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放心,银子没了还可以再赚。有我在,定不会教你挨饿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怕跟着公子挨饿。”话一出口,才发觉当中有歧义,羞得扭过了头去。
在马素素的帮助下,张子初很快将马车里的物资尽数赠了出去。那些可怜人嘴里叼着馒头,手里捧着衣袍含糊不清地冲他们连声道谢。张子初一面摆手,一面瞧了眼空荡荡的马车,指着里头的赵方煦告诉他们,他们的恩惠全都是这个人给的。
等二人好不容易忙活完了,夜已过半。
“马姑娘?”一回到车旁,张子初便见马素素身子一偏,差点从车上摔下来。他赶紧伸手将人扶住,对她道,“若是累了就先去歇会儿吧,你的病还未痊愈。”
马素素不好意思地直起身子,连忙摆手道,“不打紧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倒是公子你,前一日又睡在了马车外,想是未得安宁,还是公子去歇息吧,这里有我看着便成。”
话虽是这般说,张子初又怎能留她一个女子单独守夜,只自她身旁坐了下来,“还是一起吧,瞌睡时也好有人说个话。”
“嗯……”马素素低声应了一句,沉默良久,遂又忍不住开口问,“公子此番离京,似不是自己所愿。金明池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张子初听她问及此事,微诧地偏过了头去。想来至今也无人与她说过事情的原委,她却能从这些天的相处中,看出里头的蹊跷来。这个看似软弱的女子,其实比表面上要来得聪慧坚强。
“此事牵连甚广,恕我不能同姑娘言明。”张子初顿了一顿,抱歉道,“只是,有人想让我离开东京这是非之地,却无端牵连了姑娘,子初实在惭愧。”
“原来如此……公子不必自责,说不定我还要谢谢公子这一番牵连,让我有机会认清了身旁之人……”
是了,那日里,她本是要与人私奔来着。
张子初不知她说的是谁,可从那面上苦涩也能猜出几分结果,“你这般好的姑娘,定会遇到一个值得托付真心之人。”
“……但愿如此吧,张公子呢?公子可曾有中意之人?”马素素脱口问出这一句,想往回收却是来不及了。
“我……还没有。”张子初被她问得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
“也对,像公子这般优秀的人,想是被娘子们喜欢多些吧。”马素素偷瞧着他的侧颜,本就雅致的五官此时在烛火的映衬下更显温柔。
张子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连忙否认,“马姑娘说笑了,哪有这般能耐。而且我多年来游学在外,只醉心于诗画,并没有顾得上这些。”
“听说公子外出游学了七八载,从未回过京师,可当真?”
张子初点了点头。
“这么久不回来,不想家吗?”
张子初沉默了下来,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悲凉往事,眉眼落寞得使人心疼。自打相识以来,马素素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故人不在,家不成家。”张子初苦笑着吟出一句,又勉强打起精神,“何况,我曾答应过一人,要替他亲眼去瞧瞧这壮丽山河,大宋天下。”
“是吗?”马素素有些强烈地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很可惜被冲进来的奚邪给打断了。
奚邪一股脑地跑进了院子,差点狼狈到摔在地上。马素素惊得一声轻呼,连带着吵醒了车上的赵方煦。
“隐娘?隐娘可回来了?”赵方煦挣扎着想从车里钻出身来,可却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人。
“怎只有你一个回来?路鸥和胡十九呢?”张子初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奚邪的脸色此时十分难看,特别是当赵方煦问及隐娘之时,他羞愧地低下了头去。
“对不住,我们没能将隐娘带回来。我们中了对方的埋伏,差点在衙门口被擒。胡十九那犟头不甘心,非要去找种渠算账,路鸥怕他出事,也跟去了。”
“……”张子初听完眉头紧锁,负手在院中踱了几个来回。
“公子别担心,有路鸥在应该不会出事的。他俩明日如果不回来,我们就再去衙门那儿探探消息。”
“也只好如此了。”
☆、少年负气留书行
轰隆一声,雪白的闪电率先划破天际,伴着夏雷滚滚,将一场大雨引泻而下,落得个淋漓尽致。
屋里的种渠被扰了清梦,翻了个身,却因为牵动了耳朵上的伤,彻底给疼醒了。他骂骂咧咧地摸了摸缠得严严实实的纱绷子,重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刚睡到迷糊时,忽又嗙地一声巨响,使得他心尖儿跟着一颤。种渠这下彻底怒了,一连贯坐起身来,方回头才发现房门竟被什么人给踹开了,恍惚间一个庞大的身躯正冲向了自己。
寒气一瞬间从脚底冒上了天灵盖,种渠倏地翻身滚落下床,下意识往床底钻。可惜,仍是没逃得过对方的虎爪。
来者一把将他从床下拖了出来,提起脖子左右开张,啪啪就赏了他两个大嘴巴先。
种渠当即被打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随着又一道闪电降下,背着白光,他看见面前男人浑身湿漉,目光凶狠,就如同一头发了怒的猛兽,巴不得将他即刻撕碎一般。
“畜生东西,你的死期到了!”胡十九一声怒吼,猛地将人举起,又狠狠甩落在地。
种渠背脊正磕在坚硬的床板上,哎哟叫唤一声,顺着床沿滑落了身子。胡十九趁机又朝他胸口补去一脚,可那种渠就势一翻,让开了去。
“作死的贼虫!还敢反抗?”胡十九大喝一声,上前去拉他的后领,却不料那厮掌心在枕头底下一摸,竟是掏出了一把短刃来。
利刃反向一挥,猝不及防割伤了胡十九的小臂,却丝毫没有让他缓下动作。种渠只见对方瞪着一双铜铃眼,又要作势来拿自己,这才彻底慌了神。
“来人呐!有杀贼!”种渠一边喊着,一边胡乱挥舞着手里的匕首。
胡十九躲闪之下一时制他不住,倒见外头来了家丁相援。
“狗奴才,我今日就算豁出了命去,也要将你大卸八块!”眼瞧着种渠又一刀刺来,胡十九不躲不闪,手一伸,迎刃而上一把抓住了他的匕首正面,用力一掰,竟顶着深入掌心的白刃将对方手中的刀柄硬生生给掰扭下来。
种渠被他的举动吓得呆在了原地,直到胡十九又一巴掌抽在了他受伤的耳朵上,疼得他两眼发昏。
此时已有三四个下人冲入了房中,可他们手中的棍棒招呼在胡十九背上却是如同挠痒,被他随手一挥便甩飞了出去。
见胡十九竟是两三下击退了家丁,还顺势用桌子堵住了房门朝他重新走来,种渠赶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大呼着,“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啊。”
“腌臜阉狗,还有脸求饶?你害那赵方煦夫妇之时,又何曾想过饶他们性命?”胡十九咔嚓一声扭脱了他一根臂膀,弄得他哇哇直叫。
“如此杀了你也太过便宜,我先卸你两条胳臂,再将你扒光了身子,挂在那城楼上活活晒成人干!”
“别,别!英雄你要什么就直说,放过小的这一条狗命吧。”种渠一把鼻涕一把泪,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胡十九冷哼一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伸脚踩在他胸前,“好,那爷爷问你,赵方煦的告身可在你这儿?”
“在!在!我这就拿予爷爷您!”
胡十九眉心一松,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跟着他走到了一个小柜前。种渠在柜子里捣鼓了片刻,喊了一声“找着了”,可正当胡十九伸了脑袋去瞧,却被一包药粉哗啦一下劈头盖脸撒了个正当儿。胡十九踉跄了两步,眼睛被迷得火辣生疼,眼前的事物也模糊不清了起来。
种渠趁机自他胳臂下钻了过去,跌跌撞撞爬出了窗户求救。等到他招来了援兵,胡十九却还如同一头困兽在房里摸索着出路。
“给我把这杀材拿下!”种渠一声令下,所有护院齐齐冲将进去,乱刀乱棍围他便打。可这精壮汉子也不知是何方妖怪,半瞎了眼,却还凶猛无比,竟是顶着好几个人一下子冲出了房来。
种渠见他片刻又到了自己跟前,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地往后跑。回头一看,才发现胡十九不过是凭着蛮力胡乱冲撞,实没寻着他在哪里,心下稍安。
家丁护院一波一波地围上去,又一波一波地被打了回来,种渠在一旁看着只能干焦急。几十个人拿一人不下,这是什么道理?
忽然,一队捕快在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带领下冲了进来,此人的出现,让种渠大喜过望。
“万捕头!”
对方瞧了他一眼,也不打招呼,拔刀便冲了上去。他的武艺在长平县算是数一数二的,可一人竟也制服不住胡十九,最后还是七八个捕快一同围上来,才勉强将人扑倒在地。
胡十九目不能视,庞大的身躯挣扎了几下,终是被缚上了绳索,戴牢了镣铐。
“直娘的,连我也敢动!现在看谁先卸了谁的手脚!”种渠解气地呸呸两声,拾起地上的匕首,想要在胡十九身上扎出几个眼儿来。
“慢着。种主簿,滥用私刑可不合规制,得先将他带回牢中细细审问才是。”胡十九本已做好了挨刀子的准备,却不料听那姓万的捕头开口阻止了种渠。他下意识地抬起脸来,只依稀瞧见一张方正的轮廓。
“还审问什么?!你刚没瞧见他要杀我?!”
“那不知,此人为何要杀你?”万捕头问道。
种渠被这一问,显得有些心虚。他拔高了声音,强辩道,“此人乃是衙门上那女人的同党,想要杀本官施以报复。”
“呸!”胡十九闻言狠啐了一口,紧接着又被种渠一脚踹翻在地。
“万捕头,此贼可是穷凶极恶之人,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了吧。”
“……我自会奉规而为。”
万捕头沉声应了一句,便招呼着人将胡十九给带出了种府。种渠在后边见了,不屑地一歪嘴角,“一个小小捕头,也敢装腔作势,等我当上了县丞,看我怎么治你。”
东京城,李府宅外。
“那么,就有劳三爷跑这一趟了。”李邦彦笑着将那裘三郎送到了府宅门口,亲眼看着他上了那架替他备好的小轿。
“好说,好说。”裘三郎受宠若惊地拱了拱手,钻入了轿子。只见那轿中细软名贵,更奉有精致茶点,一时间更是沾沾自喜起来。
“相公,此人不过是个市井流氓,何须对他如此客气?”李邦彦身旁的心腹不解地问。
“呵,你可别小瞧了这种人,他们手里掌握的东西有时候可超乎你我的想象。”
“相公指的是……”
“你看看这几样东西,有什么特别?”李邦彦说着将刚刚从裘三郎那里买来的几样玩赏古件递给了他。
“呈色平庸,没什么特别啊,依小人看,根本不值相公花如此大价钱。”那人说着眉头一皱,“等等,不对!这些……这些竟是假货!那厮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假货往相公这里送?”
李邦彦一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是假货才特别。明明是假货,你觉得京城为何会有这么多达官贵人对他手上的东西趋之若鹜,连穷酸书生也挤破了脑袋想分一杯羹?”
“这……”
“你再仔细看那盒子上。”李邦彦提醒他道。
后者于是在那装器物的木盒上找了一圈,发现每个盒子都在里层边角上刻着几个数字,却看不出什么规律来。
“相公,这里头莫非还有玄机?”
李邦彦哈哈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册秩丢给了他,“看看吧,这是我刚让人从会要所取来的,玄机可全在里头!”
心腹低头一看,只见册秩上清清白白写着《大宋官职会要》六字。
此时李秀云正带着女使悄悄摸摸往后门行,却不料正与自家父亲撞了个正着。
“又要上哪儿去?”
“爹爹。”李秀云一回头,见李邦彦正立在廊下捋着胡须看自己,紧张地咬住了下唇。
“不愿说?那爹爹来猜猜,莫不是又要去张家府上?”
李秀云被他说中了心事儿,面上一羞,却故作镇定道,“张公子怎么说也算是因我而伤了容貌,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他。”
李邦彦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李秀云以为自己今日出不了这大门之时,只见他一招手唤来了厮儿,并将几个精巧瓶罐递给了李秀云,“这是先前从党项人那里得来的药,说是对滋养生肌有奇效,你且一并送去试试。”
“爹爹不反对我与他来往了?”李秀云惊讶地瞪大了眼,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爹爹在你心目中就是这般翻脸无情,不知图报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