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饮光却不领情,草草洗过,将他拎了出来,裹了衣服,又塞回车里。
一个月后,他勉强可以走路,但大多时候还是乖乖坐着。
他伤没好全,越饮光却酿出了满意的美酒,再没囫囵吞枣灌给他,反是自己喝得眼睛亮莹莹。
夜里沈丹霄不见他回来,坐着两轮车找遍了,才发觉他醉醺醺躺在水边。
此时春风解冻,河水初融,映着满天繁星,光华璀璨,越饮光脸孔上许是沾了酒液与晚间的露水,在月光与星光下微微发光。
沈丹霄停在高处,远眺着这副眉眼,理当看不见的,却能在心里描摹出每一分细节。
那张脸孔在脑海中愈来愈清晰,同时他的心中也愈来愈鼓胀,明月在天,好风如水,他在高处出神,细细感受心中满涨的情绪。
第37章
良久,他站了起来。
越饮光躺在下头,与他相距百步,若是从前,他当可一跃而下,然而他腿伤未愈,不敢折腾,便缓步走下去。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似历经沉吟,好不容易走到了头。走的时间长了,他腿支撑不住,跌在师兄身边。
越饮光身边散落了五六个大大小小的酒壶,醉得不省人事。沈丹霄怕他身体有损,凑近细看,见其呼吸平稳,面色红润,轻轻舒了口气。
对方虽在睡梦中,仍保留了武人的警觉,因面上那点温热而微微蹙起眉。
他眉毛生得最好,长而入鬓,细而不弱,看人时候能瞧得人心中一凛,加之鼻型秀挺,便如远山白雪,风骨秀逸,与性情大相径庭。这会儿闭了眼,不见那双寒星般的眼,只睫羽密密排布,合上微翘的唇角,当真是个潇洒又温柔的少年。
沈丹霄以肘撑地,趴在他身上,数他细密的睫毛,从左数到右,又从右数回左,脑子里仿佛只剩了一桩事。
数到露湿薄衫,他才被微微的冷意唤回神,想起师兄虽有内力护体,也难免受寒,赶忙脱下外衣,罩在对方身上。
动作时手指擦过越饮光下颔,那点肌肤浸了寒气,冷得像冰,却也润如玉石。
沈丹霄直觉地留恋这种手感,忍不住拿手指在对方脖颈上蹭了蹭。
越饮光有些不舒服,咽了口口水,没有醒。
沈丹霄目光落在他鼓动的喉结上,不知为何,心上泛起微微的痒意。这痒意令他浑身不自在,却说不上不舒服,便移开目光,恰好看见对方微张的唇。
两人唇瓣贴在一起时,沈丹霄并未想多,专心听着对方浅浅的气息。
越饮光不是常人,醉得快醒得也快,睁眼见满天星斗,身上盖着件外衣,扭头一看,师弟只着单衣,坐在边上,二人距离几乎触手可及。
许是夜风太冷,沈丹霄脸色比往常白许多,月光下彻,几乎是透明的。
越饮光坐起身,长眉一挑,一副似笑非笑的懒散模样:“沈丹霄你怎么在?”
沈丹霄自小怕他,即便总跟在他后头,眼里也透着生怯,这会儿却眼神沉静,不似从前。闻言他点头道:“我见师兄醉了,下来看看,只是脚忽然疼了,车又落在上头,跑不回去。”
越饮光不知他伤势恢复情况,也没深究他话里意思,上下看过师弟,忽笑道:“你从来怕我,方才不会趁着我睡着,做了什么坏事吧?”
他不过是在玩笑,沈丹霄却只盯着他唇上的点点水光。
越饮光伸了个懒腰,横抱起他,如他之前一样,一步步走上去。
沈丹霄蜷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
孙斐热了炉子,但他半途落跑的,事情没做全。沈丹霄自己动手,心思却飘远了,想起从前事。
他常想,若那日师兄醒来,自己坦白相告,是否会换个结果?比起如今,结果不会再差了。
想及此,他收敛心神,知晓自己险些入了魔障,不敢再想。
他虽对荀天工许下承诺,实际已有许多年没拿过锤子,幸而此次不过是将青云剑重新锻打一遍,是体力活,无需多少技巧。
中途他想起温恰恰的话,猜测这几日里还会有变故。
他的想法的确不错,自他走后,厅堂里已没几个人,谁的心里也不好过。
唯有孟鹿鸣不同,他因分水剑反激起了心气,又见卫天留受了伤,自己上回又在对方手里逃出生天,已没有最初那么怕了。他想了几天,渐渐有了把握,沈丹霄离开不久,他便道:“我们虽没追上卫天留,但知道他最后出现的地方,若不是故布疑阵,不会出百步范围,何不乘胜追击?”
岳摩天笑道:“孟小公子说的有理,那虫在我手里,歇了一阵已经缓过了神,可以用上了。”
他不怕死,也不怕事情闹大,如琇却不同,倾向稳妥行事,道:“荀先生能伤到卫崖主,我们却难。当日我们拿他没有一点办法,现在陆掌门身死,沈盟主与张掌门在崖上,我们少了将近一半人,胜算更小。”
温恰恰道:“坐以待毙也不行,若背后人在观瀑楼里稍动些手脚,演变成腹背受敌的局面,那便迟了。”
殷致虚也道:“我们拿他没法子,他拿我们也不见得有法子,哪次不是暗算得手的?”
这次众人的意向正中孟鹿鸣下怀:“若大家信我,我有个法子。”
听他这一说,诸人尽皆息声,实是想不出信他的理由。
孟鹿鸣不想他们是这么个反应,他难得有了点想法,不愿意放弃,道:“诸位可听过六法不定书?”
温恰恰道:“这是你孟家绝学,孟家又不常在江湖走动,我一向只闻其名。”
倒是薄雪漪朋友多,听来的奇闻异事也多,说:“黄山派何掌门比我长五十有余,与我是真正的忘年交,曾听过他少年时的一桩奇事。何掌门那时初出江湖,阅历不足,因护持一支商队得罪了一群马匪。他学艺未精,不是对手,且战且逃,避入一片林子,眼见对方追上来,遇见一位临窗作画的高士。高士听了他遭遇,道,这有何难。随手抓来悬着的几支毛笔,掷在屋外。便是这几支毛笔,令得那些马匪不知看见什么,裹足不前,没一会儿起了纠纷,就此一拍两散,成了散沙。他们人多时何掌门不是对手,这一分散,便给了他可趁之机,一一将其格杀。他回过头与高士道谢,才知对方姓孟,正是学宫那时的山长,这一手奇术正是孟家从不外传的绝学——六法不定书。”
如琇已明了孟鹿鸣话里意思,道:“孟小公子想用阵法困人?”
孟鹿鸣昂首道:“正是!我所学正是这部功法,不敢说功力多深,若有准备,困人拿人都不在话下。那日我被卫天留追赶,匆匆布阵,也挣得许多时机。”
这些并非他一面之词,是众人经历过的,此时听他这么一讲,又想起之前薄雪漪所说的往事,都起了点想法。
如琇为人稳重,问:“孟小公子需准备多久,又有几分把握?”
“半日便够了,只是……”孟鹿鸣侧过头,“我要学兄搭把手。”
温恰恰不为所动,对方唤他学兄,从来口不对心,对他绝无一点同门之情,这会儿拉他出来,不知做了什么打算。
如琇也知他二人间的龃龉:“琢玉郎没有修习过这门阵法,要如何相帮?”
孟鹿鸣笑道:“学兄做了这么多年首席,五经总是懂的,我一人做不了许多事,有学兄帮忙,能省下不少功夫。”
还未等温恰恰回答,岳摩天便道:“我也懂些阵法,不如我来帮你?”
孟鹿鸣神色一变:“岳、岳宫主莫要开玩笑。”
岳摩天敢这么说,阵法造诣自然不会浅,方才孟鹿鸣是失言,其余人也看得出。只是岳摩天得了他话,竟也顺水推舟:“孟小公子聪明,我正是在逗你。”
孟鹿鸣有些怕他,因他口气随便,难免有点恼,但又不敢朝他发火,只得憋住,一张脸隐隐发青。
如琇早前便怕他们矛盾爆发,这会儿见孟鹿鸣有些异样,忙道:“当真要琢玉郎帮忙?”
孟鹿鸣还没说话,温恰恰便道:“学弟既要人搭把手,如今风雪崖上,只你我是学宫弟子,我这做学兄的自然责无旁贷。”
说罢,他微微一笑,不愧琢玉郎之名,当的是温和体贴。
他答应得爽快,孟鹿鸣反而不高兴,却也不好多说,问:“可有风雪崖的地图?”
温恰恰摸出一物,道:“之前我绘制了一份。”
孟鹿鸣沉着脸接过,打开粗略看了看,却因情绪尚未平复,心思不在上头,入了眼却没入心,便将地图塞进袖里,道:“我去实地看看,”又问,“岳宫主可否将虫借我一用?”
众人那次看见这虫在沈丹霄手里,并不知道前头还有一个如琇,只以为是荀天工直接给他的。之后沈丹霄将虫给了岳摩天,孟鹿鸣便直接略过了如琇。
不说他,岳摩天也这么以为。他道:“这可不能借。且不说沈盟主正在崖上,要动他东西总得提前问一声,如同孟小公子提前问我一般。再者,我们手里只有这一只,万一出了意外,后悔也来不及了。”
孟鹿鸣更不高兴:“岳宫主不信我。”
岳摩天笑道:“还真不信。”
孟鹿鸣深吸口气:“那我便去当面问一问沈盟主,只是要耽误点时间。”
岳摩天道:“这倒不必,我陪在孟小公子身边,如此便两全其美了。”
他先说自己懂阵法,后却说自己是开玩笑的,孟鹿鸣想说怕他偷学自家绝学,却又没那么多底气,心道:若这次活着回去,我将这事告诉父亲,即便他学到了点皮毛,也不敢冒着得罪学宫的危险用出来。
这一想,心情顿时好些,他道:“那便这样了。”却不敢深想,以岳摩天的性情,天底下有什么能令他生出顾忌?
岳摩天的确对六法不定书有点兴趣,倒不是想偷学,实际他对任何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有兴趣。为了避免孟鹿鸣不快,平白生出事端,他甚至没有让碧环夫人留在身边。
要知道他身为魔道中人,本就与众人不是一路人,以少对多,免不了吃亏。虽说如今同舟共济,但翻脸也不过顷刻间事,若有碧环夫人帮衬,便可多一分胜算。
孟鹿鸣原本对他心有芥蒂,但一路见他一声不吭,时间长了,渐渐松懈下来,想:正道势大,他一人果然不敢闹什么。
余光见对方微微一笑,和煦亲切,却又一个激灵,竟是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看,专心想布阵的事。
六法不定书中有数个阵法,因其融汇书画之道,阵法也以字形命名,孟鹿鸣学得最好的,便是“神”字阵,阵中暗含阴阳,生生不息。
那日卫天留受了伤,踪迹停在崖下一棵树下。
他们都有些江湖经验,推断卫天留多半藏在左近。只是这处山石耸峙,又或老松横生,有些挡路。
若换做别的阵法大家,需得带上罗盘旗子等布阵工具,但孟家阵法是以书画入道,自然景物皆可借用,并不受限外物。孟鹿鸣自恃学得几分精华,对付这等见识浅薄之人,已是够用了。
岳摩天只当自己不懂阵法,一言不发,温恰恰却对六法不定书有所耳闻,见孟鹿鸣俯身将一些山石搬来搬去,又或截断几根树枝,暗暗揣测其用意。
温恰恰没有家学渊源,什么都有涉猎,无人知道他到底懂得多少东西。
孟鹿鸣说自己需要半日功夫,却用了半日还多,道:“我还有些东西要回去准备,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
他一走,温恰恰便道:“岳宫主猜他回去做什么?”
岳摩天却问:“你这师弟怕死吗?”
“大约是怕的。”
“我瞧着他不仅不怕,还记着去送死。”
第38章
温恰恰叹了口气:“那日不该提分水剑的。学弟是孟博士的独子,孟家一脉单传,对他自然看得极重。然而孟家不养纨绔,待他也比旁人严厉。我入学宫时与他住在一屋,见他绝无寻常世家子的自矜,刻苦用功。”
他说的事情不假,所思所想却不一定是真的,岳摩天知晓其中猫腻,道:“后来你二人怎地不和了?”
温恰恰道:“孟博士在学宫里教书,学宫中大部分教授也都与他有旧,学弟压力极大。只是我每回考评比他更优,他做惯了第一,被压在下头,生了心魔。”
岳摩天摸了摸下巴,笑道:“下头的滋味……也不定差呀。”
温恰恰一愣,反应过来后,这向来性情平和的儒生微微脸红,却是恼怒的。因出身缘故,他向来厌恶这种玩笑,此次怎么也没料到这位长乐宫主会忽然来这一着。再一想,当年武盟对他使过美人计,其中有男有女,对方从来一一笑纳,可见是个随心所欲的。
岳摩天见他生气,只当不知,何况他方才说得轻佻,却没有出格,是否有别的意思在模棱两可间,对方想兴师问罪也不容易。
他道:“孟小公子要去送死,你也相陪吗?”
温恰恰似真似假道:“孟博士嘴上不说,实际对这独子甚是看重。若此次我二人皆陷身于此也罢了,若只我一人活着,即便表面不说,背地里对我未必没有怨言。我在学宫内无亲无朋,如何与他比呢?”
岳摩天道:“琢玉郎啊琢玉郎,我却不信你真没法子,也不信你真怕了孟同春。”
温恰恰道:“岳宫主莫要小看了学弟,他回去便是做另一手准备的——比起之前,这回做事足够稳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