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剑斩不得人,却是能斩火的,温恰恰一个侧身,竟是转到卫天留面前,一剑劈下,劈的正是无形招摇的火焰。
这剑的奇异之处代代相传,真正见过的人却少,温恰恰与孟同春同是学宫中人,也只是有所耳闻,未曾亲眼一见,见那火焰还未碰上剑锋,中间便如被什么撑了起来,啪地一声,四散迸发。
卫天留不惧火烧,那火焰也沾不上他皮肤,但迸发时候有几点火星距离太近,弹**他的眼睛。
他能说话,但嗓音不好听,乃是受**控,本身也并没有痛觉,这会儿却出人意料地嘶吼一声,似负伤猛兽。双手松开了如琇,捂住自己的眼睛,因视线受阻,他没头没脑,左突右冲,身上火焰还未熄灭,叫众人一时不敢接近。
碧环夫人动手前曾传音给如琇,因而他早一步闭上了眼,此时只拍了两下,便将身上火苗扑灭。方才看似凶险,实际他不坏金身大成,破功之前不会受到伤害,卫天留将他抵在石壁上,也不过令他动弹不得。
便在这会儿,薄雪漪一声惊呼:“快!”
卫天留不知是否太好运,竟撞上了唯一的缺口。
温恰恰脸色大变:“小心他去观瀑楼!”
这并非不可能,观瀑楼中有张灵夷坐镇,但大多仍是普通弟子,薛神医功夫寻常,卫殊昏迷未醒,卫夫人手无缚鸡之力,这些人中或许还有什么暗棋,就连那背后人,也在这些人中。
岳摩天一抖袖,已将那鞠通虫放出来。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这虫勉强有了追踪能力,振翅之间寻了个方向,飞了过去。
“我也去。”
锤打声不知何时停下的,沈丹霄上身赤裸,只**留了一条长裤,右手提剑从炉后走了出来。
那剑正是之前的青云,此时再见,与先头也没什么不同。
沈丹霄往常较为沉默,右眼虽盲,却风标挺秀,这会儿许是出过汗,背后又是暖红的炉火,紧实的肌肤表面有一层浅淡的光晕,兼之筋骨结实,线条利落,合上他难得的冷峻神情,竟有种如松如竹的超拔。
岳摩天笑道:“真是像极了越饮光。”
沈丹霄无有他这般轻松,铸剑容易,修补却难,此时也不过草草完成,徒具其型。
此时其余人已追着鞠通而去,他也不说话,披了外衣,赶了上去。岳摩天轻笑一声,缀在他后头。
追了没多久,沈丹霄心上一沉,看出这的确是往观瀑楼的方向。
此时月亮已渐渐亮起来,观瀑楼内,其门大开,主座上坐着的自然是张灵夷。她原本正在调息养神,忽自入定中醒来。
罗浮山上的门派大多传自魏华存,魏华存乃是两百年前出名的女道士,如今各地都有祭祀她的道观。素女峰是八派中与她关系最近的,奉她为祖师,一门上下尽皆修道,却不禁婚娶。
张灵夷两年前做了掌门,却早在五年前便与长春观大师兄合籍双修,名义上是双修,实际二人不通双修之道,三年前她生下对女儿,一个养在身边,一个被道侣强带走。此次出远门,她无法下只得叫丈夫照料一双小女儿。这位大师兄与她情投意合,却也同她一样,是个深居简出的性子,此次出关带孩子,倒十分乐意。
这些都是派内的事,张灵夷一直做女冠打扮,除了少数人,无人知道这些私事,但她知道如果自己此次不能回去,两个女儿怕就要待在长春观,回不了素女峰了。
她自小修道,要比寻常江湖人感觉灵敏,第一天便能发觉卫天留偷袭,遑论这次。卫天留还没到门口,她便道:“顾师妹,你同赵旸去薛神医那处看着,我若不喊你,遇见什么也不要下来。”
卫殊只是卫天留的义子,但卫千钟一死,他便是风雪崖名正言顺的主人,若此次大家都活着,将来还要正经做过一场,他的安全自然是重中之重,因而薛神医一直守着。
赵旸功夫不济,殷致虚不爱带他,将他扔在观瀑楼。他听了张灵夷的话,默默跟上顾灵光,正要上楼,一个弟子跑下来,与他撞了一下,他没有提防,摔在地上。
张灵夷取过剑,拉起赵旸,看了一眼那弟子。
从楼上下来没几步路,这人却走得气喘吁吁,手捂着胸口深深喘气,头发凌乱,挡住了半张脸。
张灵夷问:“何事这么急?”
那弟子仍喘着气,似是脚软,竟朝她伸手。
张灵夷错身避开,道:“好好站着说话。”
等了片刻,仍不见对方回答。这一来,她确认其中有不对,道:“走!”一把攥住赵旸,身形展动,同顾灵光直奔二楼。
观瀑楼地方不小,但风雪崖弟子也有二十来个,散落各处。张灵夷跑得急,偶尔要撞上人,长剑也不出鞘,直接将人推开。
顾灵光一头雾水,却信任这位掌门师姐,没有多问。忽听见身后脚步声忽然密匝起来,刚想回头看,便听师姐斥道:“不要回头!”当即一凛,纵然万分好奇,也没将头偏上一偏。
第41章
卫殊身份不同,虽然还未醒来,居处却在二楼深处,门乍被撞开,薛神医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张灵夷扫了一圈,见除他二人外,还有卫夫人与时小树。
卫夫人坐在窗边,披了件白狐裘,脸容白得与这狐裘无两样,唇也是淡淡的,一对瞳子乌黑,天生带了点怯怯的水光,似只幼弱的小狐狸。她手里捏着一只绣绷,原是要绣一树梅花,这会儿才绣好一半。
张灵夷也爱绣花,给两个女儿绣过许多小物件,但自问此种情况下绝无这般闲情逸致,颇佩服这位不通武功的卫夫人。
观瀑楼临崖而建,她辨不清方向,推窗一看,却是临崖那面,忙又换了卫夫人身边那扇。
低头一看,距离地面足有七八丈。
这观瀑楼最早是青羊祖师的手笔,后来卫天留请来方寸山,出了新的图纸,并不依照世俗的建制,底楼的层高便已超过许多,二楼上更挑出一个平台,除了观雪听云,更可在天高气清时举手摘星。以张灵夷手段,并不将这点高度放在心上,只是她气力略有不足,若要负人,需得小心再小心。
她想了一想,扯过卫殊身上的被褥,三两下便撕开,打了结做成长绳。
时小树挡在卫夫人身前,道:“你、你——”
张灵夷将长绳一甩,垂在下头,道:“你背着卫夫人下去!”
时小树瞪大眼:“你说什么!”
张灵夷没耐性与他细说,又对顾灵光说:“你带卫大公子下去。”
顾灵光对她全心信任,便要扶起卫殊,却见时小树横插其中:“你要怎么下去!”
张灵夷一把扯开他:“就这么下去!”
顾师妹得了空,背起卫殊,一手拉着长绳,缓缓而下。
她是张灵夷的嫡亲师妹,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功夫上虽差了点,但差得有数,自不虞有危险。
顾灵光之后是赵旸,他功力尚浅,但昆仑最擅轻功,也能应付。
唯有薛神医,他出身药谷,自年轻时起便行走江湖,轻功勉强可看,这会儿颇有艰难,幸好安然落地。
眼见他们都安全,张灵夷回头道:“你们也下去。”
时小树挡在卫夫人身前寸步不让,满脸倔强:“我如何信你!”
张灵夷却问卫夫人:“夫人的意思呢?我可以带你下去。”
卫夫人手指紧紧捏住绣绷:“我——这又哪里由得我了……”
张灵夷秀眉紧蹙,正想强带她下去,便有五六个弟子冲进来。
卫夫人低呼一声,时小树大声道:“谁叫你们进来的!”他是卫夫人身边近侍,夫人向来少与旁人说话,事情多是由他传达,因而他在崖上地位超群。
楼下顾灵光喊:“掌门师姐!”
那几个弟子冲进来后,直扑张灵夷。
之前张灵夷便有预感,这会儿剑光闪过,便将最前头一人一劈两段。
素女剑法名字内敛,其中既有剑分天河这般威力奇大的招式,便知实际与名字是不相符的。方才一式叫做清光射斗牛,乃是一式快极的剑招。
一剑斩敌,张灵夷却轩然变色,什么也不说,从窗上一跃而下,衣衫飘荡,轻轻落在楼下。
直至此时,她脸色依旧十分不好看。
顾灵光与赵旸齐齐围上来,顾灵光问:“发生什么了?我方才看见大师他们跟着卫崖主进了楼。”
她这一说,张灵夷脸色煞白:“当真?”
顾灵光奇道:“我也好奇掌门师姐为何要我下楼。”观瀑楼正面在另一侧,看起来近,过去却要一点时间,她方才远远望见如琇等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他们一起进去了。
赵旸也道:“不止我师父,方才还见着了沈盟主!”
张灵夷道:“楼里的人同卫崖主一样,恐怕算不上是人了。”
“啊!”二人吓了一跳。
顾灵光道:“师姐别吓我!”当日同门死时她也在,对那凄惨死相印象极深,做了几日噩梦,一被提醒,仿佛又见着满地红白,脚软得几乎站不住。
赵旸更不堪,差点哭出声。
薛神医尚算镇定,问:“怎么忽然这么说?我并没有看出什么来。”
张灵夷叹道:“方才我略有心悸,就有风雪崖弟子找我。若有急事,为何不边走边说?分明是里头变了人,说不出话了。我起初也只是有些疑心,可那人一声不响往我身上扑,必定有问题。我不知楼里有多少这样的人,只好带你们先下来。”
顾灵光道:“那、那师姐怎知道我没问题?”
赵旸偷偷瞥了张灵夷一眼,却不敢问。
张灵夷看了他二人一眼,又看了看昏迷的卫殊与薛神医。
“薛神医医术高明,那人应当不敢也没机会向他下手,且神医最近正照顾卫大公子,若卫大公子身体有点变化,也不难被发现。至于你们俩……我并不确定,卫夫人等人我也没把握,但你们与薛神医平日处得近,很大可能还是安全的。若你们也不可信,我也要想想自己还可信吗?”
顾灵光听得晕晕乎乎,听她提起卫夫人,问:“他们人呢?”
张灵夷想起方才所见,皱眉道:“我救不了他们。”
又道:“你们俩同薛神医带人躲好,我进去看看。”
顾灵光拉住她袖子:“师姐!”
张灵夷道:“素女峰不缺我一个掌门。若我回不去,你记得告诉我丈夫,百年之约是废了,但两个孩子他得帮我教好,莫要一闭关就是小半年。”
她走了两步,想起自己穿的是掌门服饰,庄重有余,利落不足,干脆脱下外袍,扔给了师妹,自己又冲进观瀑楼内。
一进去,她额角就发疼,地面上密密麻麻都是指甲盖大小的肉色甲虫,虽比楼十二身体里的小许多,却像海潮般从楼上泻下来。
却说当时在二楼,她一剑将一个风雪崖弟子斩成两断,那断口没有一星半点的血液,反倒有无数虫子从断口涌出来,速度奇快,眨眼到了她脚下。
张灵夷一见,便知道其余弟子怕也成了这模样。她因青羊宫之事,从前与卫天留见过一面,但算不上交情,并无为风雪崖抛却生死的自觉,见事不可为,自个先逃了。
可若如琇他们与卫天留也在楼内,便是另一回事了。只卫天留一人便使他们十分吃力,加上这些虫子,几乎是十死无生,到时她若仍在崖上,恐也逃不过。
此时她一进门,见虫子跑下来,又立刻提脚退了回去,顺手将门合上。
这虫子虽然会飞,但劲道并不大,短时间里应当撞不开门。
她关上门后,深吸了两口气,才从方才所见的惊惧中缓过神。
怕虫子是人之天性,不说她,就是如琇也是头皮发麻,纵有不坏金身,也不太想到虫堆里滚一圈。
当时他们追着卫天留到了观瀑楼,见对方长驱直入,未受一点阻碍,原本镇守其中的张灵夷不见踪迹,已是起了疑心。
他们直追卫天留上了二楼,一路上未伤及弟子,他们心中既有庆幸,也有提防。
他们还在楼下时,便听见一声惊呼,细听声音,像是卫夫人,只是之后再无声响。二楼上风雪崖弟子许多,听了这声,竟是半点反应也没有。
他们都不笨,知晓其中有古怪,岳摩天下手没有顾忌,见一个弟子离自己近,拂袖一击。
那弟子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低头“哇”地一声,似要吐血。
真吐出时,众人一齐大骇,见地上竟是一只扭动的甲虫。
殷致虚见那弟子仍似活着的样子,冷哼一声:“装神弄鬼!”一剑刺进心口。
剑拔出之时,流出的却不是血液,而是一只又一只的甲虫。他们都见过这玩意,知道它们会自爆,不敢接近。
只是一会儿功夫,甲虫从对方嘴里与伤口里一只接一只,前拥后挤,纷纷掉了下来,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与之相对的,那人原本血肉饱满的皮囊干瘪下去,两腿无力支撑,扑倒在地。他这一倒,倒似一张平整的皮子,连大致的身体轮廓也没了。
沈丹霄走得匆忙,外衣系带松散,这会儿衣角上正挂了一只甲虫。
他冷着脸,连剑带鞘,轻轻一点,虽未触及,却叫那只甲虫淅沥沥如细粉散开来,随后长剑出鞘,将那片衣角割了下来。并非是他爱洁,而是怕这甲虫背后另有算计,潜入他身体里。
其余人也是一般模样,众人背靠背围在一处,清出一片干净的落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