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烟花。
一根直直地长茎带着一路的光色刺向天空,随后在某一个不确定的点爆裂,从中心向各个不确定的方向溅出火花拉一朵涟漪,绚烂的光芒转瞬暗淡,随即旁边某个不确定的位置又绽出另一朵形状不一的光华,整个天空像是短暂地被覆上精美的刺绣,在深墨色的背景下铺上灵动的图案。
见到烟花的一瞬间,父亲立即在林峰面前蹲下来,示意林峰往他的背上趴,林峰也飞快地往前一趴,双手抱着父亲的头,两腿往父亲肩膀上一搁,稳稳当当地坐在父亲肩上。
父亲两只手紧紧抱着孩子,两腿前后分开稳住身体站了起来,缓缓地又往后退了退,立到一块石头上,仰着头去看院里放的烟花。
林峰坐在父亲的肩头,两只手松松的拢在父亲的头上,长长地伸着脖子去看烟花坠落。
天空上划满一道又一道裂痕,从这裂痕间流溢出金色的光芒,破碎的烟花绽开仿佛是暗色的天空玻璃上被敲击出的放射狀裂纹,美丽的每一条细纹都在光的映衬下褶褶生辉。
烟火爆开普照着整个地面的光芒也勾勒在林峰的脸上,那是林峰第一次见到烟火,微微张开的嘴唇一直到烟火全部熄灭了也没有合上。
后来林峰带林青去看过很多次烟火,但始终感叹比不上那一次的绚烂。
所有的烟火都已经陨落,整个大地变得异常安静,像是一场盛宴结束以后人声散尽孤零零躺在桌上的餐盘,带着一丝疲倦的美感,心中仍残存着对刚刚的珍馐的回味。
两个人呆呆地立了一会儿,头仍旧望向现在已经一片平静的夜空,好似曾被无数脚印划伤的沙滩,在又一次浪潮过后愈合了伤口,夜空只是深邃着,闭口不谈刚刚曾有过的绚烂。
“是什么?”久久地才回过神来的林峰在父亲的肩头问道。
“烟花。”父亲用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温柔语调轻轻说道,仿佛担心粗鲁的声音会碰碎了天空的玻璃。
林峰仍旧呆呆地望向天空,刚刚在夜空中滑过的光彩仍在他的心里流动。
父亲语调上扬,轻轻地呼了口气,伸出一只脚往前探了探,落下步子,两只脚前后分离,弓着腿缓缓地落下去。
等父亲的身体蹲稳了,林峰把腿往后一滑,一只脚落向地面,紧接着另外一只也落了下来,双脚蹬在地面上,伸手去拍了拍蹭到父亲背上的灰。
待林峰完全离开以后,父亲抱着孩子站了起来,面向大门口,忽然门内一阵喧闹,一群人越来越靠近大门。
重重的大门被两个人推着打开了,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再次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个男人拖着手向那个男人作了一个揖。
那人长得慈眉善目满面笑容地回应道,“谢谢,谢谢,路上小心。”
如此这般一个一个地送走了宾客,那个男人疲倦地摆了摆手,转身往里面走去,立在两旁的人各上了一个,拉上了门。
一直靠着墙呆在暗处的父亲面朝着大门,静静地看着大门缓缓合上,站在一边的林峰抬头看了看父亲,父亲也低下头来看了看林峰,对着林峰轻轻地点了点头。
望着父亲的林峰恍然间失神了一瞬,随后也坚定地向着父亲点了点头,眼神下滑又落到了孩子身上,随即彻底垂下眼迅速往门口奔去。
随着林峰如箭般穿向门口,父亲也一个迈步在门口前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铺到地上,将手已经轻轻扣在门上的林峰回过头来,父亲也铺好了孩子,小心地将孩子可爱的脸蛋露了出来,扭过头来去看门口的林峰。
林峰像是对着自己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将手狠狠地砸向门口,发出声音响亮的咚咚声,父亲飞速躲到了门口正对的一个转角的墙后,林峰也立刻闪身躲到了父亲的身边。
两个人探着脑袋去看这沉默的木门的动静。
原本正要离开的人仿佛又都回来了,仍旧是两个人向着左右两边推开了门,沉重的木门哑着嗓子重重地撞向墙壁。
林峰与父亲都屏住了呼吸紧紧地盯着接下来的动静。
那个男人加紧步伐又走了出来,左右望了望,发现了躺在门口的婴孩,又拖着步伐往前挪了挪,“今天可有宾客带着孩子来的?”这个男人略微偏了偏头问道。
“并无。”一个人弓着腰答道。
立在孩子跟前的那个男人又瞟了瞟地面的孩子,“待会儿给我扔远点。”随后就转了身又往里面去了。
“是。”刚刚弓着腰的那个人再次应道。
男人已经完全地往里去了,被黑暗吞噬不知所踪。
“你,处理一下。”刚刚回应男人的那个人随便地指着关门中的其中一个人说道,说完转身走回了里面。
“欸。”被指中的那个人连忙欠了欠身,向着那个人的背影鞠了一躬,直起身子。
另外一个与他一起关门的人也冲他摆了摆手,“你待会儿把门关了啊,我先进去了。”
这个人只是站着没有吭声,等那个人也一头扎进了深邃的黑暗里,他才迈了步子快速地走到仍旧躺在地上的孩子面前。
第一十四章 初试碰壁
那个人飞快地走到那个孩子身旁蹲了下去,手伸出去将孩子抱起缓缓站了起来,林峰见主人家没有丝毫收留的意思,担心这个人会对孩子做出些什么不利的事情来,飞快地转过墙壁奔向那个人。
见林峰冲了出去,林峰的父亲轻轻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把孩子还给我!”小小一只林峰高高地仰着头对着那个人喊道。
“嘿。”这个人颇感有趣,怀里抱着孩子垂下头来看着林峰,“你这么小不丁点,你哪里来的孩子?”
“这就是我的孩子!还给我!”林峰插了腰,见那个人并不听他的话,就往原地一蹬,使劲地往上蹦,试图去夺那个人抱着的孩子。
那个人轻巧地闪了闪身子,满面笑容地看着一脸恼怒的林峰。
林峰的父亲站到了林峰的身后,先是微微施了一个礼,紧接着说道,“实不相瞒,这个孩子是我们捡来的孩子,想看看贵主人家能不能帮忙收养一下,又担心我们出现影响了孩子,才出此下策,请见谅。”
那个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今年养不活孩子往我们府上丢孩子的人真是比家有黄花大闺女来提亲的还要多,真是门槛都要踩破了。”
那个人又低头去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孩子正睁着眼睛看着他,他不自觉摸了摸孩子的脸蛋,“这个孩子还挺可爱的。”又扭过头看着林峰的父亲,“我说,不管这孩子是不是你的吧,要真想送走,就送去北安寺吧,那里说不定还会收留。”
“像现在这个世道,富人嫌贫,穷人就更养不起了,你这样做也是白搭,把孩子放到门口,指不定谁家还会做出点什么事来。”那个人又好心好意地劝慰道。
“谢谢,谢谢你。”父亲一边点着头,一边拱了身子摊开双手去接小孩,那个人顺势也将小孩儿递了过来,又喃喃地对着父亲念叨了几句,随即转身回去关门。
立在旁边双手环抱着胸一直恨恨地盯着这个人的林峰撅着嘴嘟囔着,“不要就不要,要你管那么多。”
原本现在一旁的父亲一手抱着孩子,连忙跟着那个人走到另外一扇门边,抽出手去帮忙把实心木门推到门槛。
那个人又拉了拉两边的门,合得只剩下一个缝来,又念念叨叨地叮嘱了父亲几句,随后从里面拉上了门,整个门对着的里面黑洞洞的院子景象也被一同关上了,只剩下绯红的木门挡在父亲面前。
父亲将抽出去帮忙关门的手收了回来,换了只胳膊来抱着小孩,嘴里轻轻地逗弄了几声,转过身来看向林峰。
林峰却不知在生谁的气,小脸鼓鼓的,自己自顾自地往一头的巷子去了。
“阿峰!往哪里去?”父亲抱着孩子一边追赶林峰,一边问道。
“我去找找下一家!”林峰的声音又急又快,和他的脚步一般不辨方向。
“那应该走这边,那边是人家的马厩。”父亲停下来立在原地,含着笑意地说道。
林峰仍旧撅着嘴慢吞吞地走回来,望着父亲,“我们下一家去哪?”
父亲温柔地看着林峰,又看了看抱在怀里的孩子,“不然,我们就送到北安寺去吧,找到人收留的可能性太小了。”
原本两颊鼓鼓的林峰缓缓地泄了气,垂下头去嘟嘟囔囔地说,“这么可爱的孩子都不要,这些人真是没眼光。”
父亲挪了挪手臂,将孩子用一只手臂搂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来去摸了摸林峰的小脑袋。
被轻轻地安抚了一下后,林峰甩了甩脑袋,抬起头来,“走吧!”
父亲蹲下来面朝着林峰,用一只手轻轻地抓住林峰的胳膊,“北安寺挺远的,我把孩子交给你你带过去,我明天还要上山,可以吗?”
林峰抬起眼来望着父亲,坚定地点了点头。
父亲带着微笑对着林峰点了点头,又站起身来,抱着孩子往另一边走去,林峰也保持着同样的速度跟在父亲身后。
咕咕咕。
没有吃晚饭的林峰肚子开始抗议,林峰轻轻地对肚子说了几句话,又用手摁住了肚皮往前走。
刚走了没有几步。
咕咕咕咕咕。
又是一阵饥肠辘辘的声音传来。
是父亲的肚子。
林峰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父亲,父亲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没有任何反应,仍旧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见到父亲似乎不为所动,林峰低下头又用力捂了捂肚子,紧紧地挤压着自己的肚皮。
但肚子却像一个冥顽不灵的孩子一般,又抓住了林峰,从林峰手指的缝隙钻出来宣布着自己的要求。
咕咕咕。
父亲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了看林峰,林峰也不好意思地抬了抬头看着父亲,父亲笑着摇了摇头,“到前面酒楼看看吧。”
林峰知道,父亲的口袋几乎是空的。
在这深邃的夜里,各类大小商铺都早已打烊,仍旧灯火堂皇的只有酒馆了,在酒馆里吃上一小蝶,就父亲口袋里的那几个子儿,是远远不够的。
但父亲仍旧在一家酒馆门口停下了,林峰迟疑地看向父亲,父亲也回过头来看了看林峰,父亲的脸上却挂着轻松的笑容。
父亲抱着小孩,大跨步地迈进酒馆,一旁在门口候迎的小厮迟疑了一下满面笑容地迎过来,“客官您几位?里面请里面请。”
小厮立了立往父亲的身后望了望,看到了迟疑着步子的林峰,“这……”
“我们来找人的。”父亲的声音雄浑有力掷地有声,“我朋友已经过来了好一阵子了,他人呢?”
“您的朋友是……?”小厮上下打量了一下衣着破旧的父亲,弓着腰问道。
“算了,我自己找吧。”父亲也不理会小厮,自己径直就往里面走去,林峰也一个迈步赶紧跟上去。
父亲一边走一边左右打量着各个桌子的酒客,林峰只是看着父亲左右打量着的头,双手紧紧地拧在一起,心砰砰直跳。
那个小厮微微退了一步,嘀嘀咕咕地看了看这两个人的背影,随即往掌柜的走去。
“掌柜的,那两个人穿得好破,不像是有钱到这来,也不像能有喝酒的朋友的。”
掌柜的瞟了一眼面前的小厮,吹了吹手上的灰。
“盯紧了他们,有不对劲马上给我赶出去。”
第一十五章 冒险行事
走在林峰前面的父亲衣着简朴,步履沉着地穿过一桌又一桌把酒言欢大声劝着酒的人群,他的怀里抱着小孩,眼神坚定而稳重地左右扫视着。
跟在后面的林峰有时候左让让右让让,绕开两旁大摆姿态有些微醺的人,踩着小小的步子跟着父亲在人群中穿梭。
和他们一起在人群中穿梭的还有回到门边立在门口的小厮的视线。
忽然父亲的脚步停了下来,紧接着则相当有目标性地直直地走向靠里的一个桌子。
那个桌子放着几副碗筷,桌上的菜已经被席卷了七八分,桌旁只仰面靠着一个仰头大睡的男人。
林峰强抑制住砰砰直跳的心脏,两只小小的手紧紧地交握着,手心里已经捏出汗来,飞快地迈着小小步子跟在父亲身后。
男人大概和父亲年纪相仿,长得肥头大耳,整张脸被酒精染得红彤彤的,望着脑袋吭哧吭哧地打着呼噜似乎已经睡着了。
是完全没有见过的人。
林峰小心地拉了拉走在前面的父亲的衣角。
父亲却并没有一丝丝迟疑,也没有回头看林峰,只是径直走到那个人身边,甚至用力推了推他的肩。
林峰在身后不禁更往父亲的背后躲了躲,甚至不敢伸头去看,微微闭上了眼睛。
被推搡的那个人醉醺醺地抬起身子来,皱了皱眉,眼睛微微眯了一条小缝,随后又闭上了眼睛,张了张嘴打了一个嗝,一股酒气熏过来,父亲勾起了一丝微笑,“醒醒,醒醒。”
“你谁啊?”那个人满脸通红,似乎十分费力地撑着脑袋,又皱了眉挑起眼睛的一条缝,不耐烦地抬头看着父亲。
“来接你。”父亲仍旧语气平缓,沉着镇定,甚至回过头来对着林峰说道,“你去吃点东西。”
这是林峰从未见过的父亲。
恍然间那个从小跟着父亲漫山遍野撒欢的野孩子第一次对自己印象中素来安分守己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父亲完全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