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从容果断毫不迟疑大大方方的父亲虽然陌生,却由于这种陌生所带来的距离感和力量感,恍然间给林峰带来了强有力的依靠。
父亲在这个瞬间成为了林峰的英雄。
时日确确实实地是更加艰难了。
其实不仅是今天没有吃晚饭,已经有很多天都吃不饱了。
最近的食物越来越少,日子也越来越难熬,父亲总是把上一顿的食物省下一些来,等着下一顿,如果有新的食物就再加一点新的食物,找不到食物的话就完全是就着上一顿的残汤再加了水进去煮。
如此以往,汤水越来越稀,已经几乎完全是喝白水饱腹了。
即使是再担心的林峰,在此刻也抵不住美食的诱惑,听了父亲的指示,轻轻地一脚蹦起来跳到高一点的板凳上,径直从桌上抽了一双筷子就往嘴里塞。
被压抑了太久的食欲忽然之间如泉水般喷涌出来,林峰如同一只饿虎一般大口大口肆虐着桌上残留的食物,即使是被吃到一半的鸡腿也完全不介意地往嘴里塞,转瞬之间嘴里的食物已经满得难以蠕动嘴去咀嚼了。
即使是这样猛烈的食欲与残暴的吃东西的方式,林峰的动作实际上也非常轻巧,小心翼翼地不去碰撞碗筷,生怕声音吸引了那个在迷醉当中的人。
但这猛烈进食的动作虽然没有招惹到处于意识模糊的那个醉汉,却引起了一直以来用目光紧盯着他们的那个小厮。
“那两个人怕不是来蹭吃的,看那小孩的狼狈样。”小厮引送完了一个新客人,快步走到掌柜的身边,忠心耿耿地向掌柜报导。
“等等看。”掌柜的选择了稳重行事。
因为父亲并没有任那个人睡着,趁他睡觉时偷吃东西,而是依然站在那里与那个人交涉着。
“也许真是认识的呢。”掌柜的视线也落在父亲的行动上,自言自语喃喃道。
事实如此就好了。
站在醉汉面前的父亲微微瞥了一眼狼吞虎咽的林峰,轻轻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收回眼神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又微微往斜前方迈了一步,转向与林峰拉开距离的一个方向,以免醉汉醒来看到林峰。
父亲在用劲推了推仰着头呼呼大睡的醉汉,“快起来走了走了。”
不耐烦的醉汉皱着眉头瞄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父亲,“你哪来的?”
“我来接你的。”父亲仍旧声音平静如水。
“我说谁喊你来的?”醉汉的声音却翻涌如浪,音调也提高得引起了旁边划拳输酒的人的侧目。
父亲的语气仍旧不咸不淡,“走吧。”
“你他妈有病吧?老子根本就不认识你!”醉汉越发冒起火来,扯开嗓子大声嚷嚷道。
一直在观察着的掌柜的向着小厮点了点头,小厮也点了点头回应,随即出去叫了站在门口的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进来,气势汹汹地冲向他们。
父亲从容地转过身来,看到小厮正带着两个壮汉过来,伸手把怀里的小孩递交到林峰的怀里,又叉着林峰的两只小胳膊把他从板凳上抱下来,随即挡到了林峰的面前。
三个人已经走到了父亲的跟前,小厮微微一个示意,其中一个人率先走到父亲身旁,从父亲的侧后方向父亲的膝盖关节踢去,踢得父亲双膝一弯就跪在了地上,另一个人也走了上来,两边一边一个架着父亲的胳肢窝就硬生生地将父亲架了出去。
林峰的嘴里还塞得满满的食物,眼眶里也被眼泪挤得满满的。
两个人把父亲往门外一块空地一丢,一个人就俯下来去摸父亲的胸口,掏出父亲仅剩的那几块铜板来,转手交给了小厮。
小厮点了点头,手里拨弄着那几块铜板,忽然停下来将手往前一挥。
两个壮汉立刻会意地向小厮点了点头,往蜷缩在地上的父亲走去。
先是象征性地踢了踢,父亲蜷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没有一丝声响,像是往日里被陷阱捕住的野兽在最后的挣扎过后睁着眼睛安静地趴在那里等待死亡的来临。
如暴雨一般的踢打落在父亲的身上,像是一块石头扔进了深不见底的湖水里,闷闷的没有什么声响。
满嘴包着食物的林峰立在一边,眼泪如暴雨一般哗啦啦地滚下来,打在胸前抱着的小孩的毯子上,像是拳头落在父亲的身上。
小厮看了看挨揍的父亲,又饶有兴味地看了看抱着孩子的林峰。
“没钱就别生这么多孩子了,真是遭罪啊,啧啧。”
第一十六章 分道扬镳
在灯火堂皇的酒馆前,酒馆的小厮带着两个壮汉对着父亲一顿猛踢后静了下来,他们彼此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人将父亲用脚踢着翻了过来,只见父亲的脸被血液挡住,五官已经被血液覆盖得混沌不清,只剩下胸脯间微微的上下起伏还能看得出生命的存在。
“走吧。”小厮冷冷地哼了一声,丢下这两个字,转身便头也不回地往酒馆门口走去,两个壮汉又彼此象征性地踢了踢父亲的身体,跟着小厮往酒馆走去。
在两个壮汉转身回去的一瞬间,忽然有一个小瓶子砸中了父亲的胸膛,父亲一惊,探出手来摸索着滚落在旁边的小瓶子,随即握紧了小瓶子,眯着眼睛抬起头来,两个壮汉定定地跟在小厮身后,看不出什么异常,恍惚间让人错觉这个东西没有来源,不知道是从何处落下。
看着小厮离去的身影,林峰立刻身体扑向父亲,迅速而小心地将小孩放到一旁,脸上挂着眼泪伸手去扶着父亲坐起来。
父亲坐起来后伸手就着衣袖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被血液遮盖的五官显露出来,脸颊被血的痕迹划得花花的。
随即父亲想起了什么似的,抬手举起刚刚拾得的落在身上的小瓶,伸出手去费力地拔开木塞一闻,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父亲的脸上微微地漾起了笑容,把木塞塞回小瓶儿的瓶口,又笑着看向林峰,“扶我起来。”
林峰连忙一只手撑着父亲的背,另一只手挽着父亲的胳膊,将父亲整个胳膊搭在自己的身上,两脚分开用力往上顶,撑着父亲缓缓站了起来。
被林峰扶着站起来的父亲左右摇晃了一下,随即分开两脚叉着腰站稳了,“我们走吧。”
林峰抬头看了看慢慢站稳的父亲,尝试着缓缓松开了手,迅速地低下身子去抱起放在地面的孩子,随后又立刻站到父亲侧面,让父亲的手搭在自己的身上行走。
夜晚的风凉飕飕的吹过来,像是要穿透了林峰薄薄的衣衫,林峰抱了抱紧怀里的孩子,又抬起头来看着父亲。
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的父亲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微笑,渐渐地恢复了力气自己行走,手只是松松地搭在林峰肩上引着方向。
“在这儿歇一下吧。”父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虚无而飘渺,像是空气里水雾的话语。
旁边有一块低矮的大石头,细细地看可以窥见上面不知道刻了些什么碑文,在遥远的光亮照耀下黑压压地只剩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对的,父亲需要休息,林峰恍然想起来。
林峰连忙引着父亲往石头上靠,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父亲着坐下,自己乖乖地抱着孩子紧挨着父亲坐在旁边。
父亲伸出手来摸了摸林峰的头,带着一丝温柔的笑容问道,“吃饱了吗?”
听到父亲这句温柔的话,林峰的眼泪又哗啦一下滚下来,眼泪汪汪地看着父亲点了点头,父亲又微笑着伸出手来替林峰擦了擦泪水。
忽然林峰仿佛记起了什么似的,连忙伸手把孩子放到一旁的石头上,自己站起身来往自己的袖子里掏,左掏右掏没有摸到,又兀自往上跳了跳,又斜着肩膀伸着袖子蹦哒了几下,哗啦啦一个东西又从袖口里滚了出来滚落在地上。
林峰连忙蹲下身子去捡那个东西,小心地拍了拍又吹了吹,递到父亲面前。
是一个相对完整的鸡腿。
父亲看着林峰递到面前来的鸡腿,轻轻摇了摇头,又抬手把鸡腿往林峰推了推,“留着以后吃吧。”
“不行,你快吃吧。”林峰倔强地嘟着嘴,又把被父亲推回来的鸡腿往前递,送到父亲嘴边。
在林峰握着鸡腿伸向父亲时,父亲也顺势往后仰了仰,仍旧是温和地摇了摇头,随后低头掏出那个小药瓶,握在手里伸向林峰,“帮我上点药吧。”
眼泪盈盈的林峰连忙收了手,又一把擦了擦眼泪,把手往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接过父亲手里握着的药瓶,汪着眼泪呆呆地看着父亲。
父亲顺势背过了身去,慢慢地掀下了衣服,整个暗色而肌肉分明的背部裸露在林峰面前。
林峰又撩起胳膊擦了擦眼泪握紧了小药瓶凑上前去。
在微弱的光芒映衬下,凑近了的林峰才看见父亲背后深深浅浅的淤青,像是脆而饱满的苹果从高处跌落而摔得鼻青脸肿的样子。
林峰咽了咽口水试图含住泪,颤抖地伸出小拇指沾了沾一点药,往父亲的背上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抹。
父亲好似一个雕像在接受油蜡打亮一般安安稳稳地坐着,林峰的一举一动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林峰不知道自己的轻重,忽然暗暗缓缓用力摁了摁一块淤青,父亲下意识地摇晃了一下,“疼吗?”林峰赶紧问道。
仍旧背对着林峰的父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转了转头过来示意林峰继续涂抹,随后又恢复了刚刚的姿态。
刚刚停下手来的林峰又沾了沾药膏,轻轻地将药膏覆盖在父亲的每一处伤痕上。
林峰准备再仔仔细细地看是不是有哪里没有抹到,父亲忽然直起了身子,自己伸了手过来拉起衣服,随后将衣领交叉系好腰带转过身来。
林峰往后退了一步,立在一旁看父亲的这一系列动作,默默地盖好了小药瓶的塞子,将小药瓶紧紧地捏在手里。
父亲略起了起身,转过方向去抱放在一边的孩子,林峰这才后知后觉地连忙抢着去抱起了孩子,又从孩子的身下伸出一只手握着药瓶向着父亲挥了挥。
父亲笑着摇了摇头,“你收着吧,留着以防后面还要用。”
林峰用一只手抱紧了孩子,将小药罐往怀里揣了揣,又抽出手来抱紧了孩子。
父亲已经转过身去往前走了,恍然间飘飘忽忽如同一位仙人似雾似雨看不真切。
林峰恍恍惚惚地跟着父亲的脚步,两个人仿佛两个游鬼一般游荡在街道与楼房之间,穿过一层又一层的灯光,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来来去去,感觉这日子不真切地像是某场幻境。
一直飘飘然行在前面的父亲忽然停了下来,“就在这里吧,我回去打猎了,你去北安寺。”
不等林峰回应,父亲已经飘飘然而去了,转眼间吞没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不知所踪。
第一十七章 母亲之谜
在父亲飘然离去以后,林峰抱着孩子在原地望着深深的黑暗发呆,仿佛面对着夜里静谧而深邃的大海,只是静静的仿佛有浪袭来一般有风吹到林峰的脸上,这风里没有海的腥咸味,淡淡的像是甜口的豆腐脑一般温和地掠过林峰的脸颊,转瞬又投向林峰身后远处的怀抱。
像是无法询问的风去向一般,父亲像是无法阻拦的风一般消失了,父亲飘忽地离去和今晚完全不同于平时的表现让林峰的心里隐隐地有一丝不安,但他仍旧用力地克制住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好了,我们出发吧。”林峰挺了挺身子,呼了一口气竭力提了提音调,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低下头对着怀里的小孩说道,反而更像是对自己的安慰。
窝在林峰怀里的小孩此刻正巧刚刚醒来,懵懵懂懂地睁着如同夜色一般深邃的眼瞳天真而无辜地看着林峰,像是林峰望向未知路途一般的茫然。
林峰对着小孩天真的眼神笑了笑,抽出一只手来掖了掖包裹着孩子的小毯子,顺手又拉了拉小毯子遮住小孩的脸颊以免着凉,林峰为这小孩做这一切的细心程度甚至超过了林峰对待曾经捡回来悉心照顾的那只幼兔。
出发吧。
林峰抬起头望着深如墨色的夜对着自己说道。
要到北安寺,从这里过去大概要走上个半天的路程,到达的时候应该已经是艳阳高照了倘若有太阳的话,再从北安寺赶回家里去正好又快天黑了。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林峰在心里盘算着。
关于北安寺的记忆是往年每次逢年过节,父亲都会带着林峰到北安寺去上香,每一次父亲都准备得格外隆重,父亲跪拜的姿态都格外虔诚,恭恭敬敬地叩头上香,林峰却总是漫不经心地四处溜达,父亲倒也不怎么管他,任由他在上香的人群中穿梭,林峰虽然顽皮,却总是在许愿的时候格外认真。
还很小的时候,林峰的愿望总是和母亲有关。
希望母亲很快就会突然出现。
希望父亲告诉我关于母亲的一切。
希望母亲平平安安。
那个时候林峰也时常会追问父亲关于母亲的消息,每次林峰提起这个问题,父亲的脸色就迅速冷了下去,像是忽然扑下来一场冰雨降了四周的温度,凉凉的表情挂在父亲的脸上,父亲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事,一直追问的林峰围着他,他也只是绕过了林峰去,仍旧忙着自己的事情,对林峰视若无睹。
父亲对这个问题一向守口如瓶,从未吐露过半个字,林峰也渐渐明白了从父亲这里是不能得到任何消息的,林峰渐渐地地也不再追问父亲,转而将目标投向了其他人。